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朕决定要做的事, 正常情况下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 自乐游苑回宫后没几天,朕就让严同复上了个折子, 说明京兆府近些年对前朝残余的暗中搜捕情况。康王是最后一尾大鱼, 剩下的全是小虾米。 虽说是暗中搜捕,但多少有动静,众臣心照不宣。然而, 康王死了接近三年都没漏出一丝口风,就不免让他们惊诧万分了。擒贼先擒王,之后再用康王的名号钓鱼,想也知道是一网打尽、殊无遗漏的节奏。 此事的风波还没过去,朕瞧着离芒种只剩一月, 便宣布了六月中旬下江南的消息。朝堂上又是一波暗流涌动:人人都认为,朕先用康王的事情立了威, 再宣称要疏浚运河, 如此就没人不敢不认真做—— 开玩笑,不认真的话,搞不好就会和康王一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两件事加起来, 朕估计着,朕在诸臣心中城府深沉的评价又能再创新高。如果一定要说还有别的结果,只能是有关谢镜愚—— 谢镜愚调任中书令是在康王死前,本质上是安抚兼戒备手段;可在康王死后, 他不但没有被贬,还被朕任命做尚书丞。瞎子都能看出来其中的因果联系, 更不用提谢镜愚必定会平步青云这件事了。 一时间,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谢镜愚即将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尚书仆射、乃至尚书令。对这种流言,朕不置可否,每日安排并不改变。至于谢镜愚,他惯常就受人瞩目,如今愈发变本加厉;因而,他已经把铺盖打包到了尚书省,一副恨不能日日值宿的模样。 此举的主要目的是尽量避开大把削尖脑袋套近乎的官员,但也方便了朕召见他。况且,下江南要协调准备的事务不少,朕根本用不着费心想借口。 拟定随行官员名单就在头几件要做的事情里。朕只负责点正三品以上及少部分以下的官员,剩余的都由谢镜愚补充完善。但在补充完善之前,谢镜愚先对初步名单提出了异议。“陛下要令吏部两位主官都随行?” 朕就知道他会发现。“芒种过去,已经是四月下旬。彼时今年吏部试已然结束,也没什么大事。” 对朕避重就轻的回答,谢镜愚很不满意。“陛下,您明知道臣说的不是这个。” 朕确实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一般来说,朕想带尚书还是侍郎都无所谓,但要留一个在京中统领事务。若是都带走,谁来居中调度?“宋卿要调任扬府,朕正好捎他一程。” 这话并不是表面上的意思,但谢镜愚一下子就明白了。“陛下想让宋尚书去做扬府都督?因着大运河之事?” 确实如此,朕点点头。 “那陛下属意何人接替宋尚书之职?”谢镜愚又飞快地问,但他并没用上疑问语气——毕竟这事儿实在太明显了——“魏王殿下?” 朕又点头。“魏王说他打算趁此机会考察沿途州府吏治,朕已经准了。毕竟,若吏部是他主事,不一定要在兴京才能做。” 然而,谢镜愚听出了朕没直接说出口的话。“是魏王殿下自己想要随行?” 不管是你还是雍蒙,关注重点都是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歪? 两相对比,朕实在忍不住腹诽。“上巳时,朕已经让魏王先做好准备。” 闻言,谢镜愚顿时沉默下来。 “怎么?”朕品出了这种姿态里的不欢迎,“既然魏王要去,你这一路就会轻松不少,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王若钧已过花甲之年;叫他拖着一把颤颤巍巍的老骨头,来回奔波四五千里地,实在令人于心不忍。如此一来,运河相关的一应繁琐事务都压在谢镜愚肩头。即便雍蒙只负责吏部的那块儿,也是能少一分则少一分。 听朕如此劝说,谢镜愚脸色阴云转晴。“臣其实无碍,谢陛下体恤。”顿了顿,他又捡起了之前的话题:“陛下还想带上谁?” 虽然谢镜愚没有明说,但朕知道他为什么不欢迎雍蒙一起——雍蒙肯定不会和以前那样,然而还是不太方便。用后世的话来说,雍蒙就是个超大功率的电灯泡,谢镜愚不喜实在正常。“朕这次去江南,随行人员不少。到时候再拉开车队的距离,指不定前头到了一个驿站,后头还在另一个驿站呢!” 听朕故意夸大其词,谢镜愚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又逗臣开心。”他佯怒道,“两个驿站之间有三十余里地,再怎么拉也拉不到如此长。” 必须得说,整条车队还是有希望的;然而,雍蒙既是吏部侍郎、又是一品亲王,确实不可能离朕的御辇太远。“那又如何?”朕挑眉,“即便同个驿站,朕让他住最远的院子,他还敢不住不成?” 朕想强词夺理的时候谁都拦不住,谢镜愚早就见识过,不由失笑摇头。“臣只是随便想想。”他复又正色,“臣分得清轻重缓急,陛下就照规矩来罢。” 再一次——朕答应雍蒙时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猜想被验证,可朕并没感到应该有的欣喜。相反地,朕还有点黯然——不管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他,也不管朕是否真心、他是否真心,私情从始至终都是私情,无法大白于天下。 从心底里,朕知道这是奢望,毕竟从前没有、千余年后也没有可供效仿的成功事例。然而低落下去的情绪却不容易平复,以至于谢镜愚察觉到了。等完成名单初稿,他搁下毛笔,轻声问:“陛下今日心情不高?” “没有的事。”朕当然不会承认。 谢镜愚目不转睛地凝视了朕一会儿。“……是因为臣刚刚说的话么?”他面上的关切更明显了一些,还有点自责。“是臣不对,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朕就见不得他这样,那一小股刚冒头的心烦意乱立时就被朕按了回去。“朕都说了没有,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朕急着找个新方向,但凌烟阁里都是正经严肃的玩意儿,不适合调节气氛。忽而,朕眼角余光瞥见墙上父皇的墨宝,立即心生一计:“谢相,你临过兰亭序么?” 话题转换生硬得朕自己都忍不住嫌弃,但好在抛出的饵有足够的诱惑力——只要识字,谁都抵挡不了一睹书圣真迹的冲动。 “久闻其名,不见其容。”谢镜愚回答,眼睛微微亮了。 “那今日正好让谢相见识一番。”朕笑道,而后命刘瑾去把帖子拿来。 兰亭序是朕最常临摹的真迹之一,东西很快就摆在了桌案上。自卷轴展开起,谢镜愚就一瞬不瞬地盯着看,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待到完全展露时,他几乎被他所看见的镇住,半晌一动不动。 “谢相觉得如何?”朕笑问。 “通篇遒媚飘逸,有如神人相助。”谢镜愚喃喃,眼睛根本舍不得从行书上移开,“王右军为历朝历代名士盛赞,如今有幸亲眼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注意力转移得相当彻底,朕非常满意。“纸笔都是现成的,谢相要不要试试?” 对着名家真迹,说不跃跃欲试是不可能的;况且,因着出身,谢镜愚自小在书法上花了不少功夫。此时被朕提醒,他立即提笔沾墨。但只落了“永和九年”四字,他就停了下来,摇头道:“不见其形,更无其神。”言语之间,甚是挑剔。 朕原本站在桌案前,闻言绕了过去,同谢镜愚一同端详那几个字。“要朕说,谢相的要求可能高了点。”朕第一次临的时候,写得比他差多了! “是么?”谢镜愚侧头看了看朕,“臣大胆料想,陛下必定临过多次?” 虽然这话听起来只是问次数,但朕明白谢镜愚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便拿起他刚搁下的笔,在“永和九年”后头续了“岁在癸丑”四字。 见朕笔走龙蛇,自觉让开的谢镜愚微微瞪大了眼睛。“陛下之字,形者十有十,神者十也有七八了。”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朕才不会说,从小到大,朕临兰亭帖没一千次也有八百次。“无他,唯手熟尔。”朕顺势把狼毫塞回他手里,“谢相多练几遍,定然比朕写得更好。” 谢镜愚看了看毛笔,又望了望朕,似乎有推辞的意思,但终究没能抵挡住手痒,继续临了下去。 他泼墨挥毫的时候,朕就在一边看着。不得不承认,谢镜愚专心致志的模样实在引人,更别提他本来就有张受到兴京上下所有人追捧的脸。朕瞧得几乎出了神,满室只听得软毫拂过宣纸的细微动静,还有他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背诵声——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听到这句,朕忽而一怔。虽然距离王右军写下兰亭序已过数百年,但时至今日,此言之意仍旧令朕有同感。心有所触,朕便上前半步,覆住了谢镜愚握笔的手。 “陛下?”谢镜愚一怔,就要转头。 朕用另一只手按了按他后背,示意他不要动。“接着临。” 虽然话这么说,但谢镜愚依旧稍稍松手,半顺着朕的力道写下去。等最后几句写完,朕放开手,定睛瞧了瞧全篇,忍不住笑道:“看来这帖被朕废了,蛇头蛇尾。” 谢镜愚却没说话。他把毛笔随意一放,折过身就把朕拖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和一个同样炙热的吻里。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哄谢相开心? 啪—— 陛下掏出了兰亭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