第三卷:水入茶香茶入水 (15)
臣子女中擢一两名优秀者入宫陪读。而父皇当年为我所挑的伴读中除了有两名官宦千金外,还有一名武官之子作为骑射技艺的陪练。他伴着我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家国之变,从五岁长到了十四岁,那年他考取了武状元之后便在大殿上向我皇兄求娶我,皇兄不允。我在后宫得知此事后甚是委屈,与皇兄理论,皇兄却将我驳斥回来。我心知自己在皇兄眼中是一枚待定之棋,却不甘自己的命运为他人左右,年少气盛,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了糊涂之事。皇兄获悉后拍案大怒,将我囚禁起来,亦将我心仪之人关押大牢之中。当年恰逢陛下至雪域借兵,皇兄便提出了两个条件,其一,娶我为后;其二,习练莲藤神功。 “因皇兄当年神功已近反噬阶段,却仍未得到逆血之方,故急需有人为他导入真气,延缓反噬。而此功对骨骼资质要求甚高,天下少有人可习就,皇兄一眼便看出陛下骨骼清奇,甚是符合。如此严苛甚至要付出性命的条件,陛下当年却二话不说便应允下来。我抗不从命,皇兄便以那狱中之人的性命威逼于我,无奈之下,我远嫁西陇。原本以为陛下乃急功近利渴权之人,却不想陛下乃是如此纯善清雅的一个人。我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陛下这般不喜权政为何会急于借兵夺位,后来才知陛下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一个人儿。 “大婚当夜,我本十分恐慌忐忑,却不想陛下只是一夜醉卧于侧榻,根本不曾入内殿。之后,夜夜如是。直至太医诊出我怀有喜脉时,陛下也只有少许惊异,一掠后眼中更有释然之色,并未怪罪于我。是夜,陛下将我唤入书房与我秉烛夜谈,开诚布公地对我说了他已有心仪之人,故只能给我这夫妻之名,还安抚我不会为难我们母子。我亦对陛下说明了原委。外界见陛下再无纳妃,言是陛下专宠于我,却不知我与陛下二人更似患难盟友。 “那年二月香草美人之死传遍南北,陛下一夜之间病倒榻前,我方知陛下心仪之人乃是与其青梅竹马的妹妹。其后,国师回朝,陛下对其言语冷淡。我隐约知晓当年国师曾以云皇后中毒之事胁迫于陛下,威逼陛下若不继承皇位便不给云皇后治毒,其后又对陛下隐瞒封锁了你病危的消息。陛下饮恨,几欲随你而去,之后却又听闻香泽陛下一直派人找寻一颗定颜珠的下落,才复又支撑了下来。说来几分蹊跷,我皇兄当年喜获一子,陛下一见后十分欢喜,竟疼若亲生,后我才知紫苑相貌与你有八分相像。 “三年后,云皇后被我皇兄掳至雪域皇宫,陛下与他交涉。我皇兄乃狡诈之人,提出条件要陛下攻打香泽。陛下明知是陷阱,却不顾一切跳了下去,一来陛下担忧你的安危,二来陛下隐有希望攻下香泽后便可名正言顺地解除你香泽之后的身份,三来方国师野心日大,希望有朝一日可扩大西陇国界,陛下此举亦是遂了他的心愿。但当时陛下因那莲藤神功已至反噬阶段,得了严重的心疾,太医嘱万不可操劳累顿,故与国师商定用了替身之人。 “却不想云皇后已然从我皇兄手中逃脱,半途为方国师所截,陛下惊闻,不顾医嘱,彻夜赶赴。再后来的樊川之变云皇后想必比我更清楚,陛下回宫后一蹶不振,几近垂危。若不是诸位太医与宫中侍卫高手联手将陛下一身邪功散去,陛下恐已登仙。 “云皇后与香泽陛下一同坠江后,香泽国便由十六王爷主政,后,有探来报安亲王派了大量暗侍于我西陇国境内监视了所有的咖啡茶饮铺,陛下以为蹊跷,亦派人尾随香泽暗侍。直至半月前陛下抱着你浴血而归,此事方告一段落。” “初融眼见着陛下一扫多年阴霾,渐露喜色。”她眉间扫过一丝黯淡,“深为陛下欣喜。” 她转向我:“不知云皇后听了初融说了这许多后,可曾领会陛下多年的苦心与伤痛?” 我怔怔然不知如何回答。 “初融这几年与孩儿得陛下悉心照拂,无以为报,只盼陛下能得偿所愿,也不枉一番煎熬。”西陇皇后离去前眼里隐有几分湿润。 天空中驼云倾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命运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他悄悄伸出手来,把种子掩埋在土壤下,神秘地微笑着,等待着开花结果的那天。一颗五彩斑斓的种子未必种出的便是喜剧,而一颗拙朴晦暗的种子未尝不能开出最绚丽的花朵。 我坐在宽大的延庆宫内殿内,闭上眼睛,任凭往事一幕一幕走马观灯般涤荡脑海。我们曾经是最相爱的一对恋人,我们的爱似那云境琼花,美得没有一丝杂质,纯得没有一点尘埃,然而,过于完美的东西似乎总是引人产生破坏的心理。命运之神亦嫉妒了,他拆散了我们,用一根误会的金钗划出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从此天各一方,各自憔悴。 三年,却如浮生半世,再次重逢,物是人非。我,已被倾轧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再也配不上这份纯净深切的情;心,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跌落在了那净水白茶的凤目里;而身,却也早已不由自主。虽非本愿,而我却已孕育了两个生命,此刻,他们都在子夏飘雪的掌控中,叫我如何能放得下。 傍晚,有宫女来请安:“夫人,今日陛下筵席,恐宴罢时已近深夜,陛下让奴婢传话于您今日便不过延庆宫了。” 我略一点头表示知晓。 雨过后的空气干净而舒适,我推开窗户享受夜风的轻柔。身后有一个脚步声款款站定,有几分熟悉之感。我回头,看见一个慈目舒眉容颜未改的凤袍女子和蔼地望着我。 我俯下身跪拜在一片绒毯织锦之上:“容儿不孝,拜见姑母太后娘娘!” “我儿快快起身。”一双曾经细腻无暇如今却隐隐划上了几道岁月痕迹的手将我搀扶起来,“容儿受苦了。” “姑母……”我哽咽不能言语。 姑姑将我揽入怀中,慈祥地抚着我的长发,宛如仍当我是那个幼年爱撒娇的稚女。姑姑的怀抱一如记忆中的温暖舒适,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让姑母看看我们云家的小姑娘如今是出落得如何美貌。”姑姑轻轻给我擦去泪水,慈爱地端详着我。 “容儿益发地清瘦了,这几年……唉,叹造化弄人啊……”姑姑秀眉微颦。 我擦着眼泪,泪中带笑,“见着姑母,容儿一时喜极而泣,让姑母见笑了。” 姑母拉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在姑母眼里容儿永远是我云家长不大的女娃娃,哪有见笑之说。” “姑母这几年可还安好?”想到桓珏因我屡次患病,姑母想必也操碎了心。一时间,我竟觉得无颜面对如此和蔼待我如亲母的姑姑。 “哀家年事已高,如今看着陛下妻贤子乐,在这后宫之中颐养天年倒也无甚可挂心。”姑姑抬头望向窗外浓浓的夜色,言语状似无心。 我心中一动。 “夜色正好,容儿可愿陪姑母出去走走,叙叙姑侄之情?” “姑母邀约,容儿自当相陪。” 殿门外的侍卫照例拦住了我们,说了一番与早上对西陇皇后一般的话。 姑姑柳眉一蹙:“怎么?哀家的懿旨你们如今也敢违抗了吗?”俨然是我所陌生的位居凤鸾顶端的太后。 侍卫垂首一跪:“属下不敢。” “唉,起来,也不为难你们了。我们去去便回,皇上不会知晓的。” “这……”不待侍卫回话,姑母已然牵起我的手仪态端庄地跨过门槛踏出了延庆宫。 御花园里夜来香芬芳吐露,涤净的夜空里星辰璀璨,有流萤持盏飞舞环绕在我的周身。姑姑让身边的侍女给我披上轻裘,亲自为我系上带子。 她望着那轻盈摇摆的小盏浅笑:“这些小虫儿倒也通得人性,想提着灯笼一窥美颜。” “姑母取笑了。怕是容儿带的那点薄荷凉意让这小虫给嗅见了。”我摸了摸裘皮披风,水样的光滑柔软。 “名花倾城两相欢的容貌多少女子梦寐以求地企盼,若真正得到了,怕只是负累罢了。”姑姑轻叹了口气,似是话中有话。 “姑母所言甚是。万物平和最讲究的便是‘刚好’二字,凡事过犹不及,少了倒也无甚大碍,多了反是累己及人。” 姑姑转过身,盈盈水目认真地看着我:“可怜了我容儿这七窍玲珑剔透心……” 我不再答话,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灯火掩映的花亭。亭内,一个容貌清秀的孩子披锦挂绣坐在那个身着龙袍貌若谪仙的男子怀中,小人儿咯咯地笑着,攀着那男子如鹤般优雅的颈项娇唤:“父皇,父皇。” 一旁的女子脸上泛着珍珠般美好润泽的光妍,在花团锦簇珍馐佳肴中笑靥如花绽放,“忆儿,莫要闹你父皇,今日过去便大了一岁,更要学着有些大孩子的样子了。”她望着那小人儿几分爱怜,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她的视线已慢慢顺着孩子上移到了那玉石般美好的男子身上,爱慕深情的眼神不容错视。 “无妨,今日寿星便是最大。”男子抛举起手中的孩子,惹得他一阵哈哈大笑。那是我所未见过的他,不再是那个水墨一般的少年不染凡尘,不再如仙人一般带着遥不可及的烟渺,只是一个平凡的丈夫,一个可亲的父亲,或许连他自己都并不知晓自己的变化。 如果,相爱的一瞬便可抵过一生。那么,三年,足以改变一切。 她,不再是那个一心爱慕青梅竹马武状元的莽撞公主。 他,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只知“容妹妹”的他。 而我,亦不再是那个曾经的我。 “今日忆儿三周岁寿筵。”姑母缓缓开口,“皇后今日见过容儿了。初融这孩子……哀家一早便知忆儿不是儒儿的血脉,但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初融望着儒儿日渐爱恋不舍的眼神,看着儒儿与她母女和睦相处的情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呢?哀家相信有朝一日皇后定会诞下儒儿的血脉。儒儿纯善雅逸,不适合那血雨腥风的争斗,这些年他已殚精竭虑,怕是再经不起一场‘樊川之变’了。太医给容儿诊过脉,因前些日子难产之由,容儿怕是再不能怀喜……” “姑母心意,容儿知晓。”我闭上眼打断了姑姑的话,“姑母待容儿如亲生之女,哥哥待容儿一腔赤诚,容儿今日无以为报,断不会再将陛下牵扯入那剪扯不断的相争之中。请姑姑放心,容儿定会劝服哥哥放我出宫去。” “委屈容儿了……”姑姑执起我的手,一滴泪水滴落我的手背,夜露般晶莹。 一个慈母的殷殷期盼我怎忍毁之。 天地之大,却无容我之处。 颦入遥山翠黛中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林而行,远山黛隐身姿影绰。雨露拂吹着挺秀细长的凤尾竹,汇聚成珠,顺着幽雅别致的叶尾滑落而下,水晶断线一般,敲打在油纸伞上,时断时续,清越如仕女轻击编钟。 我踏着斑驳的青石板信步在这竹林中,拾级而上。身后的桓珏也并不言语,静静地撑着纸伞与我一同缓步前行。今日我邀约他陪我赏绿,他见我气色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便二话不说将手中批阅的奏折搁下,取了一把伞陪我到这殿后临溪望山的竹林中漫步。 凤竹舒展着优美的枝条,婆娑摇曳,与一汀的杏花烟雨氲成一幅画卷缓缓展开。我在伞下站定,桓珏亦停下脚步,伞面在青苔上投下一方圆圆的淡墨阴影,静谧在我们两人间弥散开一道融融的笼纱云霭。 我抬手帮他拭去额际飘粘的一层雨雾,我唤他:“哥哥。” 他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拢进怀中:“容儿,你终于谅解我了,是吗?”声音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 我心中微微一痛,靠在他温暖的胸前,“容儿错怪哥哥了。哥哥这几年受累了。” “有容儿这句话便是一切都值了。” 我环住他的腰,回抱他,只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沉溺在他温暖的怀中。我闭上眼睛,听着雨声淅淅沥沥渐行渐急。 “哥哥,让我出宫去。” 我感到紧贴脸颊的胸膛一紧:“容儿可还记得缘湖?那年,也是这样的雨,也是这样的伞,我隔着雨幕看容儿,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欲把缘湖比想容,淡妆浓抹总相宜’,只想将容儿镌刻在心底,记得容儿过去问过我为何从不曾画过你,只因怎样的笔触都绘不出容儿灵动的神韵,只有在我的心卷中才可铺撒圈点……” “哥哥,容儿再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忧顽童了。千疮百孔,怎样修补怎样裱糊都粘不成原样。哥哥也长大了,有家有国有天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东西是不可抛不能弃的。我们都长大了,为了这二字,我们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深深吸了一缕那熟悉的墨香,“飘雪皇后很好。我们总是喜欢回顾或前瞻,却总是忽略了身边。莫要到了高楼望断黄昏寂灭的孤独时,才恍悟原来有个人能为自己在灯火阑珊处微笑守望是一种多么平凡而温暖的感动,莫要错过了。” 他松开我,握住我的双肩,望进我的眼眸深处,睫毛在雨丝中轻轻一颤,转身伸出手轻抚过一株濒临枯萎的翠竹,竹节处开着稻穗般平凡的花朵。 “容儿可曾听过‘竹泯’?” 心弦一钩,丝线断了,未尽的曲子在空中余音未了,一缕一丝缓缓抽痛。 他的指尖染了迷蒙雨雾,泛出一点苍白:“竹生百年,只开花一次,花落了便是竹死之时,唤为‘竹泯’……心,亦如那绿竹,穷尽一生,只为一次绽放,若花尽散去,心便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将那雨雾擦去,拢着在嘴边呵了呵:“哥哥可知这竹泯并非意味着死亡。百年开花,母株枯竭,却花落得实,实入土中再次生根发芽抽枝长叶。竹泯乃是为了再次得到新生。心,亦是如此。” 他将我的手甩开,背转过身子,沿着石级小道一路而下。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最后一角明黄没入了迷离的烟雨中,才慢慢收回视线。油纸伞被弃在了青苔小径旁,在风中轻轻地晃了晃,几分飘摇。 夜里,我躺在宽大的睡榻上,盖着暖融融的裘被,却似乎受了寒,怎么焐也焐不暖,辗转反侧。 转眼,我在西陇宫中已住了月余,桓珏自那日之后再没与我说过一句话。 一日醒来时分,只觉得手脚不同往日一般冰冷,似有暖炉在怀,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怀抱,却赫然对上一双灵动的凤目。 紫苑顽皮一笑,在我颊上响亮地亲下一记:“娘子,你想紫苑了没?”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定是做梦做糊涂了。耳边却再次传来紫苑真真切切清脆的童音:“娘子,我饿了。” 天哪!真的是紫苑!真的是我的宝贝紫苑! 我开心地抱着他又亲又笑:“娘亲可真想坏你了!”小家伙在我怀里嘻嘻哈哈地笑着。 突然,我才反应过来,紫苑怎么会在西陇的皇宫里出现?他不是应该在子夏飘雪手上吗? “紫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我扳正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小脑袋。 紫苑大大的眼睛一转,一丝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阿夏抱了个小弟弟回来,小弟弟和阿夏一样有紫色的眼睛,不过他不哭也不闹,只会蹬着小肥腿咯咯笑,一点都不好玩。那天我把他屁屁掐紫了他才哇哇大哭,阿夏笨得很,怎么哄弟弟都不肯停,后来我听得烦了就溜出宫来。” “你一溜就溜这么远?!”我一阵后怕吃惊!紫苑这孩子太吓人了!这么小的一个娃娃居然千里迢迢从一个国家的皇宫跑到了另一个国家的皇宫!万一路上出了点什么差错……我简直想都不敢想!而且,什么“听得烦了就溜出宫来”,分明是这小家伙利用婴儿哭泣分散了子夏飘雪的注意力偷跑出来。也不知道他人不大怎么就有这许多鬼点子。 “嘻嘻,还是宫外好玩。本宫本来想去看看那个什么肇黎茂,后来想起来要封他做本宫的父皇不能没有聘礼,皇姑父还欠着本宫一张猛虎下山图,本宫就决定先到这里来让姑父补画给本宫,本宫再带着画去下聘。但是,本宫不知道姑父住哪里,昨天从后面翻进来找了半天,在这里闻到香香味,找进来,果真是本宫的娘子,哈哈。”紫苑叉着腰,颇为得意。 我这才看清他满脸污泥,衣服也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却还硬是要摆出一副皇子威严,一时哭笑不得:“你这小滑头,小不点点大,什么‘本宫’不‘本宫’的。” 他拽着我的手,在我身上耍赖:“娘子,饿了,我好饿哦。” 我摸了摸他略微尖下去的下巴,心疼得一抽一抽。这孩子在外面风餐露宿了这么长时间怕是吃了不少苦,急忙传早膳。 宫女在我的吩咐下端着早膳鱼贯入殿,却在看到紫苑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我趁着紫苑吃得不亦乐乎,拿了巾帕一面给他拭脸擦手,一面嘱咐他慢点吃。 宫女撤离后怕是第一时间便上禀了桓珏,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殿外侍卫宫女高呼万岁,片刻,他便站在了我们母子面前。 “皇姑父!”桓珏还未来得及开口,紫苑便丢了银勺,一个熊扑冲进了他的怀里。 “你这孩子!”桓珏抱着他半天回不过神来。果然,紫苑太出人意料了,任谁都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好半天后,桓珏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从来云淡风轻的脸居然瞬间沉了下来。 我这才想起来紫苑曾经离宫出走过一次。 紫苑这小家伙会见风使舵得很,一见桓珏板起脸来,马上耷拉下眼皮,眼底立刻蓄上两汪亮晶晶的水雾,要落不落的样子,颇是惹人生怜,“姑父都不来看紫苑,紫苑只好来找姑父。紫苑路上吃不饱,穿不暖,姑父见了紫苑还凶紫苑,呜呜呜……” 这孩子,都不知道和谁学成这个样子的。 果真,紫苑一做这可怜相,任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软了下来,更莫说桓珏本就菩萨心肠,马上一脸愧疚地哄他:“紫苑不哭,不哭哦,姑父不是凶你,姑父是担心你,外面坏人这么多,要是碰到危险怎么办?姑父最疼紫苑了。紫苑乖,不哭哦。” 紫苑这小家伙见有人哄他,更是放开嗓门哭得肆无忌惮。桓珏哄他哄得手忙脚乱,最后允了他一幅猛虎下山图、一把嵌玉匕首、一柄宝剑才让他停了哭。 看着紫苑抱着一堆宝贝破涕为笑,桓珏还一脸谢天谢地甘之如饴的样子,我目瞪口呆地头痛抚额。 这孩子怎么这样? 不过似乎这样的景象颇为眼熟。 失踪近六月之久的香泽皇与薄荷云氏意外生还。当日,香泽国玉静王遣高手数十混入安亲王迎驾侍卫中,意欲行刺香泽皇,未遂。香泽皇在侍卫护送中杀出一条血路折返香泽皇宫。三月初,香泽皇一一铲除玉静王党羽。玉静王终被贬为平民,投入天牢。同月,左相云水昕再度辞官,香泽皇数度挽留,怎奈云相归隐之心已决,香泽皇深以为憾,终赐赏无数准其卸官告老。四月初,香泽太后薨,享年五十。 同年二月,雪域国妖王喜获麟儿,紫眸乌发,名唤紫何飘雪。三月,雪域国大皇子紫苑飘雪走失,雪域皇雷霆震怒。 而与香泽皇一同生还之薄荷云氏却在出现当日再次不知所踪。 香草美人行踪再次成谜。有人猜测其被妖王掳回雪域国,亦有人言此女已被西陇皇所夺,深藏于西陇皇宫中,更有甚者猜测此女已随那五毒教主隐匿深山,再不涉足凡尘。一时传言纷纷,莫衷一是,茶楼书馆凡以其为题者,莫不引听者无数门庭若市。 “相谷,乃父……文片……舌官……田……分尔……共子天……”紫苑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读得抑扬顿挫,牛头不对马嘴。 虽然一句话里面没有几个字读得准确,不过,难为他这般稚龄却已能识得其中偏旁,这孩子果真是极聪明的。 我笑着将他抱上我的膝盖,指着云笺上的字一字一字念给他听:“想容,乃父半生文牍操持,而今年事已高,力渐不逮,心生去意,已辞官归田,盼尔省家,共享天伦。”笔意遒劲,翰墨洒脱,最后落款“云水昕”三个字力透纸背。 一纸薄薄的信笺握在手中却似千斤分量。原来,不管天地之大人心之隘,却仍有我云想容的一方容身之所。不管我经历过什么,不论我做错过什么,只要回头,仍有一个人对我敞开怀抱等候着我的归来。天下父母心便是如此。 “娘子,这个字念什么?”紫苑指着爹爹的名讳问我。 “念‘昕’。”我抚了抚他的头发。紫苑已近四岁了,爹爹却还无缘得见自己的这个小外孙,而紫苑亦是时候回到亲生父亲的怀抱中了。 “紫苑想不想见见外祖父呢?” “外祖父是谁?”紫苑继续蹂躏着手中的信封。 “紫苑的外祖父就是娘亲的爹爹。” 小家伙歪着脑袋郑重考虑了半天,颇有气派地吐出一个字:“宣!” 我失笑,紫苑总是这么出人意料。那日,桓珏初见,听他唤我“娘子”很是惊讶,而我那时才明白他居然压根儿不知道紫苑乃是我亲生之子。我对紫苑纠正,“是娘,不是娘子。”桓珏闻言满目震惊,继而望着紫苑的眼睛却似突然茅塞顿开,之后,脸色便陷入了变幻莫测的阴沉中。 思及此,我叹了一口气,执起笔回复爹爹的家书。爹爹的信是桓珏转递给我的,我方知他父子二人一直有联络。想来爹爹当初西陇、香泽大战前夕突然辞官必是因为桓珏事先通知了他,而我之前是彻底地冤枉了他。 “容儿。”一只修长莹润酷似爹爹的手握住了我的。“归”字还差一笔,我一震,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宣纸,晕散开,将那字模糊去了一半。看着那只手,我却想起了爹爹,何其相似的两双手,人说外甥像舅果然不假。 “不要走,好吗?” 我不敢回头,怕碰触那双远黛秋水的深眸,怕自己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心被他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化解而去,但是,我怎可自私如此呢?看着那苍白的手,姑姑的话语萦绕耳际,“这些年他已殚精竭虑,怕是再经不起一场‘樊川之变’了。”如今,我和紫苑均身处西陇宫中,以子夏飘雪的性格岂会善罢甘休,而紫苑是狸猫亲生之子,香泽又怎会轻易放过。西陇如今处在了一个极危险的位置,我和紫苑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给西陇招来横祸。 桓珏,是一个适合于青山绿水、无争之世的人。我再不能将他卷入无休无止的纷争之中。 我背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拂开他的手,重新铺开一张云笺:“携子不日当归。”六个字落下的时候,我听见他背转身躯,“为了他?……” 我心中一恍,犹如鞭笞,他? 月辉银发,莲凤美目,日日夜夜强硬压制下的身影浮了上来。黄连在口,苦涩蔓延唇角。此生,怕是再无与他相见的机缘…… 隔着绢纱花鸟屏风,我望见紫苑蜷着小小的身躯在床榻上安睡,长长的凤眼垂闭着,掩成两道似墨勾勒的优美弧线。 桓珏替他掖紧滑落的被角,转身步出延庆宫。 第二日,宫女奉谕呈上了一柄油纸伞。 我撑开伞骨,一片缤纷绚丽的百花随着伞面的铺陈怒放开来,云雀画眉百鸟争鸣跃然其上,仿佛整个绚烂的春天都被收纳进了这小小的伞面。我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幅花鸟图。 我撑着伞,朝紫苑伸出手:“来,紫苑。我们回家了。” 殿外,再无阻拦的侍卫。 “伞”者,“散”也。 我和桓珏纠缠二十年的缘分终是散在了那片西陇绵邈的细雨中。 半月后,云水昕派遣至西陇皇宫迎护其六女的车马于归返途中为雪域国大内高手所劫持。 收到这个消息时,我刚带着紫苑一路轻车简从风尘仆仆地跨入云家院门。此时,面对空空如也的车轿的子夏飘雪不知是不是气怒得脸也紫了。 我知子夏飘雪断不会放过我母子二人,而想从戒备森严的西陇皇宫中将我们劫持出并非易事,只有从途中下手。我回复爹爹的家书时,让爹爹半月后派人至西陇皇宫接护我们母子。而我与紫苑其实在信发出的第二日就已粗布陋装上路。若是往常的子夏飘雪肯定不会上我的当,但我那时从雪域皇宫逃脱时与其思维逆反的路线让他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这次定猜测我母子不会抄小路,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爹爹的车马中返回,岂知我这次偏又摆了他一道。 一路上,除了西陇国桓珏派出护送我们的侍卫外,我总觉得似乎还有一队人马在隐隐保护着我们。 如今,回到家中,连日来压着我的担心总算可以放了下来。云家大院,怕是守卫机关比皇宫还要周密牢靠。爹爹虽已辞官,但云家的生意仍在运营,云家百年的根基仍未动摇。所以,回到云家,我与紫苑便是安全了。 从来谈吐淡定情绪少有起伏的爹爹在看见我们母子二人时,竟然眼中有晶莹的水光闪烁。我扑入爹爹的怀中,泪落如雨。 爹爹连连拍着我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紫苑却丝毫不受我和爹爹父女重逢的离情别绪的影响,对新的居住环境充满了新奇,兀自在云宅中玩得不亦乐乎。不出几天,就已经把家中上下老小折腾得人仰马翻。我有时看紫苑闹得过分了会训诫他,爹爹却溺爱地将紫苑抱在怀中,叹道:“这孩子真酷似容儿幼时。不但脾性相似,连容貌亦是八分相像。” 心中虽对紫苑万般不舍,但紫苑香泽皇子的身份却是真真事实,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便剥夺了他们的父子团圆。五天后,在云家死士的护卫下,紫苑被送入香泽皇宫中。 第二日,香泽皇肇黎茂携蟒带金袍的紫苑出现在金銮大殿上,宣布将大皇子肇紫苑封为太子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文武百官举朝震惊。谁人能想到那雪域国妖王宠爱的孩子竟然是香泽国的大皇子,而紫苑与肇黎茂如出一辙的眉眼、与我酷似的面庞却让人无法质疑其血脉的正统。不过,还是有不少大臣上奏皇帝说:“太子生于异国,恐其心必异。”均被肇黎茂一一驳斥回:“朕之独子,岂客尔等置喙。” 海上明月共潮生 半月后,花翡意外光临云家。举止照例地出人意料,他带来了大量的珍奇毒物,死皮赖脸地缠着爹爹,说是以毒为聘,求爹爹将我许配与他。我当时听了差点没把口中的茶水一口喷出。爹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曰:“老夫之六女自诞生起便许予圣上,岂有一女配二夫之理。五毒教主玩笑了。” 花翡却本着越挫越勇的精神,三番五次登门求娶。我知他本性便是这样喜欢玩笑闹腾,便由着他去。一来二去,他竟与爹爹成了忘年交,爹爹赞他:“性情中人。天然爽直无矫饰。可叹老夫仅一个容儿……” 桓珏与我私奔那年因我而间接染了血菊之毒,若无解药,则日后恐子嗣艰难。我回来后便连日配了解药命人快马加鞭送至西陇,了却了一桩心头之事。 子夏飘雪为了夺回紫苑,怕是暗中已和狸猫过招数次,却终未能得逞。最近,其一改杀戮嗜血本性,据闻已散去莲藤神功,并遣使者每隔十日送补药至云府。药材无数,琳琅满目,交替更换;仅两味从不变化,每次必有,一味“莲子”,一味“当归”。 怜子当归…… 乌发紫眸,紫何飘雪。紫苑说:“弟弟不哭也不闹,只喜欢蹬着小肥腿咯咯笑。”想必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但是,这个从我身上孕育而出的婴儿,我却无缘得见一面。不是我狠心,只是,我不可能平静地面对子夏飘雪和这个孩子,为了不再伤害活着的人,我想我在这一方小院里伴着爹爹锄草栽花终老此生,大概便是我最好的结局。 紫苑每隔几日便会溜出宫到云府中来,天下似乎没有能够拦得住他的地方,只要他想,便可来去自如。爹爹初见他如此很是惊讶,之后倒也习惯隔三岔五一开书房门便看见那个小人儿跪在书桌前举着狼毫笔在宣纸上煞有介事地乱涂乱画。 听闻紫苑最近将其太傅伍石风气得七窍生烟。据说,伍石风画作被紫苑评价为:“雕琢匠气甚重。”自己得意之画被四岁稚童所不屑,伍石风一下老脸挂不住,吹胡子瞪眼。我对紫苑说要尊师敬长,这孩子却扬着丹凤美目说:“尊可尊之人,敬可敬之才。”如今紫苑说话举止益发地有帝王之气,明明是个孩子偏会说出一些老成之语。倒是爹爹每每教其念书执笔,这孩子难得地顺从肯听。 若说他老成了些,却每到夜里若在云府歇息必定要赖着和我一起睡。每每看着紫苑抱着我的臂弯在我的故事中甜美入梦时,我会想:或许,此生便就如此也是很好的。 但是,为什么总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思绪纠缠着我,每到夜深人静时便会浮上心头。 梦中,似乎有人将我揽入怀中,清浅的吻落在了发顶心。梦醒,空落落的床畔却只有沁凉的月色一任铺洒。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人说,思念至极而入梦,诚然如是。 次年八月,香泽国贵妃姬娥久病不愈,崩卒。香泽皇封谥号“德馨妃”。九月,朝中诸位大臣联名上书,言后宫虚悬甚为不妥,奏请香泽皇选秀纳妃。 香泽皇准奏。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抱着一捧刚剪下的蔷薇经过花厅外的门廊。安亲王自其兄归国后便卸下国政之事,一心钻研商贾之道,常常到云府中与爹爹探讨。不曾想今日前来却不为言商之道。 我站在廊下的花荫里怔忡失神了片刻,手中一痛,低头细看却是蔷薇的小刺蜇伤了手指,十指连心,明明只伤了中指却连累心底一阵犯疼。我将花束递与丫鬟转身离去。 望着菱花镜中枯坐一夜而略显浮肿的眼,我背过身去。我这是做什么呢?自己不是心心念念盼着的便是这样吗?我寄情山水花草,而他重获新生找到自己的幸福。这分明是我的企盼,为何事近眼前却一点也不快乐? 不,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终于有人可以将我不能给予他的幸福带到他的生命中。他,也终于可以做回一个正常的帝王。三宫六院、妃嫔环绕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生活,百花争艳、鸟语花香才是一个御花园该有的光景,曾经的芳草薄荷坡终是与皇家大气浩荡的园林风格格格不入。 是的,我应该为他高兴。我抹了抹脸,站起身来。丫鬟们听到声响,撩帘入门服侍我洗漱更衣。“一会儿老爷若问起,便说我出去走走。”丢下一句话后,我易容出门招了叶扁舟便离开了云府。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呀?”船家放下水烟斗,偏头问我。 “去东朝门。”东朝门是东宫的外门。我对自己解释,我已经两天没有看到紫苑了,不知道他这两天有没有乖乖吃饭睡觉,我只是想他了,去看看他而已。 “哟,姑娘也是要去瞧热闹的?今儿皇上选秀,想来那东朝门外官宦小姐朱舫进出虽瞅不着脸那光景也一准儿好看。”撑船老汉谈兴颇高。我却觉得他太聒噪了。 东朝门外下船后,光景果然热闹非凡,画舫交织穿梭,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地忙碌。我混迹于宫女中不着痕迹地进了宫。 刚进去,便有一个娇俏的宫女十万火急地拉着我道:“你这穿的是什么衣裳,今日可不比往日,马虎不得。快换了衣裳随我去,那边正缺人手。”说着便塞给我一套宫装,不由分说地让我换上,将我领到花亭里,嘱咐我:“你今天也不必做别的,就在这里候着,专门伺候着给陛下小姐们倒酒便可。” 我还未反应过来,那宫女已然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丢下我对这满桌琳琅的酒菜干瞪眼。我一笑,她定是认错人了,罢了,今天我便当一回伺酒宫女,正好借机赏赏美人夜色。 夜幕缓缓降临,新月初上,微风拂来,带来沁凉的薄荷香,让我一阵恍惚,仿若当年。 “陛下驾到!——”执事太监拉着长音通报,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随着亭中一干宫女俯身拜下,却不能克制地略微扬起眼角觑向他。金丝绣龙衮冕服,紫金冠、翠玉簪,腰上除了一个纹饰考究的蟠龙舞凤玉佩,别无饰物。那玉佩在月色中透着清辉的瓷白色,正是那冷暖双玉中的冷玉。我心中一动,复又垂下眼帘。 “免礼。都平身。”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 我端着夜光玉壶,隔着御座立到了他的左侧身后,月光洒下,与那皎洁的银发交相辉映,闪烁夺目。同样的月色,同样的雪发,让我忆起了美丽的月亮溪,湿漉漉的溪水中,他抱着我唤“安安”。恍若隔世。 我咬了咬唇,将眼眶中泛起的潮意硬生生地逼退下去,走上前,为他满上一杯葡萄美酒。那双凤目不经意地掠过我时,竟让我心中波澜起伏,手上一抖,洒出几滴玫瑰艳红。我想,是这酒壶太沉了。 不敢再看他,我匆匆退回座后。太监一扫手中拂尘,“秀女献舞……” 语罢,燕乐起。一群头梳高髻、着各色霓裳、足踏云头履的秀女们在轻盈流淌的宫廷乐声中蹁跹起舞。少女们妖娆的身姿和莹润的藕臂在舒卷萦绕的长绸飘带中随着舞姿的变动若隐若现,裙裾拖曳过云洁光滑的地面,带起流香莲步,煞是优雅动人。 那年,亦是这宫廷选秀乐舞中,一双款款深情的凤目望着我,轻声在我耳边道:“有云儿足矣!”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却已是惘然。 层波曲尽时,合欢花焰腾空散开,光芒飘然转旋如回雪轻盈,映衬着美人们的脸庞嫣然明艳。清雅、妍丽、馥郁、柳弱、丰腴、娉婷……宛如阳春三月的百花苑,各色佳丽齐聚一亭,满目芬芳。 舞罢,秀女们莲步微移,轮番依次上前给皇上敬酒,彩袖柔荑捧上玉盅,眼波流转,秀颈侧垂似柳烟拂水无力得惹人疼惜,钿璎累累佩珊珊,群裾斜曳云邈欲生。 “史太仆长女史媛玉为陛下敬酒。” “李廷尉幺女李婷秀为陛下敬酒。” “陈内史次女陈蕾鸢为陛下敬酒。” …… 太监手持花名册依次报名,我则端着玉壶给皇帝的琉璃觞中一次又一次地斟上美酒,心里难免腹诽他酒量如此之好。我倒酒倒得手都酸疼了,他竟没有半分醉意,俊逸的侧颜在月色下倒更透出几分釉瓷般的清辉。不过,我转念一想,他如今即便是醉了定也舍不得拒绝眼前如花美眷娇柔无力奉上的那一杯酒。哼,做皇帝的果然都是风流坯子! 六十位美颜,六十杯美酒。 筵毕,秀女们在嬷嬷的引领下袅娜散去,肇黎茂却纹丝不动,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亭内伺候他的宫女太监们自然陪伺其身侧,垂手而立。 只见他接过太监手中的秀女名册缓缓展开,身旁机灵的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地为其磨墨蘸笔。他手持银毫,凤目一览,最后落在了“史太仆长女史媛玉”上,手腕轻动,眼看着便要落笔。 “奴婢斗胆敬言,史家大小姐额方口阔,恐是大气有余却少了几分娇俏韵味。”在我反应过来前,一句反对的意见已经抢先于理智脱口而出。说完后,我就后悔了。他选妃子,我掺和什么? 四周的宫女太监们恐怕被我吓到了,都忘了规矩意外地抬起头来看我,那执事太监眉头一皱已经准备教训我了。 肇黎茂却轻轻颔首,道:“有理。”说着,便落笔将那行名字划去,继续浏览那名册。片刻后,笔尖落在了“陈内史次女陈蕾鸢”上。 “奴婢愚见,以为陈二小姐身姿柳弱,娉婷有余而贵气不足。”我怀疑是这亭中的酒气将我熏晕了,不然我不会这般把持不住自己的这张口。 肇黎茂唇角微微勾起,凤目中有华彩流动,如果我没有记错,一般他开始算计什么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甚有道理。朕亦以为如是。” 一笔将其划去,再次举笔逡巡,停在了“秦宗正四女秦惜月”上。 “奴婢以为……”正欲再度开口,他却回身向我,眉梢墨云轻挑,问道:“不知前云相之六女云想容何如?” 云想容?似乎耳熟得紧。 不待我细细考量,眼前一花,我已落入了一方狂狷傲气的怀抱,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熠光闪烁、满是戏谑的凤目。 我气结,银牙一咬,道:“云相六女奸猾狡诈,好使毒,性善妒,祸国妖孽之姿。最是不妥。”原来他早便认出我来了,看着我服服帖帖地给他倒酒伺候半日不知心里笑翻成什么样子了。 更可恨的是,他闻言居然真的偏头郑重思索了片刻,最后一副痛定思痛的样子说:“朕身为一国之君,当为黎民苍生解忧患,为天下百姓担疾苦。既然此女如此一无是处,朕便勉为其难娶之,也免其再去祸害这天下的诸多好儿郎了。” “陛下也不必如此‘勉为其难’,此姝虽不济,天下倒还有些人盼着被其祸害。”心底一丝酸酸甜甜漫了上来,口中却仍是不肯屈服,自己亦知有些口是心非了。 他凤目一眯,竹叶般狭长锐利,抱着我的手钳了钳:“你还敢再去祸害其他人!”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难道只准陛下选秀纳妃,坐享齐人之福,就不许有思慕想容之人一二?”我把玩着他腰佩上的玉石,有些赌气。他一整个晚上赏美把酒,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半晌,却无回话。我抬头,却见四周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散去,只余我与他二人在这月色花亭之中。薄荷草的清香氤氲着沉靡的夜色,几分暧昧。而那如丝目光似春蚕吐丝将我一寸一缕包裹其中,让我情不自禁地抚上那优雅上翘的眼尾。 他伸出手,缓缓揭去我脸上那层薄薄的易容,水润薄唇随之倾身俯下覆盖而来。吻得那样细腻而轻柔,轻微得几乎难以觉察的颤抖泄露了心底的那份小心翼翼,让我心碎得发疼。我回搂住他的后颈,回应他的吻。那温凉的唇一颤,瞬间火热了起来,唇齿相依,灵舌缠绕,似乎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并吸附入他体内。我亦攀着他热烈地回应。 柔情绵蜜的长吻结束后,我闭着眼偎在他的怀里,脸颊温升。他低下头,俊挺的鼻尖触及我的鼻尖轻柔地相互摩挲,感受着彼此的气息起伏交融。 “云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启唇,轻轻啃噬着他的鼻尖,将他的温热呼吸吞纳入怀:“是我。” 他将我又抱紧了几分:“你知道吗?我好怕你今日不来……好怕终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就像天边的一片浮云,我穷尽了一身的气力将这云一点一点从天边诱至身旁,如今再也不会放手。云儿,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这次,我真的抓牢了吗?” 我心疼地吻上他的发梢:“我早便被你牢牢抓住,天罗地网,我怎逃得脱?”原来,我的一举一动一直在他的注视之中,想来,戒备森严的宫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便让我混迹进来,而我粗浅的易容术又怎能瞒过他的锐目。他是一个狡猾而又心细如发的猎人,布好一个陷阱,只等我来跳;他是一个忐忑不安的赌徒,不赌天下钱财,只赌我对他的一份心;他不惜怜悯之情,只愿得一片发自真心的爱恋。 凤目中闪过黑曜石般的晶灿,他再次撷取我的唇瓣,深情地吻上。晚风吹动我的发丝,代替我拂过了他的面颊,一句动情的呢喃随着温热的呼吸吐露耳际:“云儿,我的云儿……” “你这只狡猾的猫儿。”我嗔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放松身心倚靠着。 他笑了,媚眼如丝。任由我将自己一根落下的长发在他的手指间反复缠绕,他吻了吻我的发顶心。 “玉静王觊觎皇位已久,那日,其遣出高手尾随赵之航寻觅你我之行,欲行刺于我。我知其已有万全之策,恐携你上路险象环生累及你的性命,而你产后体虚,亦不宜车马劳顿,反复权衡只有让桓珏将你带去西陇皇宫乃是上策。” “你便这般放心将我让出?就不怕我留在西陇皇宫再不回香泽?” 他凤目一闪,几乎要将我箍进他的身体里:“我怎生不怕?将你送离我怀抱的那一刻我便后悔了,似那心生生被剜了去。一路上我都想将你夺回,你若遇险,我也不独活,二人地下同穴而眠也好过分离天涯。但我怎可自私如此,过去我伤你如此之深,亦让我自己彻骨噬心般疼痛,如今,我便是付出性命也再不能让云儿受丁点伤害。你若……你若仍旧倾心于那桓珏……我也再不阻挠于你,只要云儿此生再无风雨……”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拉着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不许你再将我随便让来让去!不许你再自作聪明!你又怎知我不愿随你患难共苦?你以为保了我安全便是为了我好?你怎知我心底的人不是你?再不许你擅作主张独自赴死!我这辈子便是赖定你了,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生不相离,死亦相随!” “云儿……”他揽紧我一时之间竟不能言语,紧闭的凤目如墨勾勒,蝶翼掩映的睫毛下渗出一滴晶莹的水光,我仰起头吻上他的眼角。 他张开眼,明亮得一如雨过的天空。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肃清叛党后,我便与你父亲联手秘训高手死士近千,筹划潜入雪域深宫之中将我们的孩子夺回来,却不想接到密报说紫苑已走失,一时心乱如麻。正心急如焚时,却听闻紫苑去了西陇皇宫,而你将携紫苑返回。宛若天降喜讯,我雀跃不已夜不能寐,连夜派了精兵一路护你母子归来。岂料归国后几日你却只命人将孩子送入宫来……见着紫苑我欢喜怜惜,但……”他抬手理了理我的云鬓:“看着紫苑和云儿酷似的容貌,却见不到云儿……” 我黯然垂下头,咬了咬唇:“那日,乌发紫眸……据说孩子叫紫何是吗?……我如何还有资格……我……你……” 他捧起我的脸,用吻打断了我的话:“傻云儿,我疼惜你爱怜你尚且来不及,怎会因此事疏远于你。这些年云儿吃苦受累,那妖王辱我爱妻,劫我幼子,终有一日,我要其血偿!” “不要。”我慌乱地摇了摇头,“不要再起战乱了。” 他抬手理了理我的云鬓,放下手时,我觉得手中一阵温暖润滑,一看竟是那龙凤滴血暖玉。“云儿如今回来便好,有我保护你,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怎能不操心?如今香泽佳丽尽数云集这深宫之中,陛下今夜把酒赏美人可是舒心畅快得很呢。” 他低头苦笑:“云儿一整夜立在我身后,眼神如利剑似的,我哪里还有心思赏美。况,便是集了天下美颜也不及云儿一分灵韵。” “油腔滑调。”我嗔他,“如今陛下预备将这许多秀女如何处置?” 他沉吟片刻,道:“自然还是要选出一两个的。” 我心里一惊,气得丢开他的手挣扎着就要离开他的怀抱。他却仿佛早料到我的动作,紧紧钳制着我,不肯放开半分。“云儿莫要恼,今日实则是为安亲王选妃。皇弟如今已近十六,也该立妃了。我知这孩子一心扑于商运之中怕是无此心思。他自幼与我亲厚,我怎可看其冷落了姻缘之事,便正好借此机为其物色一两位匹配良缘。” 原来是戏弄于我!我气得涨红了脸怒瞪他,他却俯身在我耳边道:“朕今日方知那些腐儒所言不假,薄荷皇后果然善妒,只是,皇后这一妒呀,竟比常日还要美上十分!”言语间戏谑之意颇浓。 “我就是善妒,皇上如今后悔已然晚矣!”我咬牙切齿,挥拳捶他。 他伸出手将我的拳包裹入手心:“朕不悔!得云儿,此生便再无憾事!”他望着我的眼睛,誓言般庄重。 下一秒,我已被他凌空抱起,我惊呼出声,在触到他嘴角噙着的那分笑意时,羞红了脸埋入他的怀中任由他将我一路抱回寝殿。 水晶帘落,纱幔垂曳。 这夜,星无语,月旖旎。 九月,薄荷皇后入主香泽后宫,香泽皇宣告天下此生除云氏外再不纳妃。一时朝野之中劝诫反对之声鼎沸,香泽皇一概不予理会,更有甚者,凡诬诽言辞激烈者均被香泽皇卸官赐田命其归乡。 同年十月,香泽皇立李廷尉幺女李婷秀为安亲王正妃,并与薄荷皇后亲自为安亲王主婚。 次年六月,薄荷皇后书信召五毒教主花翡入宫。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薄荷皇后将其召入宫中是为太子化解稀世奇毒;有人说五毒教主花翡实则太子太傅,已将毕生毒医之理授予太子;更有人传薄荷皇后不守妇德,五毒教主花翡乃其入幕之宾。 此年十月,西陇皇喜得一龙女。香泽皇室遣使者送贺礼无数于西陇。 后,雪域国皇子紫何飘雪三周岁寿辰,寿筵上小皇子头戴虎头帽,着寿童龙袄。所见之人无不惊叹其容貌与雪域皇之相似,却无人知其生母何人。只是这小皇子所着之衣似非出自宫廷精细剪裁,针脚粗陋,反倒似初学裁衣刺绣之人所做,众人以为奇,却无人敢出言询问。 有野史载:薄荷云氏一生育有双子。长子肇紫苑系香泽皇所出,此子面善而心狠,手段比之妖王子夏飘雪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四岁认祖归宗返香泽皇宫后,仍数度出入雪域深宫,有人言其与子夏飘雪间养父子情谊深厚,甚至较其生父香泽皇还要亲近。薄荷次子乃云氏与雪域皇私通所生,唤紫何飘雪,此子面妖而心善,与其父脾性迥异,慈悲菩萨心肠,悲悯天下苍生,得“善王”之称。有传,紫何飘雪从小至大所有衣帽均为其生母薄荷皇后亲手裁剪绣制。 许多年后,雪域皇驾崩前,有遗言:“朕之一生呼风唤雨,世人以为无所不能,然,终不得一人之心,深以为憾。”世人猜测此人正是薄荷云氏。据说,薄荷皇后的右腰上有雪域皇亲自文上的雪域皇室族徽,但终属捕风捉影之传闻,无人可证。 薄荷皇后云氏出生能语,容颜无双,机敏巧舌,死又复生,一生之中离奇反复,后与香泽皇携手终老,二人同日而逝。后世之人对其褒贬不一。但,不论是其与雪域皇扑朔迷离的情缘纠葛,还是其与香泽皇历经生死的爱恋情深,终是湮没在了浩瀚的时间长河里,升腾为一片浩渺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