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玄宗一行人历经四十九天到达成都, 一路辛劳奔波,还以为终于能平安了, 谁知道得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太子李亨已在一个月前登基! 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抢去王位。只因这个皇帝来的并不理所当然,但年肃清韦后、太平公主,理应是宁王登基,可兄长无心政事, 将皇位让给了弟弟李隆基, 这才有了玄宗。 是以这几十年, 他一直防备着兄弟、儿子,甚至不惜杀了三个儿子只求安心。本以为李亨唯唯诺诺,生性谨慎, 在一众皇子里最是听话, 没想到最后却是他趁乱登基,这无异于给玄宗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听到消息那瞬间, 气得掀了桌子,顾不上高力士阻拦, 要陈玄礼将与太子有关的人全部抓起来。经陈玄礼提醒才记起, 太子走时将家眷全部带去,留下的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侍妾, 这才明白, 从分兵时他就已经存了这个念头。 玄宗心中怒意无处发泄,想起李瑁与太子同去,便认为这个儿子定是同党, 他命人将寿王妃抓来,要让这些不听话的儿子们知道,背叛他是如何下场。 玉茗听韦谔说完,明白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她日夜担心,可真出了事,反倒冷静下来。她想了一想,却问道:“不知谔哥哥可有寿王的消息?” 韦谔摇了摇头:“太子登基的消息还是一个月以前的,这一路被叛军占据多处,传递消息不易,不过,听来送信的人说,寿王与太子皆平安到达灵武,想必一路还算顺利。” 玉茗点了点头说:“那我便放心了。” 见她这般淡定,韦谔倒替她着急起来:“如今最麻烦的,便是圣人,你且放心,若是真有什么事,我们一定会全力护住你。只是你此次前去,一定小心谨慎,切不可再触怒龙颜。” 一旁崔纵也说:“是啊,听闻圣人大怒,如今东宫家眷不在,只剩了你,千万小心,虽说这一路圣人受了胁迫,可毕竟那些将士不会管圣人家事,还是小心为妙。” 玉茗点点头,突然向他们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关心,我一定小心。”说完,她又对身边的崔夫人说:“若是我有什么不测,还请夫人帮我照顾两个儿子,等他们父亲回来交给他。” 崔夫人见了,长叹一口气说:“你且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他们,只是你这当娘的,也一定要好好地,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玉茗应了,她整了整衣裙,跟韦谔说:“谔哥哥,我们走。” 韦谔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可他此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这个妹妹他从小看着长大,一路风雨走来,没想到今日竟然护不住她,他心里难过,脸上便带了些悲戚。 玉茗淡淡一笑说:“谔哥哥不必为我担心,有些事躲也躲不过的。既来之则安之,只希望我能顺利度过此劫。”她顺下眼帘,轻轻走出门去,韦谔见了,只得跟了上去。 等到了玄宗所住宅院门外,高力士已在次等候,他见到玉茗,轻施一礼,说道:“如今圣人在气头上,一路上又受了罪,心气难免不平,方才还摔了膳食,寿王妃还请谨慎应对。” “多谢高力士提点。”玉茗跟着他往里走,临进门时,回头看了眼韦谔,冲他淡淡一笑。韦谔见她那笑里带了些诀别之意,心里一疼,知道她这是跟自己告别。若是有什么意外,恐怕他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站在门外,打算万一发生什么事,不要命也要冲进去护住她,除此之外,他能为她做的还有什么呢? 玉茗走进屋内,看着地上还未来及收拾零落的碎片,可见圣人怒意之重。屋内点了上等檀香,恍惚间又回到了大明宫中,她面对的仍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一时间平静的心提了起来。 不管如何,她都要护住孩子,就算舍了这条命,她也要将两个孩子留给他,至少,他不用再独自一人。她这般想着,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走到玄宗座前。 “拜见圣人。”她轻轻跪下拜道。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屋内被一种压抑的气氛充斥,她低着头,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屋内又太静,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只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太子篡位,寿王跟他同去,可知情?” 她眼帘一低,轻声说:“回圣人,寿王并不知情。” “胡说!”那语气又加重了几分:“太子只带了他一位皇子去,怎可能连他都不告诉?定是他两人同谋,合起伙来骗了朕的信任,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玉茗低着头,轻声回道:“敢问圣人,若是寿王有意跟太子一起谋划篡位之事,为何他没有带家眷去,而是将我们留下来一起西行?” “这……”玄宗一愣,冷笑道:“或许他跟太子一样。当年太子能为了保住位子与太子妃和离,如今寿王就能为了谋逆将你们舍下,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们,为了夺位竟然什么都不要了,枉我信任他们这么多年!” 他说罢一拍几案,上面的茶盏跟着一震,也让玉茗的心为之一震。她想了想,又答道:“臣妾不知太子是怎样的人,可是却知道寿王是怎样的人。他定然不会明知太子要篡位而跟他合谋,想必中间还有内情,请圣人明鉴。” “哦?”玄宗一笑,看着她反问:“那你倒说说,寿王是怎样的人?” 玉茗不知自己说的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为十八郎说一句公道话,她忍了许久,本以为这些话再也无处诉说,可如今……既然事已至此,她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寿王他,是忍辱负重之人。” “你!”玄宗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盯住面前的女子。她怎么敢?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敢跟他提起此事,就算是贵妃,也仿佛从没有进过寿王府,当过寿王妃。 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以至于每次看到李瑁,他都会不舒服那么一下,好像他的存在,便是提醒这位君王,自己曾做过多么违背刚理伦常的事情。 而如今,这女子竟然敢跟他提起这天下都不敢提的事,莫非是不想活了?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可是,看到的却是淡然和破釜沉舟。 “你不怕我杀了你?”他狠狠地说,连圣人的威严也不复存在,倒像是一个恼凶成怒的恶魔,想要将她连同自己犯下的错一并除之而后快。 玉茗听了,淡淡说道:“臣妾害怕,臣妾还有两个儿子,怎会不怕死?可是,臣妾更怕圣人误会了寿王,将他想做不忠不孝之人,那他这些年的苦便白白受了。” 玄宗闻言,原本已经起的杀意突然卡在那里,他一愣,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番话,周围那些宫人、妃嫔,甚至连跟随多年的高力士都对他极尽夸赞,哪里听过这番逆耳之言? 他看着寿王妃,眼光落在她头上一根玉钗上面,再也无法拿开。这支钗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指着它问道:“这钗……” 玉茗本已做好被训斥责罚甚至赐死的准备,没想到圣人却问出这番话,她奇怪的抬头看去,却见他指着自己发髻,伸手摸去,触到那根钗,才想起这些日子她疲于奔波不施粉黛,连首饰也没有,却一直簪了那支李瑁送的钗。 她原原本本答道:“这支钗是寿王送给臣妾的定情物,据说是当年惠妃娘娘最爱的一支。” “惠妃……”玄宗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号,一时恍了神,慢慢坐了下去。有多少年他没有听人提起惠妃了?自从她死后,贵妃进了宫,他似乎也将她的容貌忘记了。 这支钗,是那一年藩国进贡的上等翡翠所制,他特意寻了工匠,亲自设计纹样打造,赐给惠妃当做生辰礼。那时候,她常常戴着它,他曾问起,为何赏赐的首饰这么多,她却只爱这一支? 记得她那时语笑嫣然的说:“圣人亲自为臣妾设计,自然带了心意,就算只是一根木钗,臣妾也甘之如饴,视为珍宝。” 已经近二十年了,他几乎已经忘了她曾存在过,连带着忘记了这曾带着自己心意的玉钗。那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子,曾将他当做天一样,而他呢? 不止是惠妃,还有贵妃,这两名女子,或多或少,皆因他而死,而贵妃更是因他的疏忽被赐死在马嵬驿。他以为自己身为帝王,便可以拥有一切,到头来,却一样样都失去了,甚至包括他的王位。 玄宗突然发现,如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岌岌可危的皇帝称谓,一切一切,都已经全部的失去了。他感到一阵无力,真正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原本的怒气被黯然神伤和无可奈可所取代。 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