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李德正收到一个物件儿, 是块十分干净但料子不怎么好的布条,来人也没说是谁要给他的,只说是从冷宫那边儿传来的, 这样一说李德正自然知道因是无心有事相求。 李德正在刘曜身边这么久了, 见过的美人也算无数,但真正让刘曜挂念在心上的人, 却当真只有无心一个,现在虽说她被刘曜打去了冷宫, 不过只是她当真惹怒了他, 他正在气头上, 再过些日子,无心娘娘终归还是会回到西华殿的。 所以,她若有难, 他自是要帮的。 他打开字条,上面写着,“无心病重,命不保夕, 望公公相救。” 李德正心底一惊,立马起身去了太医院,找着宋太医便拉着他匆匆往冷宫赶去。 可等他们到了冷宫, 管事儿的那个公公却告诉他们,他们来晚了,无心身边的那个小宫女得了天花,她怕是也染上了, 现在已经被隔离了,这宫里头有规矩凡是染了天花的人,一律不许人靠近。 无心若真染了病,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他得马上跟皇上禀报才是,但不巧的是,今日皇上并不在宫中。 此时的刘曜正在,章山。 一间竹屋里,等着一个人。 他有些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桌上的酒瓶,忽有木门轻响,阳光洒进,有人推门而入,红衣长裙。 他抬头,笑起来,“小九。” 他这样亲昵地唤她。 而被唤作小九的人却是沉了神色,冷冷地看着他,眼底皆是漠然,仿佛他只是个陌路人。 “你是谁?” 刘曜有些诧异,未料到她见到他第一句竟是这话。 他埋头笑了笑,复又抬头看他,眸色倒是温柔,“小九从前可是唤朕皇帝哥哥,今日怎的竟不识朕了?” 秦九儿扯了扯嘴角,“你还知道你是皇帝?一国之主,百臣之君,却陷害忠良,屠我满门,可算得一个好皇帝?我的哥哥们皆是顶天立地,赤胆忠心之辈,你……”她冷笑了一声,神色极尽嘲讽,“不配做我的哥哥!” 他屠了她满门,他自知她是恨他的,所以她说的这些话他并不在意,反倒勾唇笑起来边摆弄手旁的杯盏边漫不经心地道,“你的哥哥哥们再好,却已成了剑下亡魂,但朕还好好的活着。” 他说着忽的沉下脸来,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她,一双阴鸷的眼满是戾气,他咬牙开口,“因为朕是君,你们是臣,朕要你们死,你们就得死!” “刘曜!!!”秦九儿冲上来抓住他的领子,一双充血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恨不得用眼神将他碎尸万段。 刘曜最厌恶地便是有人像她这般抓着他的领子,这会给他一种被威胁的感觉,然而他最反感别人威胁他! 他抬手钳住她的两只手,她便轻易地再动弹不得,他仍坐着,他微微仰头,看着此时满眼都是憎恨与愤怒的秦九儿,微眯了眼,眼底有危险闪烁,“所以小九,朕要杀你,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但朕现在给你一个选择。” 他说着将她放开,轻扣了扣桌上的一个九曲鸳鸯壶,“看到这个酒壶了吗?” 他将酒壶拿起来,“这个酒壶,左出为毒酒,右出为好酒,朕要你选,”他抬起头来看着她,“是你死还是他死?” 他说完明显地看到她浑身一震,见她这般神情,他笑了笑,站起身来,欺身缓缓靠近她,在她耳旁勾唇轻语,“要杀你们两个,朕有一万种方法,若你拒绝,朕便连同你们两个一起杀了,但朕不想做的这般绝,毕竟你曾叫过朕一声皇帝哥哥,但那孟昀却为了你敢做出这般欺君罔上之事,所以你们之间必须死一个人,朕便不追绝,如果你还喜欢孟昀,便自己饮了那毒酒,若你恨他,便让他饮那毒酒,你看如何?” 说完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神情,却见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目光里不再有恨意,却是极端的冷漠,她问他,“刘曜,你可有心?” 他怔了一下,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殿门处半明半晦,她背他而立,一半面容隐于阴暗里,他看不清她面容,却清晰听到她说,“陛下可有心吗……” 他,可有心吗…… 今日他又听到了这句话。 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秦九儿,却见她冷笑蔑然,一字一句地咬牙诅咒,“若老天还有眼,必叫你终身不得所爱,孤独终老众叛亲离!” 那是他听到过的她最后一句话,而这句话,成了他一生的阴翳。 那日下了章山,他脑中还不断回响着她质问他的那句话,“刘曜,你可有心?” 脑中小九的面容与无心的面容不断重叠出现,到最后只留下无心一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望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刘曜,你可有心?” 他捂住头痛苦的嘶吼看一声,有些承受不住地单膝跪到了地上,身旁的侍卫立马过来扶住他 ,“陛下,您没事?” 刘曜抬手不要他们碰,他闭了闭眼,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这副模样甚是可笑,他刘曜何时怕过什么,却因这样一句话有些魔怔了,当真可笑。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这样在乎一个女人的话,还是个对他会有威胁的女人。 当真可笑。 无心又如何,无心才不会伤心,他们那些什么所谓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之人,哪个到最后不是遍体鳞伤?亲人逝世,友人辞别,爱人分离,都要心痛一番,然而,这些无用的感情……他并不需要。 回了宫,刘曜觉得异常的疲惫,肩胛处因今天使了力也有些隐隐犯疼,进了宫门他正欲闭眼小憩一会儿,轿子却是停了下来。 他反射性的皱眉,沉声不悦问道,“停轿做什么?!” 轿旁的侍卫掀帘禀报道,“皇上,是李公公。” 刘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德正,他还没来得及问他跪着作甚,李德正跪喊道,“陛下,您可算是回来了!无心娘娘她……” “无心她怎么了?!”他未等他说完便猛地俯身抓住李德正双肩追问他。 李德全哭声道,“娘娘的侍女患了天花,娘娘恐也……” 刘曜漆黑的瞳孔猛的放大,没有片刻犹豫转身便往冷宫跑去,背影甚至,跑的有些狼狈。 刘曜跑到冷宫时,冷宫的宫女太监吃了一惊,他们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在这个鬼地方见到金殿之上的君王,吓得立马跪趴了一地,刘曜发狂地问他们无心在哪里,那些个太监宫女却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地话都说不出来,只伸手颤巍巍地朝前指了个方向。 刘曜已顾不得其他撒腿便往那个方向跑去,可他根本不知道无心到底在哪个房间,只能发疯了一般一间间找过去,嘴里不停喊着无心的名字,院内不停传来房门被踹开的声音。 最后还是替无心传话的那个公公闻声赶过来,知晓了皇上来了,他才匆匆跑进去,便看到似发了狂一般不停踹着房门的刘曜。 他深深垂头快步上前,“陛下还请随老奴来。” 刘曜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恐怖得似嗜血的修罗,那公公赶紧将头垂得更低转身带他去了关无心的房间。 刘曜阴沉着脸被他带到房门在,他正欲开门却有些犹豫地道,“陛下要三思,娘娘可能染了……” 然而刘曜却并不打算听他多语,直接一脚便将房门踹开,一半房门倒塌,他便看到了门后的无心,倒在地上,嘴边是已经凝固的血。 这时恰好李德正赶过来,刚过来便看到这一幕,他登时便惊得捂住了嘴。 刘曜现在门口,看着倒在地面的无心,那一刻他觉得仿佛灵魂被抽空一般,大脑一片空白,过了良久,他才如同困兽一般缓缓朝着无心走过去。 “扑通”一声,帝王的双膝便那样重重跪在了地面,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捧住她冰凉的脸,将她缓缓搂入怀中,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如死一般寂静,甚至连他自己的心跳也像是静止。 他抱着她没有温度没有心跳的身体,虽然他知道他身子一直都是这般凉,也从来没有心跳,但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比那时箭矢射向她时,还要害怕。 那时,他还可以揽她入怀替她挡了那一箭,但现在,她就在他怀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李德正看着他这般样子,于心不忍地唤了他一声,“皇上……” 他看到刘曜怔了一下,而后他忽的暴怒,嘶吼道,“愣着做什么?!叫太医啊!!!” 他这一吼,除了跑出去找太医的太监,又趴了一地的人,他看着这一院子的人,眼睛因愤怒而变得猩红,他咬着牙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只一眼扫过便让他们止不住战栗,他一字一句地狠狠怒道,“无心若有事,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宋太医赶来后,因知道无心没有脉象,体温又比常人要低许多,只得跟刘曜说了“臣失礼了”,便扶袖上前将无心的眼皮扒开看了看她的瞳孔,又查看了她的耳后于手腕。然后退后了几步拱手禀报道,“禀陛下,因娘娘脉搏微弱,臣靠脉象诊不出娘娘是患了何病,但能确定的是娘娘并未染上天花。至于娘娘咳血之故,应是受了刺激或较大的情绪波动导致的咳血晕厥,娘娘体质异于常人,微臣不敢妄自开药,只能开些活血补气的方子给娘娘调养,至于娘娘何时能醒来……”他顿了顿,“那便要看娘娘自己了。” “你们退下。”刘曜难得没有发怒,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宋太医都惊讶得抬头再看了一眼刘曜才低下头去缓缓退了出去,宫廷御医就是个把脖子悬在刀尖上的活,动不动便要被叫陪葬或者拉出去斩了,虽往往也只是说说但帝王的怒气可不是他们能轻易承受得住的,况且刘曜向来喜怒无常,今日未发怒着实是有些难得。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刘曜握住无心冰凉的手在她身旁缓缓坐下,那双漆黑的眸子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似什么情绪也没有,又似蕴了太多情绪而变得静默。 他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看他。 是仇人?还是夫君?又为何来到他身边? 除了报仇,他想不出其他任何她来他身边的理由,她当初既然免于被诛,本可好好的活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为何偏偏出现在他身旁,而她有那么多次可以复仇的机会,又为何没有出手? 他真的,如何也想不明白。 那日他得知她是南国公主之后,他一夜未眠,他一直在想,他该如何处置她? 但他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结果。 她既是南国公主自是再留不得,但杀了她,他却始终没办法下这个决定,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优柔寡断。 他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让他明知她对他有威胁,却仍旧舍不得杀她。 这真的,一点也不像他。 但现在看着她就那么躺在那里,没有温度,没有呼吸。 他心底只有一个想法:他希望她能醒过来。 他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插入她发间,在她耳边轻声开口,“等你醒过来,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