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龚香
不知从哪一日起,天就放晴了,每一天都是晴空万里。 冯营站在廊下,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对身旁的冯甲说:“……你说,真是先王在为鲜公子的归来而欢欣吗?”之前不停落下的雨,是先王的泪? 冯甲没有说话,他还记得先王在时的鲁国是什么样。那时,莲花台下八姓,没有像现在这样零零落落,王宫中,大王、王后和鲜公子是多么的受人爱戴?朝午王,鲜衣怒马在宫道上奔驰。 当时的他还是个小儿,想的不过是等他长大,一定尽心辅佐大王,一定会劝戒朝午王。 谁能想到鲁国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冯瑄走进来说,“龚香进宫了。” “来,来,来。”龚獠掷出香梨,见那巨大的神鸟走过来,连忙提着袍子跑远点,但他一回头,却见那只大鸟不理香梨,追着他而来。“哎!怎么来追我了?” 姜姬在二楼笑不可抑,龚獠跑进摘星楼,孔雀也尾随他进来,他吓得跑了上楼,“公主,它怎么只追着我呢?” 姜礼笑嘻嘻的跑下楼去,引着孔雀出去了。孔雀在阳光下,身上的羽毛比最华丽的织锦还要更闪亮。 “真是神异之鸟!”龚獠站在栏杆前看楼前的孔雀在小童的逗引下,竟然慢慢展开了尾巴,他惊叫道:“开屏了!” 这时不管是楼下的役者,还是徘徊在摘星楼附近的宫中侍女,都忍不住围拢而来。那孔雀见到人,更是抖动尾巴,昂首阔步在楼前走来走去。 姜礼见状,就拿梨去喂它,姜智抱着一箩饼哒哒跑来,姜义在后面抱着一个陶瓮。 那些侍女七嘴八舌道:“看!我就说公主收了好几个小童服侍!” “生得真好!” “那个最好看!” 姜义容貌殊异,在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更像透明的宝石一样。 这几个小童第一次出现在摘星楼时就引起了宫里其他人的注意,但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被那只神鸟吸引了,之后再提起这些小童都道“公主难道还能用丑人吗?” 侍女们喜欢这些小童,纷纷送东西给他们,有吃的用的,也有钱、花、胭脂、香粉,其中不少都是姜姬以前给这些女人的。 她才知道蟠儿也收过不少礼物,不由得想起姜谷也喜欢过蟠儿,也送过蟠儿礼物,虽然只是一些水果,但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这些女人也把她们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喜欢的人。 蟠儿上来说,“公主,有人去求见大王了。”他看了眼龚獠,道:“是龚家二公子。” 龚獠的脸色顿时变了。 蟠儿告诉过她,龚家以前总和赵家站在一起,也给蒋淑制造过不少麻烦。但赵家逃跑的事,龚家应该是不知道的。赵家全跑了以后,龚家就有些尴尬了,一直借口龚席重病,全家在家侍疾,无心理会外面的事。 龚家二公子叫龚香,和龚獠是堂兄弟。 龚獠道:“已经很远了,龚家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上回在蒋家,还是蒋公介绍说那是龚香,我才知道那是我堂弟。” 龚獠很乐意告诉姜姬乐城龚家的事。 龚香是二公子,大公子早在七岁那年就去世了。所以虽然龚香排行第二,却是未来龚家的继承人。他做的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成亲后,把妻妹嫁给了去世的大公子,之后他妻妹就住在龚家守寡。他的次子也被过继给大公子,以继香火。 龚獠不喜欢龚香,哪怕龚香第一次见到他就邀请他回龚家居住,在他决定自己盖个别院后,也不生气,处处给他方便,甚至他和蒋丝娘的亲事,很难说蒋伟是不是看在龚香对龚獠很亲热的份上决定的。不然一个合陵城的龚氏之子,想娶蒋淑之女,还是欠点份量的。 “他这人,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就是个傻子。”龚獠冷笑,“我看他不像傻子。” 姜姬听了只觉得龚香面面俱到,可能过于周到,显得无欲无求,就让人不安。 ……就像当年的姜元。 在没有见到人以前,她决定先相信龚獠的判断。 龚香是第一次进宫拜见大王。 姜元回宫已有数月,龚家一直闭门不出。这次龚香进宫,家家都盯着金潞宫看。等过了午,就有消息传来:龚香之父,龚席,过世了。 龚香是进宫替父请罪的。 “我父去前,痛悔不已。”龚香和合陵的龚**父子完全不同。他玉面长须,体有不胜之态。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起,都不会认为这是个坏人。 他跪在姜元面前,神态木然,双眼无神,明明没有落泪,殿中的人却都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痛之意。 他来的时候,姜元殿中还有其他人在,本来都想看龚家的笑话,一听龚席死了,再看龚香这样,都不禁有了唇亡齿寒之感。 这一年来,鲁国风雨飘摇……他们听到的坏消息太多了,人一个接一个走了,下一个不知会轮到谁。 龚香叩首道:“我父半生从逆,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大王原谅。” 他身后的从人送上了龚席的衣冠、笏板。 龚香再叩道:“我父无颜葬在龚家祖坟里,遗命子孙弃市,不得祭祀他。” 殿中的人都吓呆了!弃市?!这真是龚席的遗命吗?但龚香哪有胆子假造其父的遗命,还把亡父的尸首扔在大街上不去收捡?哪怕这真是龚席的遗命,龚家子孙照办,那也是不孝至极! 姜元也呆住了。 底下龚香道:“我等无颜再侍候大王左右。”他又叩了个头,当殿脱下衣服、鞋子,解开头冠,赤足披发退下了。 殿中的人都被他吓呆了,竟然无人阻拦。 怜奴在里间听到动静,顾不上身上的伤,偷偷溜到姜元身边,摇摇他的手,低声说:“大王!快拦住他!” 姜元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顺水推舟让龚家滚蛋算了,鲁国的大世家越少越好。但怜奴的提醒让他回过神来,真叫龚香这么走到宫外去,他这个大王就成了不慈之人了。 他叫道:“快拦住龚郎!” 有大王发话,殿中的人纷纷做急切状去追龚香,声声呼唤。 “龚二郎君!” “龚郎留步!” “龚郎!大王唤你!” 七手八脚把龚香给拖了回来。 龚香出去一趟,回来就狼狈多了,脚上全是灰,身上的衣服也被别人扯得乱七八糟,头发也乱了,整个人看起来就没那么好看了。 姜元这才习惯,温声道:“龚郎,你这是伤心的糊涂了。”他悠悠叹了一声,“龚家不能走啊……我鲁国,不能再失去龚姓之人了。”说到这里,他落泪如雨,“都是我这大王无德,才留不住人……” 他这一哭,怜奴松了口气。 龚香也不再木然呆愣,扑通一声扑到地上,号啕起来:“爹!爹!你听到了吗?大王不怪罪我龚家!大王还要我龚家啊!”然后状似疯狂的四肢着地爬到姜元座前,抱住姜元的一只脚就哭。 殿中顿时悲声一片。 姜姬听到传来的哀号声,仔细一听,是金潞宫那边的,不由得问蟠儿:“龚席是很受人尊敬的吗?” 龚獠冷笑道,“公主错了,想必是龚香的手段!哼!这小子,最会耍心眼了!”他绘声绘色的说,“当时也不知他怎么说的,竟能说动裴家嫁一个活生生的女儿给七岁就死了的人!那可还是他的岳家啊!事后他岳家竟然不生他的气,还对他言听计从!公主,你日后可不要信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龚香在金潞宫哭昏后被大王送出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蒋家。 蒋伟啧了一声,对蒋珍道:“别人家的儿子,都比我的儿子省心。”他道,“阿龙呢?” 蒋珍的幼子蒋龙今年十一岁,蒋伟回来后就把这个男孩叫到身边,考较一番后,就把他养在了膝下。 蒋珍道:“去骑马了。”他转头喊道,“去把阿龙找来。” 谁知从人小心翼翼的说,“阿龙去赵氏那里了。” 蒋珍一怔,蒋伟道:“那是阿龙的大嫂,去就去,等他回来,叫他过来。” 蒋伟道:“冯丙还有两日就到了,我看大王可能会出宫迎接。龚香这个时候冒出来,两日后大王身边必有他!” 蒋珍道:“到那时,我去。” 蒋伟道:“你不必去,叫阿龙去。” “阿龙?他太小了?” “十一岁,不小了。”蒋伟道,“你给阿龙挑过亲事吗?” 蒋珍犹豫道:“大哥在时提过赵荟的女儿……”只是赵家全跑光了,这门亲事也吹了。 蒋伟皱眉道:“赵荟的女儿……可惜了……”赵荟是赵肃的幼弟,赵肃死后,赵家当是赵荟执牛耳。 一时之间,蒋伟也想不出比赵荟之女更适合蒋龙的亲事。 “再等等看……”蒋伟叹道。现在一切都还言之尚早。 冯丙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庶人了。 眼看快到城门了,冯丙跳下车,脱掉鞋,把下袍掖在腰间,对赶车的阿乳道:“你到另一边去。”他这是要赶车。 从这里赤脚走到城门,脚底肯定会磨破流血。 阿乳看他这样,只好把上衣脱了,只穿裤子,发愁道:“阿丙,这戏作得太假了。” “戏不怕假。”冯丙还蹲下来沾两手土在脸上抹了抹。 姜奔不用做戏看起来就很惨,他的鞋早在下船后没多久就丢了,上衣倒是还算好,裤子在骑马时磨破了。他又不像冯丙有阿乳帮忙梳发,更不会有洗脸的习惯。所以冯丙会把自己搞得这么夸张,也有半成是姜奔的缘故——因为他不能看起来比姜奔还光鲜。要丑,大家一起丑。 三人拖着马车,往城门去。 如果不是那匹良州马和棺材上盖着的锦被,城门官就把这三个人拦下了。这三人衣衫褴褛,但棺材上的锦被却是好东西,看来是一群孝子贤孙。 等车过去,他叹了两声:“不知是哪一家的老人,有这个的子孙也该瞑目了。“ 车吱吱哑哑的走上宫道,冯丙一脚一个血印。倒是姜奔不穿鞋习惯了,脚底养成了厚茧,这点路小意思,以前在山里跑也没见磨破脚,何况平地。 这样一行人出现在宫道上,乐城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更是托了最近流言的福,不说人人都知道大王想迎回姜鲜,也有四五成的人是知道这件事的,此时看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车走过的地方,一群群的人或下跪叩首,或号哭着跟在车后向莲花台去。 “我父!我母!”姜元迎出莲花台,看到前方出现的冯丙和那辆车后,他突然跑起来,头冠也飞了,鞋也跑掉了。他啊啊哭叫着跑到车前,抱住锦被盖着的棺材,慢慢跪了下来。 身后不管是特意来的,还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人都一样跪下来哭,捶地的、捶头的、撕衣的、拔匕首要扎自己的,每个人都是一出大戏。 蒋龙默默站起来,走到姜元身边,扶着他说:“大王,悲伤心,痛伤怀,大王当为万千鲁人保重自己。” 姜元看到一个清秀小儿站在他身边,不由得问:“你是哪家的儿郎?” 蒋龙跪下叩了个头,“我是蒋家五郎,蒋龙。” 龚香前两天刚闹过一场,今日就有些没力气,他靠在从人身上,看到那小儿走到大王身边,道:“那是谁?” 从人也不认识,说:“公子,獠公子在那边。”他悄悄指向一边。 龚香看过去,见龚獠巨大的身体是跪在一小儿身侧,那小儿身边还有一个极美的少年。 “想必那就是摘星公主了。” 龚香站起来,走过去,重新跪下。 龚獠在另一侧恨不能把龚香给瞪死! 龚香道:“公主,请快到大王身边。” 姜姬倒是看到了姜元扑到那棺材前,但她自认哭不出来。况且她哭不哭,哭得惨不惨,都对她的婚事没多少影响,她就是不哭,蒋盛与龚獠也不会因此就放弃她、不娶她。 ——要是哭一哭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一定去哭。 听到龚香的话,她也只是看过去一眼。 龚香道:“公主快去。”他对她一笑,露出个病弱的微笑。 姜姬仍是不动。 龚香道:“公主,不动不会有害,但动了,却有可能有益,公主是取益还是避害呢?” 姜姬想了想,起身向棺材走去。 龚獠怒道:“你为什么过来?” 龚香道:“大哥若想迎娶公主,某愿助大哥一臂之力!” 龚獠怀疑道:“果真?” 龚香道:“大哥,若龚家有一公主,我难道还会不乐意吗?” 龚獠:“那为何你不娶?”别说有老婆娶不了这种话。 龚香悠悠道:“公主性烈,与我不合,也就大哥这样的才好与公主相配。” 龚獠细细思量一番,信了三成,就息了怒意,道:“你若说的是真的,我就信你。” “自然是真。”龚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