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多谢
大朝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见她突然睁开眼睛望过来,一双秋水般的剪瞳冷静得如同猎获了动物的鹰。大朝奉避无可避,只能道:“二姑娘想吃些什么?在下让厨房去做。” 陈锦略略勾唇,“大朝奉跟着阿爹该有些年头了?” 大朝奉躬身道:“粗粗算来,在下跟着老爷已近三十年了。” “大朝奉乃阿爹的左膀右臂,有你坐镇望月楼,难怪这楼里的生意是一日日的红火,从未有冷清的时候。”陈锦道,“西府有大朝奉这样的人才,亦是西府之幸。” 这话由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口中说来,该会显得矫情的。 但陈锦说得极其认真严肃,倒叫人笑话不出来。 加之大朝奉从未敢小看此女,这时听她这样说,不由提起心神来应付,生怕一不留神说错话,开罪了她。 “二姑娘谬赞,这都是在下的本分。” 陈锦听罢,只笑了笑,没再说话。 在望月楼用了饭,大朝奉亲自带着陈锦去后院厢房,陈锦在厢房里歇了些时候,便带着音夏继续上山。 陈路将马车留在望月楼里,跟着陈锦徒步上山。 望月山本就不高,上去倒没费多少时间。 到了上回的小道,陈锦没有犹豫,直接拐了进去。 那小道仍是先前模样,音夏来过一回倒没觉得什么,她后身跟着的陈路心里虽然惊讶,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主仆三人沉默地延着小路上了山,路的尽头,仍是后院大门,仍是那玄衣小和尚。 小和尚朝着陈锦见礼,脆声道:“师傅知道姑娘今日要来,特命小僧来此等候。” “师傅可在?” 小和尚说:“师傅云游去了。” 陈锦问:“那我的疑惑,小师傅可能解?” 小和尚睁着一双透亮的眼,定定地望着她,“师傅让小僧带话给姑娘。”说罢自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来,双手呈上。 陈锦接过,却并不展开,朝小和尚还礼,“多谢小师傅。” 小和尚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 告别了小和尚,陈锦径直朝前殿去。 她此次上山的两个目的,一是找那老和尚,一是为祖母求灯。 如今既老和尚不在,她得那一纸真言倒也算完成了一桩事。 今日不是初一,寺里很是安静。 路过的殿中,各路菩萨宝相庄严的立于其中,显出几分肃杀之气。 音夏和陈路坠在陈锦身后,很快便到了长生殿。 殿里的和尚识得陈锦,知道她便是前些时日在寺中过世老夫人的孙女,双手合十道:“姑娘安好。” 陈锦亦双手合十,低声道:“见过师傅。” “不知姑娘此时上山所谓何事?” “我来为祖母求一盏长明灯。” 和尚听罢,“姑娘有心,姑娘可有寄语置于灯柱中?” 宝华寺乃皇家寺庙,据说寺中的长明灯有百年修行的老和尚亲手加持,若后人来此替先人求一盏,便能说明后人的孝顺之意。 陈锦是不信这些的,但她希望祖母在地下有知,能走得安心些。 和尚问了些老太太的生辰八字,故去时辰,便去忙活了。 陈锦在殿中的莆团上跪下,朝着殿中正对大门的菩萨默念了一遍无量寿经。老太太信佛,每逢初一十五会在府中备香案供奉,经文一定要手抄的,抄经之前需沐浴焚香以示虔诚。 陈锦曾帮她抄过经文,抄得最多的便是这无量寿经。 老太太第一次见她抄的经文,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锦儿的字写得真真是好,运笔潇洒,竟有你祖父之风。” 如今想起,历历在目。 但今时今日,早已物是人非。 音夏和陈路随陈锦跪在莆团上,大殿里有香烛的轻烟,以及远处传来的钟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和尚回来了,“姑娘,长明灯已备好,您来点。” 陈锦缓缓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那长明灯与家里用的灯烛并无二致,大抵是在这佛寺中,无端便多了些难以描墨的庄严和信服。 和尚拿了燃着的香烛过来,递到陈锦手里。 灯芯与燃烧的香烛稍稍触动,便“嗤”地一声被点燃了。 陈锦看着那灯芯,突然道:“师傅,生死到底是什么?” 和尚端着一张看透世事的脸,轻声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世间万物,皆有轮回。” 陈锦听罢,很久才道:“轮回太苦。” 和尚躬身道:“阿弥陀佛。” 走时,突见殿中东墙上燃着的灯,随口问道:“那些灯看起来十分漂亮,不知是个什么作用?” 和尚回道:“那是长寿灯。” 陈锦点点头,听那和尚道:“上回四太子殿下也来点了一盏长寿灯。” “是为皇后娘娘求的。”想起那日元徵携着圣旨而来,整个寺里几乎鸡飞狗跳,着实好玩。 想到此处,陈锦不免笑了起来。 和尚没有说话,只笑道:“长寿灯可为长辈求,亦能为有缘人求,不过看个人心意罢了。” 陈锦道:“师傅说得极是,请师傅为我母亲开一盏。” 和尚点头应下。 陈锦走到东墙下,仰头看墙上格子中燃着的灯,该有几千盏,自地上一路向上,占满了整面墙壁,灯龛上刻着姓氏与生辰,流金的字体镌刻其上,看起来充满了神秘。 陈锦目光在那些灯龛上随意扫过,又突然定住。 那是一盏普通的长寿灯,只是灯上的生辰八字与陈锦的分毫不差,这世上巧的事当真挺多,但能巧到这个份上,却是不多见。 再看姓氏处,赫然写着一个陈字。 没过多久,和尚回来了,陈锦问他,“师傅方才说四太子也开了一盏长寿灯?” 和尚笑着点头,却是不肯透露名姓。 陈锦道:“那少女可是姓陈?年方十六?” 见那和尚面露惊讶,陈锦已坐实了心中猜测,她脸上仍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道:“多谢师傅。” 和尚深觉自己并未说些什么,这谢更是不知从何而来,忙躬身道:“姑娘言重了。” 陈锦未在寺中久留。 替陈夫人开了灯后,便下了山。 音夏原以为她会在山上住几日的,还备了些细软,如今看来是用不着了。 到山脚下时,天已有些黑了。 如今已是暮春时节,夜里仍是冰凉。他们刚进望月楼没多久,外面竟下起雨来,看来今夜只能宿在望月楼了。好在这里厢房也多着,加之每每来此住的大多是自宝华寺中下来的,屋子布置得很是雅致讲究。 大朝奉让人备了饭菜,饭后又让人备上热水送到陈锦的房里,可谓很是周全了。 音夏伺候陈锦沐浴更衣,一边道:“当日初见大朝奉时,他便针对姑娘。如今倒像是学乖了呢。” 陈锦拉上衣襟,轻声道:“哪里是学乖了,不过是会审时度势罢了。” “也对,”音夏想了想说道,“如今咱们府里只有姑娘最干净清白,大姑娘和三姑娘是指望不上了,四姑娘平日里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实在难以出挑。况且那大朝奉活了大半辈子,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只怕也是白活了。” 陈锦看着她,眼里带点冷意,吓得音夏一哆嗦,心道:“音夏知错,请姑娘责罚。”说着边跪了下去。 灯下,陈锦双目平静若水,几抹冷光像剑气般割在音夏身上,分明没有实质的感觉,却让她心里一抽一抽地,又疼又怕。 陈锦见她发抖的肩膀,缓缓叹了口气,道:“下回可记住了?” 音夏点头,“音夏记住了。” “起来。” 陈府里的姑娘谁最干净清白,不是靠自己人说的,别人有眼睛都会看。音夏只怕是跟着自己久了,忘了她们从前在府里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走到今天的。 一个小小的陈府,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不然。 陈茵和陈淑固然手上沾了人命,但要处掉一个丫头还是十分容易的。若音夏这话落进她们耳朵里,陈锦或许能够虎口夺食,但到底要大费周章才能做成此事。 她们如今最需要的是养精蓄锐,而不是到处树敌。 陈锦道:“你如今年纪渐长,是时候找个婆家了。” 音夏听了这话,刚站起来就又跪了下去,“音夏以后再不会像这样乱说话了,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陈锦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也软了,“我不是赶你走,只是你若一直留在我身边,我怕耽误了你。” 音夏拼命摇头,哭道:“不耽误,音夏发过誓,这辈子都要跟着姑娘。就算姑娘有一天要嫁人,音夏也要跟着姑娘去的。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陈锦将她拉起来,认真说道:“我心中一直有件事要去做,只是时机未到。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以后,一旦时机成熟,我便会去做的。到时候肯定十分凶险,你跟着我,迟早有一天会被累及,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音夏含着眼泪,神情坚定道:“我不后悔。姑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就算是死,我也会跟着姑娘的。” 陈锦道,“一旦决定,便再不能回头了。” 音夏用力的点一点头,“嗯!” 正在睡下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大朝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二姑娘可歇下了?” 音夏看了一眼陈锦,扬声回道:“不知大朝奉有何事?” “在下让厨房炖了莲子羹,二姑娘喝了,夜里睡得更香些。” 陈锦朝音夏点头。 音夏应了一声,走过去开门。 大朝奉对音夏道:“音夏姑娘,让二姑娘趁热吃。” 音夏道了谢,接过碗,关门回身,将莲子羹放在桌上,“姑娘,这大朝奉好端端地送这个来做什么?”怪让人生疑的。 陈锦拿汤勺在碗里搅了搅,确是好东西,但她随即丢开手,“悄悄处理了。” 音夏嗯了一声,端起桌上的碗,“我看明日一早再倒,指不定大朝奉躲在哪儿偷看咱们是不是倒掉了呢。” “也好,夜深了,你也回房去睡。” 陈锦说着,打了个呵欠,往床榻走去。 音夏在她身后说,“咱们第一次在这楼里歇息,还是小心些为好,我便在外间睡。反正去隔壁我也睡不踏实。” 陈锦见她如此说,也没阻止,自顾自上床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陈锦突然开了眼睛。 窗户纸上映着一片火光,先时还小,后来渐渐大了起来,这时才听到有人在远处喊,“走水啦!走水啦!” 那时陈锦已然起身,并叫醒音夏,两人穿好了衣服。 音夏道:“姑娘,走水了,我们快走。” 陈锦拉住她,“这事看起来不简单,不要出去,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离开。” 外头的喊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整个楼里立时一片通明火光,音夏咬了咬唇,绕到厢房后面去找出路,这里陈锦走到窗边,在窗纸上抠了个洞,洞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起火的是前楼,因离后院隔得近,从屋里看出去,倒像是后院也跟着起火了一盘。 楼里的伙计执事忙得团团转,纷纷提水去灭火。 相比起前楼的热闹,后院却安静至极。 有种反常的寂静。 “姑娘,咱们可以从窗户出去,窗户外面是一片田地,咱们顺着田地走。”音夏轻手轻脚地跑回来,小声说道。 “谁说我们要走?” 音夏一愣,“那咱们出去干什么?” “绕到前楼去看看。” 陈锦回答着,已率先转身,朝音夏说的那个窗户走去。 这窗户在里屋的后侧方,由于方位隐蔽,陈锦昨晚入睡前竟都没有发现。 主仆二人翻窗出去,延着田地绕了半个圈,回到了望月楼前,两人也不靠近,只躲在一簇高大的杉树后面朝望月楼看。 昨日还好好的一座楼,如今已然是一片火海,加之起风了,火势被风鼓得更大,眼看着整个楼都要被烧毁了。楼里方才还在提水去灭火的人此刻都不敢再上前,只呆呆地站在楼前的不远处,呆呆地看着快要烧成空架子的楼。 音夏被眼前这火烧得惊住了,双手捂着嘴巴,大睁着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姑……姑娘,我们怎么办?” 陈锦说:“再看看。” 音夏便止住了声,随陈锦看向那越烧越大的火。 望月楼在望月山下经营数十年,向来有口皆碑,平日里来往的无一不是朝中权贵民间富商,当年太皇太后亲临,夸一句好味道,致使望月楼在随后的几十年间,盈利丰厚,为陈府的金库不知创造了多少财富。 却在这个没有任何标志性意义的晚上,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好在望月楼每日盈利所得都会在夜里酒楼关门后连夜送回京中陈府,交于府中账房,否则,损失更是不堪舍想。 大朝奉立在快要被燃烧殆尽的楼前空地上,眼里被火光染得通红,脸色沉寂,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身边的执事惊叫一声,“二姑娘还在厢房里!” 大朝奉一惊,似乎才想起这一事来,脸霎时更加苍白几分,“快!快去后院!” 看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绕过前楼朝后院去,音夏小声道:“姑娘,他们去找你了。” 陈锦道:“望月楼付之一炬,阿爹又要头疼了。” “我听府里的人说,望月楼每年的收入是京中其他酒楼的好几倍,如今被烧了,若要重建,又得花费不少银子。”音夏看着眼前烧得敞亮的楼宇,“大爷在江淮的铺子着了火,如今望月楼也着火,这未免也太巧了。” 陈锦的脸被火光照亮,双瞳澈亮,嘴角却微微翘起,“是啊,世间的事都是这般巧。” 音夏察觉到她话中有话,却不敢再说下去,只能沉默。 不一会子,大朝奉一行人原路返回了。 一个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死灰。 其中一执事道:“前楼失火,后院里却完好无损,这虽是好事,但如今二姑娘下落不明,我们要如何向老爷交代?” 另一人接话道:“对呀,老爷动怒,咱们都得遭殃。” 大朝奉到底老练,沉声道:“慌什么?!二姑娘不在房中,也有可能是发现前楼失火,所以先走一步,再派人去附近寻,她们两个女孩走得不会太远的。如今当务之急,是查出这火是怎么来的?去京城的人可出发了?” “已经去了。” 大朝奉沉吟一番道,“老爷得知此事,定是震怒,这段时间是给我们的机会,务必查出失火的原因,否则才是真的难以交代!” “是!” “这大朝奉还真是厉害,”音夏在陈锦耳边小声说,“这么混乱的场面,他却一点都未见慌乱。” 陈锦道:“若连他也慌了,今夜只怕会更加难过。” “听大朝奉的意思,他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可是会是谁呢?今日并没有多少客人。”音夏想了想,惊道:“莫非是生意上的仇家?” 陈锦望着楼宇旁边被阴影遮盖的地方,轻声道:“若只是生意上的纠葛最好。” 音夏看着她秀丽的侧脸,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接话。 如若不是……才最可怕。 谁有那个胆子在京城纵火,而且还是远近闻名的望月楼。 望月楼不仅是陈家的生意,还是宝华寺的另一个标志,皇家所在的宝华寺山下,酒楼无端被烧毁,若是深究,必会牵出那纵火之人以及他背后的关系。 所以,到底是谁? 黑夜中,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疾驰而来的马队有股如虹的气势,连眼前那燃烧着的望月楼,似乎火焰都变小了些。马蹄与地面相踏发出的如雷般的声响,很快便来到了耳边。 一行数十人的马队停在望月楼前。 为首的男子二十上下,头戴玉冠,玄衣华袍,只是头发乱了,袍子破了,一张俊美的脸上有一丝细小的伤口。 伤口仍在流血,他却仿若未见,只快速翻身下马,来到大朝奉面前,开口的是一把动人心弦的漂亮声音,焦急问道:“你家二姑娘可在?” 大朝奉见了来人,忙不迭地要下跪行礼,却被青年拉住,“说话!” 大朝奉道:“二姑娘不在此处。” 青年咄咄相逼,凤目里快燃起火来,“那在何处?” “在下……在下不知。” “她分明夜宿在你这望月楼,如今你竟告诉我不知她在哪里,”青年目光一凛,嘴角微翘,冰冷笑意自唇间迸出,“今日她若有丝毫闪失,不用等你家主发话,我自会料理你。” “九月!” “在!” “搜!” “是!” 九月应后,随行的十几个人如同一道影子,随着话音一并消失在夜色中。 楼前恢复了片刻安静,大朝奉突然跪下磕头,“草民见过四太子殿下。”他身后的一众执事伙计纷纷跪下,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元徵望着眼前快要烧成灰的望月楼,眼里喷涌出厚重的杀意,“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