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上堂
翌日, 迎儿又是三更天就醒来,躺床上眼睁睁直到天色微亮才起身,狗儿正在院里伺候驴子。迎儿烧水与武大洗漱, 又热了几个炊饼吃过。 将要出门, 姚二郎一家同姚翠莲也来了,姚家三个小子来了正好, 在众人嘴角抽搐的无奈里,迎儿将昨日租来的担架抬出来, 推着他爹躺上去, 支使着几个男子汉抬起来就往县衙前去。 武大郎犟不过她, 全程只过意不去的用袖子将脸藏起来,姚家几小子想笑又不敢笑。 时辰选的巧,正赶上街上吃早饭的, 买早菜的,学堂进学的……人挺多,见武大被担架抬着,伤重得“抬不起头来”, 都动了恻隐之心。 有心善的就问:“武大兄弟打哪儿去?” 武大郎羞臊得抬不起头来。 迎儿替他答道:“家里没钱,吃不上药了,俺们去找县老爹做主!” 旁人就不敢再问了, 谁都知道那日的事,皆以为她要去告西门庆,一副“这孩子真傻”的表情看着她。不过想是这般想,脚下却不自觉的跟了去, 能有的热闹瞧,谁不愿意? 迎儿也不介意,要的就是人尽皆知才好呢! 众人方到县前大街上,见杨宗保与孟玉良已经侯着了。迎儿虽不识字,还是接过两张状子“看”过,总觉着要过了自己的眼睛才放心。 来到衙门前,她先去一面绘了青面獠牙猛兽的大鼓前,深吸一口气,“咚咚咚”的击打了三下。 棒槌方歇,就有个皂隶吆喝着出来,见门口男女老幼站了不少,大声喝问:“何人无端击鼓?惊扰听闻,先吃俺们十个杀威棒!” 果然,有胆小的吃瓜群众就缩了缩脖子。 迎儿可不怕,她身旁就站着以后鼎鼎有名的“孟刀笔”,身上又有功名,就是对着县老爹亦不消下跪的……说不定以前的官职比县老爹还大哩!谁跪谁还不好说呢! “民女武氏迎儿,代父鸣冤!恳请县老爹替俺们做主!” 皂隶又喝:“状纸何在?且呈上来。” 孟玉良这才将“七出之盗窃”的状纸递过去。众人目光追随着皂隶,见他递了进去,都鸦雀无声的侯着,看着武家父女俩的眼光颇为诧异,没想到他们果然是正正经经请了讼师写过状子的。 果然,这头众人等了半晌无人出来传话,而角门处却偷跑出去个小厮。迎儿冷笑,这是去给西门庆通风报信呢!现在的他无官无职,不过是个土财主罢了,都能打通这层关系,若再任由着他势大,那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终于,眼见着日头已经升高,里头才开了大门,才有皂隶依次传话下来:“何人击鼓,带上堂来!” 几人忙又抬起武大郎,跟着迎儿进去。 惊堂木一拍,迎儿忙跪下,武大郎则继续装“伤重病危”躺担架上。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女武氏迎儿……”报上姓名、籍贯、祖父和父亲名讳,现住何处一串的说下来,迎儿居然也大气不带喘的。 虽已递过状纸,县令仍问:“状告何人?事由为何?证人证物何在?” 迎儿这才起身,来到堂下左侧原告石上跪下,道:“民女代父武植状告人妇潘氏,因其自七月初三未经武植同意,擅自离家至今已九日未归,窃尽家财一百零七两,致父亲卧病在床,无钱请医延药,现已病入膏肓。故告其七出之盗窃,恳请大人判武植休妻。” 众人一听“一百零七两”,俱被唬了一跳,在寻常市井小户这可是巨财了!没想到武家还真挣到钱了啊!可惜挣到亦无用,他有没有命花还另说呢……想到此处,愈发想要见见潘氏了,好像若真能听她亲口承认盗窃了这么笔巨款,大家都会松一口气似的。 县令也有些好奇,问:“被告者潘氏何在?” 迎儿忙道:“至今已九日未见其人,其姊妹及母亲处皆已寻过,未见其人。” 众人早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这还用说,自然是大宅子里享福去咯!”“他们哪敢去大宅子里寻人?”“啧啧啧,也是可怜见的,一辈子的积蓄都被拐走了!” 县令“啪”一声惊堂木响,堂下围观者静下来,道:“大胆,无被告者在场,简直糊涂!” 迎儿心内冷笑,糊涂?他才糊涂呢!前世的李达天做的糊涂事还少吗?这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上上下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她二叔即使拉了乔郓哥来作证,却以她爹尸身已被验尸官何九烧了为由,被衙里撤了案子。 案子被撤,武松气怒难平,一不做二不休想要直接向西门庆寻仇,哪知冲动之下找错了人,误将皂隶李外传打死,立时就被李达天收监流放。 “故事主还有一状未递,恳请大人判潘氏‘妻擅去’之罪,使人捉拿犯妇归案。”孟玉良说着,又呈上另一张状纸。 县令看过,与下头幕僚商议一番,又道:“只不知潘氏何在,手下捉拿需明查暗访一番,三日后……” “无需大人费心,事主已知潘氏所在,只等大人拿人便是。” 围观众人皆道:“可不就是那人家里麽?他们不敢去,只让皂隶去,皂隶又哪里敢去?” 迎儿见众人皆不出声,知晓是怕事,就“哇”一声哭出来,扑到武大郎身上“爹啊”“娘啊”的哭喊起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老爷亦拿那婬妇无法,莫非她还有三头六臂不成?比咱们大老爷还了不得?” 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虽然他们也怕事,但更见不惯一县之长怂包蛋,有胆子大的男子就故意问:“县老爹这人捉是不捉?” “咋捉?县老爹都怕那三头六臂的婬妇哩!”迎儿含着哭音回道。 众人愈发忍不住哄堂大笑了!将那李达天臊得面红耳赤,惊堂木拍了也镇不住。 孟玉良又道:“敢问县太爷,明知嫌犯所在之处,不使人捉拿,令她乘机逃脱了的,依《宋刑统》第十三卷十五条,该如何治罪?” 李达天眨巴眨巴眼,下首的主簿忙上去,小声耳语几句,立时惊得他咽了口口水,二人又指着孟玉良议论了几句,突然就惊得张大了嘴巴。 孟玉良不卑不亢,继续道:“无妨,若大人此处审理不了,大可申报至临清守备府,再往上济南府甚或山东省亦可,只消人证物证俱在,总能水落石出,替民伸冤。” 李达天忙又咽了口口水,拦道:“这般案情清楚的……怎会审不了?你只需告诉本官潘氏所在,本县即刻捉拿归案。”开玩笑,这讼师的门路比他还广呢,若被他将这鸡毛蒜皮的小案捅到上头去,他莫说升迁了,怕是连连任都保不住了! 孟玉良却道:“这处不可外传,恐她闻声而逃,只能令巡捕知晓。”说罢,就专挑了气质出众的李清寒耳语,将那处庄子所在说与他。 见李清寒蹙眉看了她好几眼,迎儿浑身不自在,其实这也是她同孟玉良早就商议好的,若不让个她信任的人去捉拿,她也不放心……但事先又未同他打过招呼,不知他会不会觉着自己利用了他?那他们还能做朋友不能?朋友之间是不能利用的罢? 好在,李清寒听了那自己早就知晓的位置,又听他耳语几句,点头应下,忙上前请示过李达天,见他不情不愿允了,方才出门去。 果然,李清寒领着一班皂隶,前脚才出门,后脚那上头的县丞就同县令耳语几句,有个小厮从后衙猫进来,被交代几句又出去了。 迎儿冷笑,愈发下定主意,得尽早弄死西门庆才行!等着他买了官,那更没他们父女俩的活路了。 拿人的一去,当班的皂隶只剩一半了,县令县丞主簿都退回后堂去歇息,围观的街坊却不愿散去,都在等着瞧待会儿的好戏呢。迎儿见人围得水泄不通,他爹躺担架上怕闷得慌,正要“扶”他坐起来呢,狗儿却已不知何时窜出去的,提了壶茶水来,喂与他。 可惜武大郎演技真不在线,心理素质也不过关,狗儿才沮丧着脸念了句“大叔睁睁眼喝口水,药没了咱们就喝口水润润,待会儿追回了银子一定赶紧买药去……” “噗……咳咳!”他居然没忍住噗了,还呛了一口水进去,咳个不住。 愈发咳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了。 众人都宽慰:“武大别急,先喝口水,等有了钱就能治你的病了……” 狗儿机灵极了,忙转身挡住他愈发扭曲的表情,对着说话之人道谢:“多谢这位奶奶,奶奶您一定长命百岁子孙富贵!” 迎儿在心内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这小子真是会来事儿,她那二十两没白花! 且说清河县城,自李清寒领着人出了南门,立马就有几人也跟着从西门府出来,尾随在他们身后。 “头儿,后头有群……鬼鬼祟祟跟着咱们呢!”李清寒闻言,不动神色。 “头儿,他们跟得愈发近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李清寒似笑非笑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男子被他看得讪讪,干笑两声,知趣的不再打听了。 直到出了城,到了永福寺,李清寒领着人往西边儿去,眼见着要到报恩寺前了,跟着他们那群人才松口气,四散开去。李清寒冷笑,留下三个进报恩寺假意搜捕,他则带着另外四人迂回到永福寺后头的田庄去。 且说正主潘金莲,这几日总是心绪不宁,一面是武大郎没死,她这心就安不下来。另一面却是生性使然,那西门庆自接了她来这庄子上,就撂开手去不怎管了,除了刚来那两晚鸳鸯枕畔蜜里调油,接下来这几日就连他人影儿都见不着了。没个男人在身旁,她总觉着缺了点什么,这几日都进秋天了,庄子上还有野猫叫~春,大半夜“喵喵喵”的叫得她春~心荡漾。 她连着问了来旺几回,大官人何时来。 来旺心知自家主子德行,上手的大姑娘小媳妇多了去了,哪会真把她放心上,这几日恐怕又去二条巷寻李桂姐儿去了……遂只敷衍她“家里大娘有了身孕,爷们寸步离不了哩!” 潘金莲私下气苦,知道他是有正妻的,自个儿这般无名无分的守着,不知何时是个头。但爷们不来,她总不可能找到西门府上去,只使了二两银子,托来旺与她送一方汗巾子去。 汗巾子外自然是写了首她的得意之作——《寄生草》,什么“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又什么“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莺莺燕燕的相思意写了满纸。只盼着西门庆得了信,能来瞧她一眼。 可惜她算尽机关,却未料到来旺两口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宋金莲本也不是什么正经妇人,前夫还活着时就与来旺打情骂俏,整日倚在门边,同进进出出的小厮眉来眼去,直到熬死了来旺老婆,又熬死了她自个儿丈夫,二人才终于“修得正果”。 大抵这般妇人,都有个争强好胜的气性儿,见主子派遣他们来服侍这妇人本就不大乐意,日日见不着主子,哪儿来打赏钱?只光靠着府里月钱过活,哪儿够她擦脂抹粉?再见了潘金莲,观她生得娇艳妩媚,床帏功夫不亚娼~妓,来旺第一眼见她险些迷了眼,可把宋金莲气得不轻。 况且,她在府里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居然潘金莲也有一双,那还得了?看她就觉着扎眼极了。 故,来旺前脚才接了她的汗巾子,宋金莲后脚就揪着他耳朵问:“那娼~妇与了你什么东西?” 来旺哪敢隐瞒,只得连银子带汗巾子情诗俱上交了,宋金莲嗤笑着,阴阳怪气念了一遍,“呸”了一口,骂道:“呸!不要脸的死娼~妇,整日间只会淫~词~艳~语勾男人!既落到了老娘手里,哪有再让你得逞的道理?”说罢便将那词和汗巾子暗自藏了,银子也落下来。 翌日,来旺去回潘金莲:“这庄子离城门甚远,俺空手赤足去怕是赶不上爹在府里,还得租个驴子骑着去才行。况且进了府要想见到爹,一面得打通下头那几个得意的小厮,一面还得躲过大娘盘查才行……俱需银钱打点,二两怕是不够。” 潘金莲无法,只得咬牙又掏了三两出来与他。 来旺回去同媳妇一说,宋金莲也算瞧出来了,这娼~妇一出手就是五两,手里怕是有点钱呢!愈发打定了主意要薅她一笔不可,与来旺如此这般的耳语一番。 晚间太阳落山,来旺又去禀金莲,道:“今日倒是进城了,只遇上俺爹上花家吃酒去了,没见到他人,大娘跟前丫头又将俺叫去好生说了一顿,将俺身上五两银子也摸了去,还好那东西俺贴肉藏着……明日再去怕是还要另雇驴子了!” 潘金莲气得咬牙,似笑非笑威胁了几句,来旺哪会怕她个没脚蟹,只道:“六姐儿不与也无妨,俺只怕哪日不防吃醉酒,不小心将那两样东西漏出去……唉,咱们下人家,皮粗肉糙怕啥,只怕……” 金莲被他一威胁,也吓出一身冷汗来,若她还想进西门府,就不能留下这把柄来,再要是要不回来的,只得狠心又拿了五两出来。 哪知来旺两口子已经讹上瘾了,见了五两银都不带动一下,道:“现在五两怕是不够了,唉,听说明日爹就在府里,不定晚间就有空出来了呢……这般苦差,少说也得翻个倍才够打点哩!” 潘金莲气得吐血,这厮分明是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但怪哪个?还不是只能怪她自个儿一出手就养大了他的胃口?现今东西也要不回来,惹急了让他去大官人前告她一状……横竖她是落不着好了,只得又咬牙拿出五两来。 来旺夫妇见前前后后已讹了她十五两银子,终于“收手”了。十二那日家来,就道:“六姐儿大喜!东西交与俺爹了,他老人家看过后怜你妇道人家在这这处孤苦无依,嘱咐俺们好生服侍您,还说啊……” “说啥?那负心的贼还说了啥?”金莲双目泣泪,满目春~色。 来旺让她凑近耳朵,小声道:“俺爹说啦,明日十三,家里要来永福寺送祖,大娘看得严,他也出不来,只嘱您明日去寺后头的角门处等着他,他好歹与您见上一面,就是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潘金莲大喜,花了恁多银子,终于可以看见汉子的人了。 来旺又忙跪下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娘子原谅则个,明日见了俺爹,还请美言两句,俺们夫妇俩今后就是娘子的人!” 潘金莲见他见风使舵如此之快,只当他是怕了,想到明日就能得见西门庆,定要使尽浑身解数,让他接了她进府去,不不不,先弄死武大郎再说……当然,这个狗奴才她也不会放过。 翌日,天才亮,潘金莲就使着宋金莲烧水洗澡,用那香胰子洗了又洗,又涂了一层茉莉香粉,将身上抹得喷鼻香,将头发梳得高高翘翘,松松散散,穿上一身好料子的衣裙,让来旺送了她去永福寺后头守着。 渐渐的,日头升高了,听见前头有了人声,还当是西门庆来了呢,忙将领口拉得低低的,小嘴儿抹得红红的,准备来一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呢! 哪知角门一开,出来的却是五个官差! 领头那人她曾见过,生得一副好样貌,可惜那好样貌的男子却问:“可是潘氏六姐儿?” 她呆愣愣,娇怯怯的回了声:“是,正是奴家哩,不知官爷……啊!” 话未说完,就被衙役拘住了,她忙喊“来旺救我”,可惜身后哪还有来旺的影子。 差役拘了金莲,又去房里搜出一包金银细软来,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全打包带走。 衙门里众人见他们拘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娘子来,恨不得拍手称快了,好戏可不就是开始了麽? 几位官老爷出来,衙役将她推至右侧的被告石上跪下,这场官司才算正式开始。 先是原告武迎儿代她爹陈述事由,先是告她盗窃,再告她擅去。原告说完话,才轮得到被告潘金莲说话,盗窃之罪自然是要否认的,擅去?那也是要狡辩的,眼珠子一转只说武大郎殴妻。 她不认罪,那自然就要证人证物说话了,先是迎儿拿出“账本”,证明果然进账恁多。又有胡太医出堂,说武大几时受伤,伤在何处,伤情如何,躺了几日,吃了几日的药,花费几何,欠了多少药钱,连药单子全拿出来。迎儿和姚翠莲又作证人言,那日家去屋里如何被翻乱…… 潘金莲却没什么证人证物,武大郎殴妻?哪个见了?殴了何处?伤情如何?大夫请了哪位?她一个都说不出来,只得狡辩殴在“隐处”,衙门自备了验伤的婆子,带入隔间一看,啥都没有,那身上还擦得香喷喷的,惹得婆子翻了几个白眼。 见这罪名跑不了了,潘金莲也急了,横竖嚷嚷她没偷一百零七两。 迎儿冷笑,给孟玉良使眼色,后者就问:“那你说清楚,是一两都没偷?还是没偷恁多?” 潘金莲张口结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孟玉良又道:“大人尽可探查她随身细软,一查便知。” 自有李清寒递了包裹上来,当堂打开,那白花花的银子有二十来两,各色金银首饰若干,好料子的衣裳汗巾子鞋袜也不少,外加悦容坊出的胭脂水粉几样……全是值钱物件儿,粗略估计就不下二百两! 金莲张口结舌,想要辩称这些东西不是武家的,但又怕扯出张家来,到时她也是一身官司,落得个盗窃主家财物的罪名更是了不得!想要说这些东西是她自个儿置办的,票据存根啥都没有,如何证明? 这哑巴亏真是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