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佛门
蹄声得得, 车厢里,落得清闲的四个人却反而话题不多,聊了几句后, 皆望向车窗外, 看着外头倒退的风景发呆。 许久,也不知马车跑出了几十里, 突然,单辰逸对皓天铭道:“铭……天铭, 前方五里处有个‘静云寺’, 且顺道, 我想在那儿下车。” “不同我们一起回京么?”皓天铭诧异道。 单辰逸道:“我曾经在静云寺听方丈诵经,十分受用,于是同他约定, 若心里有坎,就再去寺中听他诵经。” 皓天铭当然知道单辰逸心里这道坎是什么,轻轻点了一下头,以示默允。 路转处现出一个茶肆, 卓戊卿道:“口有些渴,不如我们下去喝口茶!” 其余几人纷纷赞同。 马车夫停下车,几人朝茶肆走去。 这茶肆不大, 用碗口粗的原竹搭成架子,再盖上一层细密的竹同门口插上一瓶艳丽的牡丹,装点门面,招牌旗上书一个潦草的“茶”字, 在清风中徐徐招展。 茶肆的客人其实已经很满了,连外头的空地上都坐满了人。有几人是熟面孔,都是丐帮的人。百里若曦穿一袭黄衫,坐在里间一张靠墙的桌子上,眼睛望着走进来的几人,瞬间停留在卓戊卿的身上没有动。 时间似乎倒退到初见那一天,卓戊卿骑着马站在广场一角,声色俱厉跟她说:“请你下马!” “真巧啊,怎会在这个小小茶肆又相遇了。”百里若曦浅笑着站起身来道。她虽是丐帮帮主,但并非缺衣少食的主,她父亲的豆腐店八年前就在江浙一带遍地开花,如今是更加地红火。 “不巧,我就是看到你们在这,才喊马车停下来的。”卓戊卿道。 百里若曦有点小小惊讶:“找我们吗?何事?” 卓戊卿望了皓天铭一眼,皓天铭道:“噬苍教已土崩瓦解,剩下的扫尾工作,还得劳烦丐帮的众位多多操心了。” 实际上,这事儿皓天铭已经托卓戊卿交给窦盟主去做,但一家独大难免生出野心来,让两方互相牵制,无疑是更好的决策。 “丐帮行走于江湖,做这些是应该的。”百里若曦说罢,眼光再次停留在卓戊卿身上。希望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但卓戊卿左看右看,却并未注意到她。 店里的几个伙计正在忙活。一个肥肥短短的中年人在打扫卫生,一个猴头猴脑的小伙子在盛开水,准备沏茶用,另外,还有一个满脸麻子、寒寒蠢蠢的汉子站在柜台后面翻看帐本。 丐帮一个黑瘦的长老此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占据了百里若曦的桌子,他显然喝醉了酒,两只耳朵通红通红的,独个儿趴在桌子上讲糊话。 百里若曦全无心思去管这些。人家想喝酒,他喝他的,喝醉了,又如何?不醉,又如何? 若不是顾及到自己喝醉了就会失态,说不定百里若曦自己都要把自己灌醉,然后便可以壮着胆子给某人说些真心话了。 有些人在感情方面天生愚钝,或许要直白点才能被接收罢。 但是,直到卓戊卿喝完茶,一行人进了马车,消失在金灿灿的道上,百里若曦却还是没能将她的一丝半点儿心意表达出来,只急得满头大汗,心里劝自己道:“还是算了,说不定他并非迟钝,而是不在乎,幸亏没当着这些丐帮弟子丢丑。” 马车行不多时,便到了静云寺。 皓天铭道:“我送你前去。” “不用了,这儿我熟。”单辰逸跳下车,大步朝道边的一条小路奔去,在众人的目送下消失在绿荫掩映之中。 进得静云寺,方丈却不在寺内,清虚小师傅接待了单辰逸,将他领到一边的几案边前坐下,并沏了一壶茶端过来,倒一杯递到他手中,面带微笑徐徐道:“寺中用度清浅,这茶是一位施主赠送,香味儿浓厚,很是解渴。” “有劳师傅了。”单辰逸点点头,放下方才从神龛上拿的一卷佛偈。 单辰逸用杯盖儿拂去上头茶沫,轻呷一口,望着袅袅升起的一抹热气发呆。发了一阵呆,见旁边还有一个茶杯,就倒了一杯茶,递给清虚:“明机小师傅,你也喝一杯。” 清虚摆摆手,拒绝了。 “茶叶片片采摘不易,制作工序亦是繁杂。施主您慢用,小僧不敢起这贪念。” 清虚说罢,站起身打扫大殿去了。 一会儿,方丈从外边回来了。单辰逸起身打招呼:“方丈,我来找你,是心中有惑,希望方丈能收留几日,他日疑惑解开之时,便是我离开之日。” “施主有何疑惑?” 单辰逸指着案上的佛偈道:“方丈,此处有两句我还不太明白,请赐教。” “哦?” 单辰逸将方才反复念了好些遍的句子背诵出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然而,情爱乃随缘而生,凡世间的男女,一旦踏入情爱这条深河,又有几个能真正放得下?”单辰逸表示不信。他一直在努力摆脱心魔,却是越陷越深。 “如此看来,施主执迷于世间情爱,已到了执迷的地步。”方丈淡淡地道,“若舍掉**,四大皆空,则身心清明。”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我做不到,忧与怖我却都想远离。”单辰逸道。 方丈淡淡地笑道:“老衲方才说过,施主您到了执迷的地步。漫漫人生路,太过执迷其实也是为难自己。” “我当真执迷么?”单辰逸扪心自问。 “然而大千世界,男男女女有几人不执迷于情爱?”单辰逸自言自语,替自己开脱道。 笑了笑,方丈又道:“施主可曾听过‘千年等待’这个故事?” 单辰逸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个故事,就是对执迷于情爱之人的一剂良药。”见单辰逸有了些兴致,方丈开始缓缓道来,“有位出身名门、才貌双全的少女,双十年华却未能出嫁,只因没有找到如意郎君。一天,她在庙会上遇到了一个令她怦然心动的男子,然而,场面太嘈杂,那人很快被冲散在人群中。少女十分落寞,每日礼佛祈祷,希望再遇见那个男人。她的虔诚终究感动了佛祖,佛祖道:‘你若想再见他一面,就得舍弃所有,修炼五百年,你可愿意?’ 少女执着道:‘我愿意。’ 于是,佛祖把少女变成一块石头,躺在山里经受风吹日晒,而且孤孤单单,四百多年都未能遇见一个活人。直到最后一年,一个建筑队的采石工进山,把她加工成一块齐整的条石,运到城里做了石桥的护栏。随后,少女终于见到了那个她等候了五百年的男人!只不过,他仅仅从桥上走了过去,随后又消失了。 佛祖出现在少女面前:‘你可满意?’ ‘不满意!’少女摇头,‘为何将我砌成护栏?若是我被铺在桥中央,不就能碰到他了!’ ‘想碰他一下是吗?那就再修炼五百年!’ ‘可以!’ 这次,佛祖把少女变成了一棵树,伫立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少女每天打量着路过的人们,每日里经受着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反反复复,日日如此。直到最后一天,那个男人才姗姗来迟。天很热,他看起来很累,他走到树下,靠着树干疲惫地闭上眼睛小憩。少女终于碰触到了他!但是,她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动一动。男人小憩片刻,又离去了。 佛祖出现后,问少女:‘你现在还想做他的妻子吗?如果想,就继续修炼。” 少女平静地回答:‘不必了。’ ‘为何?’ ‘我爱他,但不一定非得拥有他。’” 故事有点儿长,但单辰逸听得很是认真。听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殿中佛像,默然不语。 方丈双掌合十,颔首一拜,转身离去。 看着方丈淡然离去的背影,单辰逸眼中的氤氲迷雾也渐渐散开。他准备在此静静地待几日,再来考虑何去何从的事。 坐在寺庙的一角,单辰逸看到多少求神拜佛的人进入寺中,燃香点烛,虔诚朝拜,又带着满怀期盼离开。 日出日落,寺庙矮墙上的凌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就过了七日。 鼻中满是香烛独特的气味儿,手中还是那卷佛偈,耳边是朗朗的诵经声,往日的种种在脑海过了一遍之后,单辰逸愈来愈觉得自己的心更加明朗了。 现在是该考虑何去何从的时候了。京城乃是非之地,若说之前自己是为了有所追求而出山,那么现在,那个追求的目标已经不复存在,还有何理由回京呢? 单辰逸重新想到了方丈说的那个故事,忽然觉得,即便不拥有,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看,难道不也是一种满足么? 就在单辰逸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皓天铭亲自乘马车接他来了。 “辰逸,跟我回去!少了你,我们几个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就像突然被抽空的记忆一般。”皓天铭道。 “嗯。”单辰逸点点头,在方丈的清朗笑声中跟随皓天铭踏出了静云寺。 清风阵阵,吹动衣袂翩翩,凌霄花残瓣缤纷如雨,追逐着两个笔挺的身影,消失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