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赵幼苓问。 “等机会。”呼延骓答道。 赵幼苓沉默一瞬:“什么机会?” 呼延骓盘腿坐下:“留守在大胤的那些吐浑兵撤回大半, 汉人可以再度自由通行的机会。” 赵幼苓眉头蹙了起来, 问:“吐浑会归还那些城池?” 呼延骓摇了摇头, 赵幼苓又问:“如果不归还, 汉人怎么自由出入?” 呼延骓屈指在腿上轻敲:“我说了, 吐浑人不事生产,没有汉人,农田、畜牧甚至寻常的衣食住行,他们都无法在大胤的土地上适应。” 赵幼苓心领神会, 只是一想到真的能回去了,有些着急:“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走?我们可以跟着商队走。” “因为不到那个时候,你和谢先生他们谁都走不了。”呼延骓看着赵幼苓的眼睛,心头一涩,说, “吐浑如今留在大胤境内的, 共有九万人。汉人的商队能从大胤出来, 绕了很大一圈,冒着被杀、货物被劫的危险通行于大胤和草原诸部。 “那条商道, 是不得已才开辟出来的, 危险重重,随时都可能有人死去。连商队都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可以活着回去,更何况你们。” “一旦吐浑和大胤朝廷议和,商队进出就会比现在要更方便也更安全。到那个时候,我送你们回去,也更容易。” 赵幼苓敏锐地察觉到呼延骓有意瞒了什么。她跟他相处这些时日, 算不上朝夕相对,但多少也能了解对方的一些小动作。 他想事情的时候,手指会敲着手边最近的东西。这不是什么细节的小动作,但她看得多了,慢慢也就知道了。 “叱利昆看上你了。”呼延骓知道赵幼苓多多少少看出了什么,索性抬眼看她,说道,“他想拿十头羊换你。” 赵幼苓:“十头?”她记得前世的时候,叱利昆拿三头羊换过一个没落部族的公主。 呼延骓道:“我没答应。”他看着赵幼苓,“你想去,我也不会答应。” “我不想去。”赵幼苓缓缓摇头。她在呼延骓面前从来不作天真模样。 “我不想给人家做妾。这辈子,嫁不嫁人,我都无所谓。但如果要嫁,我希望那人能认认真真待我,而不是拿我作一件物什。欢喜时摆在眼前,厌烦了就弃置一旁。” 呼延骓眯起眼睛,微微皱眉:“太小了。” 赵幼苓看他。 “你太小了,不用去想这些。”呼延骓说。 他站起身,丢下最后的话:“等。” 一句“等”,赵幼苓就老老实实等了将近一年。 一年时间,足以她跟着呼延骓等人学会更多的东西。她惊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连谢先生都要赞叹三分。时间长了,原本还拍着胸脯说要教她的刘拂,也只能自愧不如地向她虚心求学。 而这一年的时间里,大胤和吐浑几次来回吐露了议和的想法,但都没有继续下去。倒是吐浑那边呼延骓的人不间断传来消息。 吐浑嫁给赵昱的一妻一妾先后生下了两个孩子,和前世一样,两个都是男孩。赵幼苓记得,这位废太子还在东宫的时候,东宫上从太子妃,下至宫女,生下的都是女孩。 五皇子还活着,因为年纪小,吐浑倒没有给他娶妻纳妾,但带着他各种玩乐,分明就是往纨绔方向教养。 还有那些仍活着的世家和官吏…… 传回来的消息很多很多。谢先生甚至开始拿这些消息,当做课余的教材说起事来。 那些事经过谢先生的分析,点点滴滴被赵幼苓记在心里。 天禄十二年冬,大胤和吐浑议和的事终于开始落实。 这一年,赵幼苓已经十二岁了。 入冬之后,草原银装素裹,远山是一大片苍莽的白。这抹白,裹着生机,也裹着戎迂人一如既往的生活。 叱利昆已经娶妻,依旧还是草原各部之间众人追捧的对象,渴望被他疼爱的女人不时被送进他的部族。大可汗余下几位成年的儿子,也在这一年内陆续成家。 唯独剩了呼延骓。 他倒是不在意这些,依旧将赵幼苓充作自己的挡箭牌。没有名分,但草原各部都知道,骓殿下的身边有个宠姬。 就是这个宠姬年纪小了一些。 当然,赵幼苓的名字传遍各部,不光光是因为呼延骓。 另一个原因,是坚持不懈想从他手里带走她的叱利昆。 戎迂人不觉得一个女人,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是件不堪的事情。这证明此女讨人欢喜,如果身份再高贵一些,就应了汉人的话“好女百家求”。 叱利昆讨要了赵幼苓好几次,次次都被呼延骓拒绝了。连大可汗都曾打趣说不如让给长子,呼延骓照样没有同意。 这日,赵幼苓随呼延骓从新近发现的一处矿回来。回来时,天色已晚,一直在打探吐浑和大胤消息的几个汉子早早等在部族里,见他俩回来,忙将消息仔仔细细说了—— 废太子赵昱一行人已经启程,返回大胤。 大胤曾陆陆续续派了几位使臣在吐浑,和吐浑王将议和所商谈的条款一一沟通并落实。这些条款在赵幼苓看来,丧权辱国,但为了接回废太子一行,为了换来边境的暂时安稳,都成了无可奈何的妥协。 赵幼苓知道,银绢到位后,废太子等人就可以回大胤,倒是有些意外竟然这么快就能走了。 赵幼苓还在惊叹使臣的速度,呼延骓命人退下,叫了声她的名字。 赵幼苓抬头,他说:“到时机了。” “你是汉人,这里是戎迂。”呼延骓道,“你有你的家人和国,杀戮、战争都只能暂时阻挡你回家的脚步。” 赵幼苓坐在他身前,要和他说几句话,呼延骓却站了起来。 他很高,她只能仰起头去看。毡包内的烛光照得他的眼睛尤其深邃。 “明天,我就送你们离开。”呼延骓说。 “明天?”赵幼苓微怔。她和刘拂以及谢先生这两年的时间里,多多少少也帮着呼延骓在部族里担着一些责任,明天就走未免太仓促,手头上的事必然没法立即交接。 “你想回家,这是最好的机会。”呼延骓眉头轻皱,神情看不出喜怒,“吐浑不会在半路对废太子等人动手,所以这一路上肯定是最安全的。趁这个时候回去,路上虽然艰难,但能撑过去。” 赵幼苓嗯了声:“那我们手上的……” 呼延骓看着她仍略显稚嫩的面孔,巴掌大的脸颊,晒得略有些健康的肤色,鸦羽般的发,哪还有当初在叱利昆的部族初见时候,受尽磨难,狼狈不堪的瘦小子的样子。 但他还是记得那个被箭擦着头发射过,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可怜。 像他偶尔捡来的小豹子,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弱小,却不忘伸出爪子挠人。 呼延骓半天不说话,赵幼苓有点懵,试探着轻声喊他:“殿下?” 呼延骓眼帘微抬:“大可汗的身体不太好了。” 赵幼苓听到这话,猛地一惊。 呼延骓说:“大可汗一旦病逝,继位的肯定是叱利昆。如果没有大可汗,叱利昆早就想要除掉我了。” “那你跟我们一起走。”赵幼苓急道。 呼延骓沉声说:“我走的话,这个毡包外的所有人都会死。” 赵幼苓沉默下来。 呼延骓的唇动了动:“我会去找你。”他说完召来泰善,直接连夜安排起三人回大胤的事情来。 赵幼苓在毡包内坐了一会儿,看着微微蹙眉与泰善说着话的呼延骓,一声不吭起身离开。 毡帘落下,呼延骓手里的笔也跟着停了下来,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早已盖住了人影的帘子。 良久,他“啧”了一声:“养她不如养条狗,临走了也不知道撒个娇。” “殿下如果舍不得,不如把她留下。”泰善道,“再等个一两年,她也就长开了,能伺候人了。” 呼延骓斜睨他:“我不爱这种瘦巴巴的。” 泰善微笑。 呼延骓没来由拧眉,屈指敲着桌案:“莫名其妙不舒服。老父亲送女儿出嫁是不是就这种感觉?” 这叫泰善怎么回答,大概只能继续保持微笑。 北风呜呜地吹着,草原上的白昼比之前来得都晚。赵幼苓从马场牵了她的大黑马出来,没走几步,呼延骓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 半夜下了场大雪,地上积着厚厚的雪,饶是已经住了两年,赵幼苓仍旧被刺骨的寒风吹得牙关打颤,每在雪地里踩上一步,都觉得脚底发寒。 谢先生和刘拂是半夜得了消息,整晚没睡,此时早早的已经等在了部族门口。除了保暖用的裘衣跟装了烈酒的酒囊和一些干粮,师徒俩什么都没带。但赵幼苓知道,他俩连夜给学堂的孩子们留了些东西。 赵幼苓翻身上马,耳畔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她回头,呼延骓驱马与她并行。 “走。”呼延骓看了她一眼。 赵幼苓默然点头,身后的谢先生和刘拂也先后上了马。 马匹慢慢跑动起来,风也紧跟着刮起,呜呜地从人身侧席卷而过。 风雪开始阻碍人的视线,赵幼苓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风雪已经模糊了身后的毡包,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皮毛斗篷上的毛被风吹得拂过她的眼角,刮去眼角微微结冰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