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结局·上篇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了那座深海海底的休眠火山。 依旧是喋喋不休、杞人忧天的龟丞相,依旧是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玄衣少女,依旧是在沉默中却依旧危险的深海海岭,只不过这一次,我看见了在整座海岭之下的情形—— 那是跪在岩浆瀑布之下,血肉模糊的少年。 我站在他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少年桀骜又淡漠的眉眼,眼底便忍不住浮上点点泪光,此刻只听海岭之上传来对话: “这里就是海底那座休眠的火山?” “为什么这里黑漆漆地,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样子。” 眼泪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 我睁大眼心疼地看着敖烈, 看见痛极的少年在听到少女的声音后, 本来一直紧抿的嘴角微不可闻地扬起一个弧度。少年那双早已被鲜血模糊的眼睛里盈盈凼凼, 仿佛倒映着希望的光。 龟丞相道:“看来, 三太子并不在这里, 咱们还是走, 毕竟这里是龙族的禁地。” 少女叹了一口气:“那我们走。” 岩浆咕嘟咕嘟地往上冒着灼热的气泡,金红的颜色就像是剥开皮囊下的血肉。敖烈那双凤眼里的光芒渐渐地落了下去,就像是那句飘渺的叹息, 只是嘴角的弧度却越发柔软。我死死地捂着嘴角,眼泪狠狠地砸在岩浆之中,这才明白, 原来我曾经离他这样近过……近到只是咫尺的距离, 却没有发觉这一切悲剧的源头。 画面一转, 竟然变成了九黎山不见天光的山顶。 尚未来得及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便无比惊讶地看着靠着枯树休憩的自己,竟然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闭眼睡着过。毕竟,当时被魔神带到了九黎,我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连神经都是一直紧绷起来的。休憩的少女在浅眠中也紧紧蹙着眉,眼睫不安地颤动着,整个人靠着树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毫无安全感的小兽。 然而此刻,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竟然不知道在我浅眠的时候,面无表情的魔神一直在冷冷地注视着我。那双凤眼眼底埋藏着深蓝色的幽光,让人看不清楚,那抹幽蓝深处后的灵魂到底属于谁。半响,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少女的睡颜,然而指尖只是在她微微颤动的眼皮前停住了。 面容冷漠若日夜冰冻的寒川,只是动作却缱绻温柔。 那一刻,我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因为他对睡着的少女说出的那句话。男人俊美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根本判别不出情绪,分不清楚到底是善意还是恨意:“我一向讨厌天命,但这一次我很高兴,因为它让我又再次见到了你。” 下一刻,我便再次向下失重跌去,又是新的一重梦境。 浑身狼狈的八戒用力摇晃着文殊:“为什么我宰了那条狗,月儿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文殊十分无奈:“玉兔是月亮的守护神,月亮都被鬼獒咬去了一大半,如果要修复的话,就要汲取其他力量。那么玉兔的灵力就会首先成为这种养分的选择。” 八戒颓败地松开手,鲜血顺着未愈的旧伤留下来,滴答滴答地坠落在地上。男子摘去了面具,然而汗水与鲜血混凝在一起,比他从前所戴的面具还要诡异。 隔了半响,八戒哑着嗓音问道:“还有办法的,对?文殊菩萨你不是有能够解答世间疑惑的十问书吗,你一定有办法救月儿的,对?” 文殊犹豫道:“办法是有,只是……” 八戒抬起眼,眼底燃起光亮:“没有可是!文殊菩萨你说什么条件,我一定能够办到!” 文殊摊开了自己的十问书,一边翻看一边说道:“如果能将月亮修补到原来的样子,那么玉兔就不会再被汲取精元。只是能够修补月亮的材料乃是世间少有,需天河星辰之光、月桂琥珀之色、女娲补天石之灵气再加上一味药引,只是前面三样都非寻常之物,天河流泻人间、琥珀千年难成,还有那补天石——” 八戒却松了一大口气,失笑道:“我还以为都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凑!” 还没等男子风风火火地离开,一直昏睡的玉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天蓬哥。” 八戒身形一滞,眼眶却猛地红了。 他转过身坐在床畔,抬头摸了摸玉兔的脑袋:“天蓬哥在这儿。” 玉兔小心翼翼地碰着八戒胳膊上狰狞无比的伤口:“天蓬哥疼不疼?” 八戒立刻哎哟哎哟地在被子上打滚,表情夸张地说道:“可疼可疼了,你都不知道那条鬼獒凶得不得了,如果不是天蓬哥我法力高强、反应机敏,恐怕被那恶狗咬掉的就不是一块肉,而是一整只猪蹄了!” 玉兔被他逗得一笑,然而下一刻一双盈盈大眼睛却盛满泪光。 八戒手指轻揩她苍白的脸颊,正色道:“没事儿,不疼。放心,月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文殊说的那些东西虽然对寻常人来说难得,但对昔日的天蓬元帅来说,却是小菜一碟。猴哥就是补天石所化的石猴,我若是求他一点真气,他绝不会拒绝的;你送给我的琥珀,我一直没丢,都好好地放着呢;不就是补个月亮嘛,天蓬哥向月儿保证,一定把它补得比从前还圆。” 玉兔却依旧长足地凝望着八戒,少女轻抬手,指尖凝聚着仅剩的灵力缓缓地擦拭着八戒的脸。指尖滑过的地方,便露出了标致俊美的三庭五眼,还是她记忆中星河守护神的模样。 玉兔眼睫微颤,声音里带着微颤的哭腔:“可是星河已经没了,怎么办?” 八戒神情认真:“那是因为守护星河的神将不小心离开了,等他再次回去,星河会再次点亮九霄。”八戒轻捏她的脸,仔细地给少女掖了掖被子:“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去看星河。” 玉兔凝望着男子的面庞,目光缱绻又沉重:“……那我等你回来。”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等到八戒离开,文殊才温吞道:“就算前面几样东西都好找,但是还需要——” 玉兔微微抿嘴,稚嫩又太真的脸庞让少女骨子里的三分娇蛮也变得讨人喜欢:“我知道是什么,但请不要对天蓬哥说出来,好不好?我不想天蓬哥他为我为难伤心。” 文殊嘶了声:“你自己难道就不为自己难过吗?” 玉兔摇了摇头:“若是能活着,祭献给月亮一双眼睛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我身为它的守护神却没有尽到保护它的责任,我便该接受月亮对我的惩罚。”话虽然这样说,少女手指却还是忍不住轻颤着抚上眼睛,“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死掉……因为、因为就算我没有了眼睛,也还是可以陪他看星河。”少女强自逞强的不在乎,统统化作了一滴晶莹的眼泪从那双明亮漂亮的眼睛里坠落。 屋里的两个人大概还不知道,本来想要瞒住的那个人其实恰恰就站在门口。 本来折返想要问材料都需要多少的八戒沉默地站在屋门之外,迦楼罗化作的太阳正好升到正午的地方,倾城日光寸寸倾泻下来,洒在男人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我心里难受得快要喘不上气,只见二师兄缓缓戴上面具,面具背后的双眼透过门隙望着病中的少女,而下巴上有水痕滴落——等到水泽被蒸发干净后,八戒才转身离开,仿佛他不曾来过。 而画面一转,便是一片茫然的黑暗。 当太阳重新为三界带去光明的时候,却发现人间已被洪水淹没。西海与天河夜以继日地倾灌,仿佛聚成一只凶悍十足的妖兽,肆无忌惮地在人间山河中穿行。天上本来被魔祖阴兵凿出来的天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细心地修补起来,像是绚丽的云彩又像是漂染过的晚霞。 孙悟空和沙悟净站在最高的不周山上,两人俱是沉默地望着那只难驯的‘野兽’。悟空一身金甲战袍,深邃无比的火眼金睛此刻却隐隐发红,像极一只濒临爆发的困兽。 …… “大圣,我有些累,我想……靠着你休息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悟空失笑,将少女的脑袋按在肩膀上,“小仙女你想睡多久都可以。” 紫霞莞尔道:“还差最后一个天坑,最后一个了。等我把天坑补完,大圣和卷帘将军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悟空握住她纤弱的手指:“没事的,大圣不怕辛苦。” “起风了。”少女喃喃道。 悟空望着东方渐渐升起的光芒:“对啊,不仅起风,太阳也要出来了。” 此时,紫霞起身含笑地望着悟空,除了消瘦与苍白之外,她依旧和五百年前在蟠桃林中的紫衣小仙女没有什么两样——目光清澈又柔和,带着好奇与善意望着树上金甲桀骜的齐天大圣。少女认真道:“大圣,其实悄悄告诉你,陪着你一路去西天的日子里我很开心;但是此时此刻我却很高兴,因为不像五百年前,这一次我终于能够帮到你了。” 悟空失笑:“什么?” 紫霞却反握住他的手:“所以答应我,无论我会有怎样的结局,都不要伤心难过。” 悟空笑意刹那冻结在眼眶中,还没等猴子发问,少女便鼓足所有的勇气抱住他,隐忍道:“……大圣,紫霞喜欢你,很早的时候就很喜欢你,喜欢了很久很久。”朝霞的光穿过少女逐渐透明的身体,悟空睁大着眼睛,却被东方刺眼的金光刺激得落下了一滴眼泪。孙悟空下意识地想要收紧怀抱,然而晨风温柔地吹过,少女的身体逐渐散成紫色的霞光,被风温柔地携卷着送上了九霄—— 猴子怔怔地,仿佛还没有从这场道别中回过神来。然而笑靥如花的紫衣仙女却变成天幕上最美的那片紫色云彩,轻柔和缓地完整了整片天幕。 …… 山脚之下的洪水此刻更是横冲直撞着,像一头破坏欲极强的野兽,迫不及待地要将人间的一切摧毁。 山崖之上的沙僧沉默了许久,还是斟酌道:“在你还没有当弼马温之前,紫霞便是王母最疼爱的小仙女,她比织女更有天赋,能织出天宫中最美的晚霞,因为她本来就是霞光的化身。” 悟空紧紧地握住手里的金箍棒,后槽牙咬得很紧。沙僧继续道:“想要治理人间的水患,便要先堵住天上的源头。佛门弟子、万妖国中妖精还有天界逃出来的神将正努力地拖着魔族的阴兵,而紫霞已经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若等魔族回过神来,我们却还没有平定四海的这场洪灾,那么所做的一切努力便全都白费。” 言下之意,是要孙悟空以大局为重。 一身金甲圣衣的猴子缓缓睁开双眼,嗓音沙哑道:“终于……起风了。” 沙僧怔愣,尚且还没有从猴子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中回过神来。虬髯大汉便见孙悟空目光温柔留恋在手中的金箍棒上,下一刻猴子转身便回舞出一棍棒法,金箍棒被他舞成了一道道刺眼的金光,在夕阳的光芒下耀眼无匹,狂风吹过他金甲圣衣的衣摆,沙僧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那只大闹天宫、不服天威的妖猴。 砰地一声,金箍棒杵在地上,裂出一道刺眼无比的蜘蛛网。 孙悟空抬起眼,目光缱绻温柔,只是眉梢神情却凌厉无匹。悟空退后一步,喝了三声‘大!’,而金箍棒转眼便撑成擎天巨柱!沙僧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听孙悟空不满道:“还不够,再变大!我要更大!大——” 整座山头被金箍棒的重量压得往下一塌,隐隐有崩塌的迹象!狂风呼啸吹来,扬起孙悟空战衣前摆,眉眼带着浓烈如明火的分明爱恨,仿佛天生的妖魔。金箍棒已经长到九霄之上,孙悟空走上前双手环抱住金箍棒的棒身,双目猩红:“老伙计,咱们就让九重天上的魑魅魍魉都看一看,这三界六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妖魔!——” 孙悟空幻化出金刚石猴的原型,双手死死地抱住了金箍棒,喝道:“起!” 洪水漫无边际地撒野,拍打在山野就像是野兽色厉内荏的低吼。 “——落!” 定海神针被齐天大圣连根拔起,天地间一霎电闪雷鸣,只见金刚石猴挥舞着金箍棒,劈天向下一挥,洪水便发出了一声哀嚎,转眼聚起了两排滔天巨浪,铺天盖地向两旁山石排去!而方才那一挥棒在洪水中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磅礴峡谷!金箍棒在洪水中穿行,棒尖划过的地方瞬时裂出沟壑,一路通向四海交融的方向! 然而洪水却像是徒自挣扎、不停教诲的野兽,自顾自地打着漩涡,不肯落入地峡之中。沙僧顿时甩出了自己的骷髅项链,项链转瞬被洪水吞没!大汉在雷鸣声中祭出自己的法阵,大声吼道:“万水朝宗,千河归海!”下一刻,项链上的骷髅头被冲散,却是在沉浮中将洪水引入金箍棒划出的沟壑中,引领着洪水一路奔向枯竭的西海。 孙悟空回落在地,猴子缓缓握手成拳,沉默地看着金箍棒一点点地被海水沉默。 齐天大圣的金箍棒,再次变回了那根定海神针。 在洪水奔腾向前的轰隆声中,孙悟空决绝转身,沙僧喘着粗气问道:“大师兄你现在做什么去?” 孙悟空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两个字:“报仇!” 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我走马观花地看着那些令人无法接受的故事。 梦见整个三界都被魔神笼罩在绝望里,梦见无数人都把最后的期盼放在玄奘的身上,梦见魔神派来的使者下达最后的通牒:如果三日后唐三藏不能交出自己的九颗舍利,那么魔族阴兵将会一举覆灭人间。 从天宫中逃出来的仙娥说道:“我当日亲耳听见玄女上神临死前说的天命预言,说只要金蝉十颗舍利齐聚,就就能改打败魔神,就能结束如今这场灾难!” 其他人仿佛已经看见了胜利的局面,七嘴八舌地说道: “那这样说来,十颗舍利是断不能给那个魔头了!” “不错,那魔头虽然深不可测,但昔日金蝉子乃是佛门弟子神通第一人。” “所以我们需要找寻剩下的那颗舍利,如此一来便能打败魔神了!” 整个三界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玄奘一个人的肩上。整个三天里,每个人都在拼命寻找着最后一颗舍利的下落,而玄奘却只是沉默不语地守在小善的床畔,眼底一片明显的青色。关上房门,文殊急得像团热锅上的蚂蚁:“想了两天,你到底拿定了主意没有?” 玄奘翻看着少女的掌心,摩挲着上面已经发黑的纹路:“……还没有。” 文殊来回踱着步子:“如今大家都在找剩下那颗舍利子,找得都快要疯了,然而除了你我还有谁会知道,剩下那颗舍利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窗户纸透过来几层天光,落在玄奘的眉眼上,深邃犹如暗夜星河。 “你我都清楚,就算集齐十颗舍利子,就算唐三藏重新成为金蝉子,我也根本不可能战胜魔神。”玄奘语气淡淡地说道,“小善的天劫是那颗舍利在帮她挡着,一旦取出来,不仅会丢了大半修为,还会引发天劫。天生三劫,天雷劫是五百年前我过往生桥的时候替她挨的,阴火劫是迦楼罗投机取出她的魂魄替她受了才能保下一命,若取出舍利,这第三劫必当天雷阴火赑风同至。” 玄奘低头一笑,笑容苦涩可眼神温柔,“……她怎么受得,我又如何舍得。” 这就是左摇右摆的天秤,在小善与众生之间,做着两难的选择。 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文殊坐下来叹气道:“那悟空他们怎么办,其他佛门弟子怎么办,被种在蟠桃林的神仙怎么办,这人间这众生怎么办?” 顿了顿,老者抬起头,眉目轻触地望着玄奘,“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又当怎么办?你就为了一只小小的白骨精,就真的打算放弃三界众生放弃你自己?三藏,值得吗?” 有过执着,放下执着。 有过牵挂,了无牵挂。 玄奘摘下了手中一直挂着的佛珠,小心郑重地放在少女的手中,一如当年他步入轮回前赠与她仅剩的福缘。天光剪出和尚逆光的挺拔轮廓,好看得犹如神邸,连棱角边缘都在微微发亮。 “世人称我为唐三藏,唯小善一人唤我阿奘。” “我自问对得起天地众生,可我始终放不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