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玉茗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位曾经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人, 他背着包袱,穿着一身旧衣袍站在自己面前, 面色淡淡却仍带了一丝悲戚,喃喃道:“高力士为何……” 高力士向李豫和她各施了一礼:“老奴刚接了旨意,奉旨出宫,流放黔中道,今日便要启程了。”他看了眼李豫, 慢慢跪下来说:“老奴一心侍奉太上皇, 当年对新帝及太子多有得罪, 还请恕罪。” 李豫忙搀扶他起来,轻声说:“阿翁何必多礼。这些年你侍奉太上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就算此次被流放, 不过是父皇一时被奸人蒙蔽,想必多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召你回来, 太上皇身边也离不了你。” 当年高力士在宫中权极一时,那时的太子李亨曾称其为“二兄”, 诸王公主称其为“阿翁”, 驸马们称其为“爷”,而如今, 这位在大明宫中权力仅次于玄宗的宦官, 竟落魄至此,怎能不令人唏嘘。 高力士被李豫扶起身来,轻轻摇了摇头:“老奴乃是奴婢之身, 怎能配得上太子那阿翁二字,不过一场浮云罢了。只是,还请太子对太上皇多加关照。” 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殿宇,依依不舍道:“太上皇被老奴伺候了几十年,如今陡一换人,只怕不甚适应,需要多加关照。如今圣人受了人挑拨,对太上皇颇为不满,还请太子在当中斡旋,莫要让骨肉生了嫌隙。” 李豫知道他说的是张皇后和李辅国故意在肃宗面前说太上皇欲夺权一事,也是因了这,肃宗才下决心肃清父亲身边所有旧党,不仅流放高力士,还将陈玄礼罢了官,封了个没有实权的蔡国公,以至于抑郁而终。 只是,他即便身为太子,对于父皇作为也是无可奈何,却不说几个月前父皇受挑唆杀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建宁王,单单是张皇后对自己虎视眈眈,想要改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就已令他应付不暇。他轻声应下,却不知自己能不能做的了这个主。 高力士见他点头,终是放了心,又转过身来对这玉茗说:“老奴知晓寿王妃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个时候,也只有你能记得过来看看太上皇。只是,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茗说:“高力士尽可直言,我当洗耳恭听。” 高力士点点头说:“王妃也知道,太上皇与寿王之间冷淡多年,虽说是对是错并非我一奴才能够评论,可我这些日子常听太上皇念起寿王和惠妃,想必这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结。” 他叹了口气,用恳求的语气说:“老奴知道寿王殿下受了多年委屈,只是,还是想让王妃替老奴带个话,就当我僭越擅自做主,可否请寿王闲时来看望太上皇,将父子之间这个心结解开?” 玉茗听了,有些为难:“我明白高力士的苦心,只是,”她看了眼李豫,说道:“虽说太上皇如今在此颐养天年,可并不是寿王想见便能来见的,就算他想来,也要顾忌宫中之人。” 高力士闻言,知道寿王的难处,只是他心愿未了,难免有些伤神。玉茗见了有些不忍心,宽慰道:“高力士请放心上路,这话我一定给寿王带到,说不定过些日子,寻个机会,他便能进宫看望太上皇。” 高力士点点头,喃喃道:“希望还来得及。”他向两人重重的施了一礼,似乎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许久才慢慢直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 玉茗回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宫门处,才转过身低头向前走。她方才因珍珠的事心情暗淡,如今又见到高力士,更觉得有口气闷在胸中,怎么也呼不出来,堵在那里憋闷的很。 两人走到玄宗所住殿宇前,李豫对她说:“父皇有令,禁止皇子私自面见太上皇,我只能送婶母到这里了。” 玉茗点点头,自己慢慢的走上台阶。那门边站了个老内侍,虽看着年龄不及高力士,却动作缓慢不甚利索。她见了,才明白为何高力士走时会那么放心不下,让这等老弱宫人来伺候太上皇,如何能不担心? 待那宫人通报后,打开门请她进去,玉茗走进屋内,却闻到一股说不出什么的味道,淡淡的灰尘气息带了一丝**味道,那是属于老人的苍老腐朽气息。 她在殿内看了一圈,只觉得这里空空荡荡的仿佛废弃多年,还积了许多灰尘,可见宫人疏于打扫。她远远地看到玄宗坐在殿中的座椅上,走上前轻声道:“寿王妃韦氏拜见太上皇。” “平身。”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听得玉茗心里一抖。她最后一次见到玄宗时,他的声音已显出衰败,却还没有今日这般有气无力,可见回长安后,他定是过得不好。 她起身立于一旁,只听玄宗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玉茗轻声答:“回太上皇,臣妾此次来,乃是进献一物。”说着她将带来的木盒双手托起。 玄宗似乎不甚感兴趣,语气仍是淡淡:“如今,给我献什么也没有用了。我没有权力,没有军队,连高力士,他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玉茗听了,不知为何眼中一酸,她轻声说:“太上皇,此物乃是当年宁王和贵妃用过之物。” “什么?”那音调一高,她余光扫见座上那人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过来接过她手中木盒打开,却顿在那里。她微低着头,却能看到一只苍老的手微微抖着,颤巍巍的触摸着那盒中之物。 “这是……当年那支紫玉笛?”玄宗重得此物,感慨万千。 “正是,当年太上皇将此宝物赐给了寿王二子,如今,寿王与臣妾商量,觉得此物还是归还给太上皇更为合适。毕竟,这乃是让皇帝遗物,又曾为贵妃所用。” 玄宗看着盒中那支透着紫色光芒的玉笛,想起这是当年他亲自寻了工匠雕刻送给皇兄李宪,李宪身为喜爱,常带在身边,后来他过世时,自己为了哀悼兄长,特意将紫玉笛从宁王府要回来放在库中。 他还记得,当年因为贵妃擅自取了这紫玉笛吹奏,还被他赶出宫去,那是他为了告诫杨家兄妹不要太过放肆的警告,却只能通过惩罚贵妃来达成。 如今来看,她有什么错呢?她唯一的错,便是遇见自己,被自己召进宫来罢了。明明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却最终让她丧命于马嵬驿,而他甚至都不能让她好好安葬。 玄宗拿着木盒慢慢走回座位,颓然的坐下,许久不发一言。玉茗见状,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他必是想起当年那些事,也想起了贵妃,如今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法安慰这位老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玄宗问:“听说,当年在马嵬驿,贵妃曾召你去?” “是。” “她……跟你说了什么?” 玉茗想起当年那番对话,轻声说:“贵妃说,她不后悔,能陪在太上皇身边,就算只有短短十几年,也已经足够了。” 玄宗听了,老泪纵横,哽咽道:“她真的这么说?” “是。” 只听一声长叹传来,那声叹息里带着思念、悔恨和愧疚:“可我终究,是负了她,也负了这天下。” 殿内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玉茗跪在那里许久,终是说道:“臣妾进献完此物,不便打扰太上皇休养,这便告退了。” 她站起来转身慢慢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才听玄宗低声问了一句:“寿王……十八郎……他还好吗?” 她闻言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轻声答道:“回太上皇,寿王很好。”她想起方才高力士说的话,又说道:“寿王说目前情形,他不便前来探望,还请太上皇多加保重身体,待有机会,他一定带两个郡王前来拜见。” 她本以为玄宗听了会高兴,没想到他却摇了摇头说:“罢了,我这个父亲没有为他做什么,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要拖累他什么。你去。” 玉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应了,转身出了门。自出门外,她慢慢走下台阶,看到在那等着的李豫,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宫外,她临上车前对李豫说:“如今适儿没有生母在身边,听闻太子府中也没有能跟他一起玩的兄弟,若有时间,便让他来找怀儿。” 李豫点点头:“多谢婶母挂心此事,自从珍珠不在,这孩子便一直闷闷不乐,能去城外散散心也好。” 玉茗见他答应,这才上了车。回府的路上,她掀开车帘,看着那高大森严的宫墙,想到这里面发生的是是非非、生死离别,庆幸自己不用再过这种生活。 此时,车外慢慢下起了雨,渐渐将地面打湿。泥土的特殊味道传来,带着草木的香气,令她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心中郁结的难过才慢慢散去。 眼见雨越下越大,马车停在王府门口,她掀了车帘刚要往下走,却感到雨似乎停了,一抬头,一把油纸伞遮在头顶,而握着伞柄的那只好看的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淡淡一笑,跳下车,依偎着旁边那人说:“你为何知道我这时辰回来?” 李瑁打着纸伞站在雨中,因那伞大部分遮在她身上,他的一身襕袍沾上了雨水,而他却毫不在意的立在她身侧,挡住随风飘进来的雨丝,眼中带着笑意说:“我算着时辰,你大约是该到了,又看到下雨,便拿了伞在门口等着。” 两人共撑一把伞慢慢往府中走,雨声掩盖住他俩的话语,就这般融入这绵绵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