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午夜梦回
大殿里传来清脆的响声,不用猜也知道,皇帝又在发怒。 哦不,很快那一位,就要成为太上皇。 太监宫女守在殿外,不进去,由着那一位在屋里闹腾。皇帝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可依旧没有人来搭理自己,他气恼的大喊,“人呢来人,你们这是大逆不道,想把朕活活困死在这里吗!” 皇帝从没想过,那个最后失败的人会是他。没道理,明明他才是真命天子,明明他已经坐上皇位,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被人拉了下来? 昨天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坐在金銮殿内,等待着御林军旗开得胜的消息。 等他等到最后,却等来的是太子跟承王。 他不相信自己会一败涂地,他大声呼喊,让手下的心腹前来救驾。 可即便是他身旁的朱公公,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原来不知不觉,他的身边早已布满太子跟承王的眼线。 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两个儿子的掌控之中,亏他还以为计划周密,大事得成。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今天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紧锁的宫门被打开,一道身影,逆光走来。 黑暗之中,皇帝慢慢抬起头,看向来人,那是他的大儿子,如今的太子,明天的新皇。 皇帝微微眯眼,避开这刺眼的光。太子身后的门被关上,大殿再次陷入暗淡,只有窗户纸透进来的阳光,让屋子里显得不那么阴沉。 “父皇昨夜可睡得安好?”太子在皇帝十步开外的距离停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不喜欢这个姿态,从地上站起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个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大出许多。 小时侯,明明不到肩膀的高度,此时却需要自己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皇帝忍不住退后一步,语带愤怒“梁旭!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跟你弟弟一样狼子野心,为了皇位,连父子之情,纲常伦理都不顾了吗?” 若是梁融在此处,必然要讥讽一下,明明先动手的人是父皇你,当父亲的为了权力生儿子,当儿子的为了自保而反击有何不对? 但梁旭是个更为温和,不容易发脾气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十分能够掌控自己脾气,掌控自己行为的人。 面对皇帝愤怒地指责,梁旭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温和道“父皇还记不记得乔峰义?” 这个名字让皇帝一顿,不明白太子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人。此人已经死了很多年,家族被抄,子女流放。 他死的时候,皇帝是无比庆幸的,因为这个人知道自己身上一件毫不光彩的事。 此时太子突然提起这件事,莫非.... “父皇想太多,儿臣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他是面容淡然的,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但每说一个字,他都觉得罪孽满身。 “算起来,这件事情过去有十多年了,那时候儿臣还在翁翁的御前伺候。” 有一日,从西北传了一份急报。上奏的乔大人告知太上皇,位于西北的一个重要枢纽,绛途镇突然爆发瘟疫,恳请太上皇派人前去救灾。 太上皇毫不犹豫批准,让御医随行,并且带了大量的药材。 可太医去了不过半月有余,西北再次传来消息。乔峰义,告诉太上皇,瘟疫太厉害,太医院众人全部死于瘟疫。 迫于无奈,恳请皇帝启动最后决策。 “父皇应该还记得,当天夜里,翁翁就下旨,同意屠城。”太子平静说着这番话,注意皇帝的反应。 皇帝却神情莫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你到底想说什么?”皇帝不耐烦,觉得这个儿子,有些故弄玄虚。 皇帝的反应让太子心中一紧,他忍住哽咽,继续道“儿臣当时在御书房内,翁翁问儿臣,这旨意是该下还是不该下?” “儿臣说,请太上皇下旨,屠城所造成的一切罪名,儿臣愿一力承担。” 皇帝听到这话,微微动容,当年那件事发生,他与一众文人,只为西北瘟疫之事感到悲痛,却从不知这背后,竟然是自己的儿子,亲手下令屠城。 他有些惊恐,瞪大眼看着儿子。仿佛在看一个恶魔,一个刽子手,一个杀人狂。“是你,是你害死那几万人?” 面对皇帝悲愤的指责,梁旭依旧平静如水。 “父皇可知,儿臣为何这么做?” “你还有脸来问朕,真真想不到你为了讨好太上皇,为了得到权势,居然如此狠毒?” 在皇帝看来,梁旭的一番姿态就是为了演戏,让太上皇相信他是一个有担当,有勇有谋的人。所以才会尽力栽培他,让他成为自己的继承人。 当时梁旭不过刚束冠的年纪,想不到年纪轻轻的梁旭,那时候就已经心狠手辣,杀伐果断。 他实在是太小瞧自己的儿子! 皇帝的反应,让梁旭忽然笑起来。那个笑容很悲凉,也很可笑无奈。 他上前一步,逼近皇帝,纵然没有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可是身上那股悲凉的气息,让皇帝心中一震。“你要做什么?” “父皇可知我为何要这么做?”梁旭静静凝视自己的父亲,双眼之中的难过绝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我这么做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已经势不可挡,也无药可医,只有用此策,方能彻底杜绝瘟疫蔓延,害死更多人。” “第二,那是因为姓乔的告诉我,我的好父皇,为了讨好他的宠妾,居然胆敢去贪污军饷。” “父皇,难道说区区一个女人,要比那十几万用生命驻守我大越疆土的士兵,还要有价值?” “为了讨好她,为了给他修建一座华丽的宅子,你甚至不惜冒险去动军饷?你的这种行为,跟先帝晚年昏聩有什么区别?” 梁旭最后一句大声质问皇帝,吓的皇帝跌坐在地。 半响,皇帝才哆嗦狡辩“那件事朕也是中了姓乔的圈套,可后来,不是没什么事吗!再说当年,那宅子也没建成,你时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旭看着眼前依旧争辩,不愿意承认现实,面对责任的父亲。心里的失望,到达极点。 他的父亲,本质里就是一个这般懦弱的人。 “什么意思?儿臣是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年姓乔的,是汾王的人。绛途镇发生的不是瘟疫,而是中毒” “你像一个傻子一样掉进别人的圈套,儿臣为了救你的命,为了把我们一家人从这个圈套里捞出来,只能狠心下令屠城。” “儿臣一遍遍告诉自己,瘟疫是天罚,太医无能为力,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逆天改命。这一切都是天意,儿臣屠城,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可如今我才知道,那不是瘟疫,不是天灾,是**。既然是毒,当然应该有法子能解,可我,亲手下令杀了他们。” 梁旭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鲜血淋漓。那不是几个人,而是几万人。这样的罪孽,他该如何偿还? “儿臣曾自以为这么做,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能让我们一家人活下来。能让我的父亲,不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成为皇家的耻辱。” “可这么做,却成全了汾王。他所有的罪证,都在这一场大火中消除干净。而我努力救下来的父亲,却是一个,连自己错误都不敢承担的懦夫!” 皇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愣愣看着梁旭,忘了反应。 梁旭蹲下身,跟皇帝对视“翁翁说的对,依照父皇您的心性,可以做个诗人,可以做个先生,却绝不能做一个皇帝。” “你....” “父皇,我曾经期望你能成为一代明君,但现在我知道错了。你永远都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因为你根本不懂得身为帝王,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你只想要得到君临天下的权力,却不知这权力背后担子到底有多重。” 不,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好皇帝,他能够做一个好皇帝,是你们都看错了他。皇帝,在内心挣扎,想要叫喊,可始终说不出口。 梁旭看着他的父亲,发现他其实已经开始苍老,内心有些不舍,更多的是失望痛苦。 “父皇,儿臣就想问您一句。我们一直视您为父,可您是否视我们为子?” 天底下最大的谎言,就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皇帝愣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到底只是蠕动一下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皇宽心,儿臣不会做伤害您的事,只是父皇身子不好,这帝王的责任就交于儿臣。以后,您就在这后宫之中,过您风花雪月的日子。” 梁旭说完这番话,就起身离开。宫殿的大门打开,又被关上,一切又恢复平静黑暗。 冰冷的大殿之内,皇帝坐在地上,他很努力的回想,想要回忆起儿子小时候。 可是,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甚至连这几个儿子出生时,自己是否有抱过都想不起来。 他错了吗?皇帝在黑暗之中,渐渐红了眼。 ------ 太子跟承王的动作很快,不过几天之内,那原本有些乱的秩序的王都,很快恢复常规。 该清理的人都被清理了,证据凿凿。刑部跟大理寺,很快将罪人,流放的流放,问斩的问斩。 不过四五日有余,这王都就换了新主人。 最高兴的莫过于太子的支持者,太子归来,他们的地位得到保障,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那些临时倒戈背叛太子的人,却陷入惶恐不安。有些人一夜之间病倒,全家人战战兢兢,大门不敢出。 然而太子正要准备登基,下了大赦天下的命令。那些罪小的,都被放过。那些罪重的,依照情节严重,贬官的贬官,降级的降级。 除了云妃,德妃两家人,几乎没有人受到波及,丢了性命。 一时间,街头巷尾,朝堂上下,都是对太子厚宽仁德的赞美之词。书院里的学生,更是因为这次,得到了开恩科的机会。 太子新登基,必然要广纳人才。这种做法不仅让太子的名声更响亮,更是得到天下读书人的敬仰。 而在太子登基的当天,太子妃理所当然被封为皇后。只是这封后大典一过,便有人议论,皇帝应该广纳后宫繁育子嗣。 选秀这件事情,太上皇在位之时就已经做过。 皇后认为这确实是该提上日程,新帝登基,广纳后宫也是必要的。 大臣还没有说话,皇后倒是先来征询皇帝的意见。 皇帝听了她的话,一言不发,只是开心的逗弄儿子跟女儿。皇后拿不准陛下的心思,忐忑不安。 几天前母亲就进宫,让她为皇帝选秀,这是身为一个皇后的本分。切不能因为嫉妒,而让自己有了污名。 皇后心中虽有小小的不快,但她也知道,这是为人妻子该做的事。 谁知第二天早朝,大臣们提起选秀一事,却被皇帝堵了回来。 “朕听闻民间有些地方,因为女子缺少,很多百姓甚至还没有娶妻。朕新登大宝,受万民景仰。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如此多的妙龄女子留于后宫?” “朕还听说,南海之地这些年因为章平侯的把控,导致百姓人口骤减。百姓乃是国之根本,若天下百姓无法繁衍子嗣,朕这个皇帝生再多孩子又有什么用?” “朕的后宫,已经有皇后生育皇子。以后还会有更多子嗣,不需要在广纳美人。更何况,成帝的教训摆在眼前,后宫女人多了,只会耽误朝政。你们难道,是想让朕变成晚年的成帝不成?” 大臣们惊恐,跪在地上,连连说不敢。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还是让这些女子留在民间,为我大越繁育更多子民为好。诸位爱卿也都引以为戒,为天下百姓着想,切不要因为一己之私,填充后宅。” 皇帝的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头头是道,那些还要劝阻的人顿时哑了声,无话可说。 皇帝甚至将成帝晚年昏聩的丑事拿出来说,他们要是再劝说,岂不是逼着皇帝做昏君? 皇帝的心腹立刻站出来,大声赞美皇帝的举动。事情发展到后来,皇帝甚至下旨立下规矩。朝廷命官纳妾却不可超过两位,百姓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为了让百姓繁育人口,朝廷后来又制定了一系列相关政策,其中有一条便是,若生了女儿,朝廷会给一定银两的奖励。 孩子生育得越多,朝廷给予的,奖励也就越多。 皇帝不选秀,不纳妃的消息一经传出,后宫就得到消息。皇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皇帝亲自来跟她说。 “子樱放宽心,我与你成婚时就说过,今生绝不负你。这话我既然说出,就必然做到。我父皇的后宫你也见到了,女人越多麻烦越多。” “我宁愿把心思花在朝堂上,达成翁翁的心愿。也不想成为我父皇那样,让妻子伤心,对儿子绝情人。” “我这一生,有你一个足矣。” 天下九五至尊能出这样的情话,哪个女人不感动?这一夜,帝后自然是情意绵绵,缠绵不休。 可到了后半夜,昏睡的帝后,被宫人吵醒。 皇帝揉揉眉心,质问外面发生何事。平公公小心翼翼禀报“启奏陛下,御林军来报,说是...说是...” “是什么?” “说是承王殿下硬闯宫门,去了藏书阁。”平公公硬着头皮交代完,觉得很头痛。按照宫里的规矩,落锁之后,谁都不可以进出。 承王殿下无端端的硬闯宫门,那是要被捉拿问罪的。 可是承王殿下不同于其他,乃是皇帝最亲近看重的弟弟。御林军的人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进了藏书阁。 平公公心里也很疑惑,这大半夜的硬闯宫门,不来见皇帝,反倒去了藏书阁,这是个什么意思? 皇后有些担忧,看着皇帝。她倒是不担心承王会造反什么的,这几日,她也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承王殿下在南海,遭遇了一场情劫,那女子消失不见之后,承王就有些反常。 如今深更半夜,不顾规矩,硬闯藏书阁,该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 长嫂如母,皇后跟梁融的感情倒也深厚,一直把他当亲弟弟看。此时弟弟不太正常,她怎么会不操心? 皇帝起身,亲了亲皇后,让她继续睡觉。自己穿好衣裳,直奔藏书阁。 藏书阁外边儿,太监守在门口瑟瑟发抖,不敢入内。见到皇帝亲自前来,松了一口气。 皇帝让下人留在殿外,推门进去上到二楼。在书房角落里,看到满脸颓丧,坐在地上的梁融。 地上铺满了各种书籍卷轴,一片混乱之中,皇帝闻到自己弟弟身上的酒气。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找了一个能站脚的地方,静静看着自己的弟弟。 “我又梦到她了!”梁融抬起醉眼惺忪的脸,苦笑着靠在桌脚处。 “大哥,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走,那个布衣社到底有什么魔力。万宗安也好,何州慨也罢,甚至还有很多咱们不知道的人,前赴后继,心甘情愿为了这个布衣社去死!” 梦里就是那场诀别,他在码头上哭喊,阿离却背对着他,再也不肯回头。 真是狠心无情的女人! “你大半夜来这里,就是想要弄清楚布衣社到底是什么?”梁旭看着为情所苦的弟弟,忍不住一阵心疼。 他清出一块地方,坐到在梁融面前,“万先生,还有你说的何先生,他们都是心存大义的人,所以能够放下私仇,舍弃自己的性命,保全南海百姓。” “我虽然不知道布衣社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从万先生这件事来看,你喜欢的那个姑娘,绝不是闺阁女子可比的。” “她为什么就不能像普通女子一样,安安心心嫁给我,做我的王妃?”梁融不甘心,认为阿离的离开都是借口。 难道说她真的有了别人? 梁旭长叹一口气,“她要真的跟王都里的贵女一般,你只怕也看不上她。你喜欢的,不就是她这份与众不同吗?” 梁融苦笑,“我现在特别恨她这种不同。” 梁旭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来日方长,只要你有心,总能把她找回来。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让旁人看了笑话不说,还浪费了找人的时间。” 梁融点点头,他已经准备,再次启程去南海。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阿离,绝不会给她再次逃跑的机会。 明明都已经决定好好找人,不再痛苦,可夜里一做那场梦,她就疼痛难当,借酒消愁,喝了很久,却始终不得其解。 酒一上头,他就想起关离跟布衣社,还有太祖跟张家,脑子一昏就闯宫门,进了藏书阁。 他就想知道,太祖是不是还在这里,留了别的跟张家,跟布衣社有关的线索。 谁知,什么也没有,除了疼还是疼。他第一次喝醉,本以为能借酒消愁,谁知道,酒喝得越多,痛苦反而越清晰。 所谓借酒消愁,恐怕是那些傻子哄骗自己的谎话。 阿离,现在的你,有没有像我一样痛苦。会不会像我一样,哭的像个傻瓜,无法抑制对你的思念。 不,你不会,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若真是心疼他,又怎么会舍得离他而去? 生平不曾会相思,一会相思,便害相思。 情的苦,不在于爱着一个人。而在于爱而不得,明明相爱,却难以相守。 阿离,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让你不管不顾,舍我而去。我会找到答案的,我会证明你的选择有多么荒谬可笑。 见自己的弟弟醒悟过来,梁旭再次拍拍他的肩,准备让他下去休息。 一个小太监忽然跑进来,请罪道“陛下,南海蒋大人八百里加急。” 皇帝拿过奏折一看,大惊失色。梁融看到上面写的字,也是惊慌失措。 蒋腾奏报,南海发生百年难得一遇的海动。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南海已成为一片泽国。 “我们躲过了汾王的**,却还是没躲过天灾。”梁融苦笑,人生无常,更是天意难测。 庞义空番外 他叫庞义空,一个貌比潘安,武功盖世,女人见了要尖叫,男人见了要嫉妒的绝世美男子。 当然他还是一个,活得十分不耐烦的美男子。 从他被救醒的那天开始,他就知道,他要想安安稳稳活个几十年,这辈子都别想碰武。 可是,在庞义空看来,身为人子,若不能亲手为父母报仇雪恨,那活得再久也是废物。 不让他学武,他就非要学。不仅学了,而且学得十分厉害。哪怕老蒲一再劝阻,也挡不了他的决心。 老蒲就像个老妈子一样,每次见他都要念念叨叨说很久,各种药准备很多,生怕他一个冲动就把自己玩没了。 他常常怀疑老蒲的性别,若非见过老蒲的真身,他简直要怀疑,老蒲是他奶奶,而不是那个跟他父亲志同道合的结义兄弟。 庞义空学好武功出师那一天,师傅把他叫到跟前,问了一个问题。“你如今学有所成,也到了该出去闯一闯的年纪。只是无为岛向来清贫,你可有考虑过以何为生?” 庞义空一听这话就有不好的预感,师父看着像是问问题,可八成已经做好了什么决定。 果然,他还没回答,师父就继续道“为师这里有一位朋友是开镖局的,你不如去他那先做个镖师,赚点银钱,再图以后。” 当镖师?那岂不是帮人跑路做买卖,风里来雨里去,苦死累死,赚的钱是老板的,自己到手只够塞牙? 开什么玩笑,他庞义空如此智勇双全,才华横溢,你让他去给人跑腿? 这种丢面子的事,他才不干。 他刚想反驳,却被师父的一个眼神吓得哆嗦。好,那他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庞义空武功盖世,天下难有对手,可在师父面前,也得认怂。 庞义空想了想,还是先离开这里,至于以后,呵呵呵! 当他踏上出岛的船,自以为从此以后,海阔任鱼游,天高凭鸟飞。 谁知师父对他心思清楚的很,这才刚下了船,镖局里的人就已经等在那里。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一趟他非走不可。 他本就不是个安分性子,又一心惦记调查父母惨死的真相,所以想着法子在镖局里折腾,企图让镖局的人容不下他,将他赶走。 老潘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实在太难折腾,便带着他走镖。 见庞义不情愿,老潘淡淡道“咱们这次要去王都,你想查的事,你想找的人,很有可能都在那里。” 一句话让他歇了反抗的心思,他旁敲侧击问过老蒲很多次,奈何老蒲为了让他活命,死咬牙不开口。 如今得到一点重要线索,庞义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 他跟着老潘的镖队,一路往王都里去。路上大大小小的拦路虎还真不少,他实在闲的慌,一个一个收拾,功夫越发精进。 等到达王都,他果然发现了重要线索。 见到童波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这是当年那个留他性命的人。但是他更知道,童波跟另外一个人,奉命追杀他父母。 老潘将货物送到指定地点,给镖局里的兄弟放假,让大家到处玩一玩,顺便买些东西带回家。 天一黑,庞义空就摸黑溜出去,进了童波的家。 可童波这个人,身为掌管王都城防的指挥使,警戒心本就比旁人多几分。 庞义空摸进屋子的那一刻,童波就已经察觉,起身反击。 童波的功夫不弱,每一招都是实战之中,历练出来的。论功夫他可能比不上庞义空,但论经验,他甩庞义空几十年。 庞义空渐渐落下风,眼看就要被童波擒住,他猛力推开童波,往后退了好几步。大声道“童大人,八年不见,您老人家依旧身强力壮。” 一句话,让童波停下攻击。他点燃烛火,看清面前受伤的年轻人,觉得甚为熟悉。 庞义空讥讽一笑“童大人记性不太好,晚辈给您提点提点。绛途镇,庞家!” 童波一听见这几个字,蓦然睁大眼睛,指着他道“你...你是庞家那小子?” 庞义空点点头,承认自己的身份。 童波有些怅然,瘫坐在椅子上。“想不到,已经过去八年有余。” 童波收起一身杀气,语气中全是了然,仿佛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来,可是找我报仇?也罢,我罪孽深重,早就该死。你今日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做个了结。” 庞义空闻言站起身,走近他。却在童波的他诧异之下,跪地磕了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童波疑惑不解,不明白这小子为何要对自己磕头? 庞义空磕完头才站起来道“童大人当时放我一命,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庞义空再糊涂,也不会恩将仇报。” 童波微微一愣,苦笑道“我算什么救命恩人,我就是个刽子手。当年若不是杀了那么多人,我的父母妻儿老小,又怎么会一个一个得怪病死去。到如今,留我一个孤家寡人,岂不是报应?” 庞义空却却摇摇头,“大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也是出于无奈。若是有选择,想必大人一定会救更多人。大人,我这次前来,是想弄清楚当年的事情的真相。还请大人告知,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到底是谁?” 来都来了,他没有达到目的,肯定不会走,童波深深看他一眼。没有赶他走,反而问他。“我若是说,这杀人者位高权重,不是一般人能够撼动的,你也敢去报仇?” “大人,哪怕他是当今的皇帝,晚辈也敢走这一趟!”庞义空不屑笑笑,他有什么不敢,本就是该死的人。 如今留着这条烂命,只为报仇。 “哪怕丢了性命,也未必能得偿所愿?”童波又问,在他看来,年纪轻轻的庞义空,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哪里知道这世间权贵有多厉害? “大人,人活一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准备身为人子,若是不能为父母报仇雪恨,就算能够苟且偷生,那又有什么意义?” 庞义空报仇的决心从没动摇,无论发生什么,这条道他都会往下走。 明明是句很简单的话,但从这小子嘴里说出来,童波却是心里一震。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行事冲动。 可相对的,年轻人骨子里这股敢闯敢杀的劲,却让步入中年的童波,羡慕钦佩。 年轻人,哪个男子没有羡慕过江湖义气,快意恩仇? 可他童波自从穿了一身铠甲,就再也没有如此畅快的抒发心意。当年违背良心,出杀那么多百姓。这些年,他的家人一个个得了怪病离奇去世。 他成了孤家寡人,成为众人眼里,性格孤僻冷漠的指挥使。 早已忘却,自己年少时也曾热血方刚,侠肝义胆。 “也罢,今日你既然来,可见是天意。我便将我知道的都告知你,事情的真相,你自己判断。” 两人聊到天色将明,庞义空才匆匆离去。他凭着童波给他的信息,一查就是好些年。 他查到父母不为人知的身份,原来他们暗地里都是布衣社的人,包括老蒲也是。 他查到原来,同样是布衣社的万宗安,妻女也死那一场灾祸之中。 他南来北往到处走,找到一个很适合自己的新职业。 杀手! 拿人头换赏金,又能天涯海角四处去。这对他这种不受拘束的性子,简直是再好不过。 很快,江湖上就有了他的传闻。但因为杀的,都是一些该死之人。所以,江湖上给他取了一个名号,隐侠。 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所以从来不对人说自己是隐侠。他爹娘天生一副好管闲事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进入布衣社,更不会为了管绛途镇的闲事,白白送掉性命,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侠字。 对他而言,杀人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寻找父母当年死亡的真相。 他才不乐意做一个多管闲事的侠!更不乐意被任何人道德绑架,成为谁的楷模。 一晃又是好几年,他带着伤,从红岛回到老蒲那里。本来是去找樊爷,谁知最后多管闲事,救了一个毛头小子。 自己被张家那几个余孽大伤,这是他出道以来做的最亏本的买卖。 他曾经发誓,绝不像阿爹阿娘一样,总是做亏本买卖。可没想到人生的打脸来得这么快,很快,他又做了一辈子最最亏本的一桩买卖。 为了探查关离,他赔了五千两银子的玉佩,逼着关离成为他的徒弟。 至于为什么非得让关离拜他为师,庞义空左思右想,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丑丫头,居然没有迷恋他的美色。 关离起初并不情愿,但是三年的时间被他训练下来,终于勉强可以出师。 恰在此时,他又有了绛途镇案件的线索。于是跟关离匆匆告别,临去前一再嘱咐她要继续练功,谁是再次见面,这蠢丫头几乎丢了半条命。 当他得知,这丫头凭一己之力杀了许容县的县令恶霸,救出自己的妹妹。他第一个想法是,不愧是他庞义空的徒弟,没给他丢人。 但当关离醒过来,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训斥。 那时候他才明白,师父为什么老要打压他,就是怕他太容易骄傲自满,不思进取,日后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可后来,当他发现老蒲,意欲把这死丫头弄进布衣社,他却不乐意了! 自己费心思教导出来的徒弟,当然是盼着她肆意江湖,想怎么浪就怎么浪。怎么能让她像自己的父母一样,被这场愚蠢的理想洗脑。 成为一个为理想,为心中大义,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傻子? 所以帮他布局报仇,铲除汾王的时候,故意利用关离的手,放出了淳于老头的消息。 一面打着幌子迷惑老蒲,一面勾引一只研究毒药的汾王现身。 当关离把藏证据的地址告诉他,他假意去拿证据,其实是引汾王的人现身。 临去前,他劝阿离,跟梁融那小子走。阿离说她担心梁融对她只是一时好奇,故意拿她逗闷,事情一结束就会离开此地,将她抛之脑后。 庞义空白她一眼,他早以为阿离试探过那小子,男人看男人当然更准确。 不过一眼他就能看出,梁融心里的的确确只有关离。虽然这小子位高权重,长得比自己差一点点。可并非所有有权有势,长相好看的男人,都是花心好色。 相反,梁融这种人,在王都里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见过,恐怕最好看的还是他自己。 他从小见到大,见过最多的就是后宅里的女人争斗。对梁融而言,容貌越美的女子,越是会利用自己的皮囊达到目的。 他的母亲因此遭受无数委屈,他最恨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女子。 他一旦爱上一个人,定然会全心全意对她好。所以关离这丑丫头,可以说丑人有丑福,捡到宝了。 他极力劝这丫头跟梁融走,去过一个普通女子,该有的幸福日子。何必想东想西,学那些布衣社的傻子,为理想为大义,抛颅头,洒热血。 到头来,连名声都没有。 他跟万宗安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汾王果然被淳于老头的事吸引,派了人,跟踪他找证据。 为了演戏逼真,他甚至假装自己不行,被打成重伤。如此才能让万宗安彻底得到汾王的信任,进行下一步计划。 后来的事情果然按照他们预计的一样,汾王一步又一步,落进他们设置好的圈套,一直到死路。 当他在白塔寺,抓住陈琰,他就知道,汾王的末日终于到了。计划每一步都很精准,虽然偶尔会有些小插曲,但依然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将汾王推入绝境。 整个事件中,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薇薇! 第一次在关离家中相遇,他就认出来,这是那个他藏在心底很久的姑娘。 那年,跟父母一起护送她们回王都。他被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迷住,发誓等她长大,定然要娶她过门。 直到父母临死的前一刻,他心中都还在畅想,这小娃娃长大之后会是怎样倾国倾城。 可当他被人救醒,心里这美好的愿望,就被彻底埋葬。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娶妻生子生儿育女。他拿什么给妻儿幸福?靠吹牛还是靠欺骗? 他知道薇薇也认出了他,但他不会承认。这么些年,他查找父母死亡的真相,南来北往的走,却从来没有去想过薇薇。 不愿意想,更是不敢想。有些人,一旦想起,就再也放不下。 直到再次重逢,他才知道,薇薇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他觉得心痛难过,恨不得扇自己耳光,恨不得替她去受罪。 可这一切都于事无补,薇薇的阿娘,不会再活过来,她这些年受的罪,也无法消失。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汾王,抓住他们共同的仇人,让薇薇亲手泄恨。 他差一点,就能让薇薇得偿所愿,可惜老万比他更恨,属于宁可死,也要拖着汾王下地狱。 等他抓住陈琰,赶到哪里,却发现梁融这家伙,意图对老蒲不利。 庞义空当然不能忍,老蒲这个人虽然啰嗦又烦人,但对他而言,就是他第二个父亲。 他救下老蒲,本来要离开。谁知忘了陈琰这厮,让他有机可趁,差一点杀死阿离。 情况太紧急,他只来得及用自己的身体挡刀。毒发的时候,他只是觉得疼,并没觉得害怕。 他说过,活着实在太无聊,他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人。 在快要死的时候,救了自己徒弟一面,不亏。 只是这两个女人哭得太凄惨,他心里听得难受,比毒发还难受。临终前,他到底没忍住跟薇薇相认。 这个他在心里惦记了很多年的女孩,果然如他预想的那样,长得倾国倾城。只可惜自己没有福分,娶她为妻。 但愿他死后,那个暗恋薇薇的傻小子,能一辈子对她好。 而他的这个傻徒弟,他当真放心不下。 他之所以劝关离,一定要跟梁融走,就是因为发现,这个蠢丫头,是个比他父母还会自找麻烦的人。 这苍茫世道,谁不是一心为自己。明明这蠢丫头也经历过不少苦难,也被人算计的差点丧命。可心里那一点点善良,硬是没让她成为心狠手辣之人。 在阿离身上,他恍惚看到当年父母心甘情愿,为百姓侠肝义胆的样子。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父母明知那里有危险,还是要去闯。甚至不惜把他丢下,舍命去救不相干的人。 这世上有些事,就不能用世俗的价值观去衡量。 若把道义论斤卖,那它注定一文不值。因为它看不见,摸不着,只存在于人们的话里。 可若是把这两个字,放在人心里。那它就是无价之宝,比皇帝的命都还值钱。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不将金银财富放在眼中,心里宁可守着那一点点微薄的良知,也要活得坦荡自在。 他爹娘是这种人,老蒲是这种人。为百姓心甘情愿赴死的何州慨是这种人,为天下苍生放弃自己心中仇恨的万宗安也是这种人。 至于关离,未来一定会成为这种人。 所以他才更是心疼这个蠢丫头,明明有一个人人向往,可以富贵荣华的机会。可到最后,她一定会选择另外一条,艰难痛苦的路。 他害怕他的死亡,成为关离的心结。告知她,自己早就命不久矣。 劝她离开此地,劝她忘掉所有。告诉梁融,她不是布衣社的人,就是要给她一条活路。 最后盯着她痛苦的神情,庞义空知道,这蠢丫头一定会走一条自讨苦吃的路。 所以最后,他只留下一句话。“阿离,杀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 只盼着这丫头能够懂得,要保别人,得先学会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