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有始有终8
片场, 灯光布景经过细心调试,用氛围渲染着“封闭”和“孤独”。 经过几个月的拍摄,阎玖对人物性格的把握已经到了不需要任何人提点的程度。最后几场戏过得异常顺利,今天一天完成了原计划两天的工作量。此刻江导正和副导演一起坐在监视器后讨论, 如果他们觉得OK, 则林川的戏份会于今天结束,这也表示《绿洲》一片即将全面进入后期流程。 现场很静, 工作人员不管手上正忙什么, 都分出一撮小心思留意着江导的反应,只有阎玖显得心不在焉, 像刚睡醒似的坐在道具堆里, 视线缓缓追着灯光下纷飞的灰尘。 灯光几不可见地闪了一下,同一时间, 阎玖忽然抬起头,看向某个空无一人的方向。 江导举起右手,做了个标志性的握拳动作, “O——K——!” 片场响起参差不齐的掌声,庆祝的气氛中,只有阎玖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他依然看着同个方向,缓缓起身,目光带着空旷的茫然,好像要穿过墙壁,看向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大家说着“恭喜杀青”, 欢快的气氛好像在影棚掀起一股无形的热浪,阎玖看着灰白的墙壁,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寒顺着脊柱升起,紧接着,这股寒意像卷起飓风,在他胸口剜出一个冰冷的空洞。 阎玖浑身一颤,感到无法解释的心悸。 “怎么了?不舒服吗?” “江导——阎玖好像不舒服!” 一时间好多人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隔了好一会儿,阎玖才从无法解释的空茫感中回过神来,朝关心他的人说:“没事,不用。” 本来今晚该有一场聚餐,但阎玖身体不好,谁也不敢这时候叫他出去,于是助理叫来等在外面的白叔,直接送阎玖回了酒店。 一进屋,两个随行医生就给阎玖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没发烧,除了心跳略快之外,一切正常。 白叔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答不上来,因为这感觉并不是生理上的不舒服,而是一种难以解释的不安,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自己隐约有所察觉,却想不起来到底忘了什么。 阎玖朝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机,点开迟鸣的微信——两条未读,一条是收费站拍的雪景,一条是关于雪人的信息。 迟鸣在大雪里淋得满头花白,还不忘朝阎玖比个傻气手势。 情绪会传染,阎玖终于放松拧了一路的眉头,手指在屏幕上点点,但没打几个字就删了,他调出通讯录,直接给迟鸣打了过去。 迟鸣的手机正安静沉在水底,几声之后,语音提示“暂时无法接通”。 阎玖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上来,紧接着又拨了一次。 白叔说:“迟先生最快也要八点才到青川,现在应该还在路上,我看了天气,沿途正在下雪,可能信号不好。” 阎玖同意他的说法,但还是又拨了一次。 白叔:“也可能是没电了,迟先生虽然会带充电宝,但总不记得给充电宝充电,而且他的手机有点老,如果一直开着导航,电量能维持一小时就很不错了,还有,也可能是天气太冷,我早上就低温关机了一次。” 阎玖不再拨号,握着手机有点出神。 白叔自动把锅往身上背,“怪我,元旦礼物我该建议您送迟先生一部手机的,但觉得太实用了,不太适合现在这个阶段,就没跟您提。” 阎玖又看向窗外,今晚酒仙店天气依然很好,薄薄一层夜色,遮着近乎绚烂的繁星。 白叔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了玖爷,我有个问题忘了问您,您小时候参加过儿童选秀吗?我是您七岁那年开始跟着您的,之前的事情都不怎么清楚。” 阎玖没回答,但好歹把视线转到了白叔这里。 白叔拿出迷你平板,登了自己的微博,从收藏里找出一条给阎玖看,“这个图,我一开始觉得是胡扯,但越看越觉得像您。” 博主ID蓝胖子挖掘机,专长挖掘娱乐圈边角小料,不知道怎么就顺着迟鸣在“明日之星”里的黑历史,挖到了这几张画质感人的小图。 文字介绍说,图片是从节目第三期花絮里挖出来的,属于一个中途退赛的选手,但节目组还是把他的几个镜头剪进了片尾花絮,这本来属于那种一晃而过,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的细节,但那选手长得太惹眼了。 图上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胸口别着“五号”的花形牌子,即使画质感人,也还是看得出这孩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只是头发不长不短,整整齐齐刚好遮住耳朵,乍一看完全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但眉宇间又透着一股稚嫩的英气,整个形象刚好卡在性别的分界线上。 阎玖轻轻皱起眉头。 白叔试探着问:“玖爷,这是您?” 阎玖不置可否,只是开了自己的手机微博,找出一条视频。 在四号和六号之间,五号被剪掉了,至于七号,则是年仅八岁的迟鸣。 阎玖对这节目完全没有印象,按照他自己的记忆和二叔的说法,那段时间正是他病得最重的时候,半年里几乎没下过床。 截图太模糊,阎玖不能回答白叔的问题,但在心里,他已经确定了,那个五号就是自己,但如果真是这样…… 原本隐隐约约的不安开始膨胀,阎玖渐渐有些失控的感觉。 “白叔,去找这个节目。” “好的玖爷,我会去联系台里,找到完整版,也看看能不能拿到更多花絮。” 阎玖又给迟鸣打了个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他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只是什么都不做地看着窗外,每隔几分钟打一个电话,就这样到了九点。 白叔感觉到空气中无形的压力,算着时间给迟鸣在青川市预定的酒店打了电话,前台回复客人并未入住,又说当地大雪,很多客人都延误了,叫他们不用担心。 白叔的电话是开着免提打的,这些话阎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但气氛没有丝毫缓解。 “玖爷,您别担心……” 白叔安慰的话还没说完,阎玖的手机忽然响了,白叔立刻松一口气,“您看——”他想说,您看,这不是来电话了吗,屏幕上却不是迟鸣的名字。 是沈丹青。 阎玖看着屏幕迟疑了两三秒钟,接听时,手指莫名有些发抖。 电话接通,两边都没立刻说话。 阎玖将不安的心跳抿在嘴里,听到对面沈丹青叹了口气,轻轻吐出两个字:“抱歉……” 阎玖仿佛听到一片嘈杂的响声,沈丹青的话语像一块高空坠落的玻璃,粉碎成千万片棱角锋利的碎片,又一片片穿透他的胸腔,割到心里,利刃卷成一道飓风,卷着血肉左冲右突,才最终又拼合成完整的意思—— 有一辆车子于今天傍晚时冲出高速,坠入了山崖下的海里。 而开车的人,正是迟鸣。 救援队已经打捞了残骸,并根据车牌信息联系了沈丹青,但到现在为止,他们并未发现驾驶员的踪迹。 阎玖握着手机,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因此后半程的话都是白叔替他说的,白叔表示会尽一切可能提供人力物力,配合救援队进行搜救活动。 说完这些,他就开始调派人手,并实时把进程汇报给阎玖听。 阎玖的反应,则是出乎白叔意料的冷静,保持着接电话时的坐姿一动不动,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甚至呼吸也绵长均匀。 但太均匀了,好像数着拍子给自己提供氧气。 白叔想安慰阎玖说迟鸣也许已经游到了某处岸边,救援队随时可能把他救起,但他又不敢给阎玖这么具体的希望,犹豫半天,也只能轻轻把手掌压在阎玖肩上,“会找到的。” 阎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一个人生在世上,想要彻底消失是不可能的,即使一把火烧了,也总会留下许多灰烬。 会找到的—— 这点阎玖并不怀疑。 今晚发生在高速上的是一串连锁事故,伤亡严重,迟鸣在整个事故里,只是一个失踪数字而已,考虑到舆论等诸多因素,报道上并未公开他的身份,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搜救紧张地继续着,但除了寥寥几个人之外,全世界都不知道迟鸣生死未卜,粉丝们匆匆为死难者点上蜡烛,却也不知道这些蜡烛里可能也有迟鸣一根。 阎玖似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白叔跟他汇报进度,他不止会认真听,还会提出问题和方向,一副毫不怀疑会找到迟鸣的样子,让白叔也渐渐放下心来。 第二天夜里,阎玖没怎么睡,折了很多“祈福”的千纸鹤,到了第三天清晨,他忽然提着穿成长串的千纸鹤说,想去事故现场看看。 理智正常的成年人都知道千纸鹤是没有用的,但白叔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给阎玖多准备了防寒的衣物,开车带他过去。 海横高速的沿途风景如传说中一样美好,能看到茫远的群山和海天相接处的晨辉。 阎玖穿着温暖的羊绒大衣坐在后排,随手摆弄着颜色各异的纸鹤,转弯时,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而来,透过车窗落进他清澈的眼底。 白叔说:“会找到的。” 阎玖照旧“嗯”了一声,望向遥远的天际。 地势渐高,海面渐远。 离出事地点越近,海的颜色越是深邃碧蓝。 白叔减速靠边,停在临时支起的路障外围,即使隔了两天,来不及修缮的护栏也显示出事故现场的惨烈。 白叔开了一下车窗,回头说:“外面风大,玖爷,您先系上围巾。” 阎玖应了一声,仔细把围巾系好,白叔这才注意到,他戴的是迟鸣的围巾。 恐怕已经是遗物了……白叔想着,替阎玖开了车门。 阎玖说:“你在车里等着,我自己过去。” 白叔担心地张了张嘴,但没说什么,只沉默地点了下头。 他知道阎玖跟迟鸣感情很好,但他们毕竟只在一起短短的一两个月,且阎玖这二十多年,不管遭遇什么样的病痛,都从未向命运屈服,身上自有一种不可摧折的韧性,所以白叔从没想过,这样一个阎玖会为了什么人做出什么傻事。 海风带着湿冷的咸味,承托起渐渐明朗的阳光。 只要闭上眼睛面朝天空,即使云层再厚,也能感觉到太阳的存在,也许阳光有着某种独特的质感,也或者,这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命本能。 没有证据。 也不需要理由。 却能无比清晰地知道。 就像出事的第一天,阎玖已经明白,迟鸣不在了。 不在微信的另外一头,不在电话的另外一头,也不在任何一个城市。 那个人,已经不存在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阎玖跨过路障,弯腰把一串千纸鹤挂在破损的防护栏上。 单薄的纸鹤摇曳着,丝毫无法抗拒风势。 就像生在这世上的人,谁也无法抗拒命运的未知。 阎玖想起小时候病发住院,同班同学也折了千纸鹤过去看他。 人在小的时候,固然纯洁诚挚,却也天真残酷,可能他那时病得过于狼狈,居然有同学对他说:“如果我是你,我还不如死了。” 这句话一直留在阎玖心里,陪着他一次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 阎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活着,并不比死亡更加轻松。 他曾因为无法缓解的疼痛而整整一周无法入睡,在那些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夜里,他也会试着问自己,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是啊…… 为什么呢? 也许因为黑夜尽头总会再见光明。 而有些人即使无法相遇,也还在世间某处牵绊着你。 可惜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海风卷起流云的澄澈。 浅淡的人影一步一步,平静地走向碧蓝色的终点。 浪涛吞没转瞬而逝的执念。 潮汐抚岸轻唱,擦肩而过的,却总是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