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很快就到了临近开学的日子,岳淮山来找梁峥和夏文敬去跟几个好友同去越燕阁。他们两个早就提前说好了:谎称一起吃坏了东西,在拉肚子。梁峥装得很像,当着岳淮山的面还跑了两趟茅厕,夏文敬只说不舒服,皱了脸斜倚在罗汉床上不动。岳淮山摸了摸他的头,又号了号他的脉,最后只说“那你们好好休息”,就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 夏文敬叫了人去送他,然后又有些担心地问梁峥,“你说味甘会不会多想呢?我怎么觉得他不太高兴。” 梁峥笑他,“看你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夏文敬站到地上,眼睛一翻,“还不都是因为你!” 说完他一甩袖子走了,梁峥琢磨了一忽儿,“因为我?喂!什么叫因为我啊?” 追到院子里,梁峥见夏文敬进了书房, 跟进去看见他叫了唐小三在磨墨。 “你要写什么?”梁峥凑到跟前。 “爹说我院门上那块匾旧了,让我重写一块换上。” “那你打算写什么?” 夏文敬展开纸,“写什么?原来是什么就写什么呗。” “春苑?不好,像妓 院的名字。” “你吐不出象牙就不要乱说。”夏文敬本想拿东西去打梁峥,可唐小三在旁边,便只不愠不火地毒舌了一句。 梁峥毫不在意,挠了挠头,“我给你加两个字如何?” “什么?” “曦出春苑。” 不到一天的光景,牌匾就刻好了,趁着夕阳还有些余晖,夏文敬找人把匾换了上去。 钉好木匾之后,下人们撤掉梯子散了,梁峥和夏文敬一起叉着腰站在远处抬头观望。 “你怎么想到加上这两个字的?”夏文敬盯着那个让刻字的工匠多废了半天儿功夫的“曦”字问。 “没怎么,看着你就想到了。” “我?”夏文敬扭头去看梁峥。 梁峥也看着他,“嗯。” 两人四目相对着这么过了一会儿,夏文敬脸上一红,扭头儿往院子里走了。 梁峥把唐小三拉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把钱,“明儿国子监开学,秦淮河边热闹着呢,你自己去逛逛。” “啊?可我不是应该……” “子矜有话要单独跟我说,你在不方便。” “有话单独跟您说?”唐小三看着院子里被夏文敬关上了的房门努力回忆,却只记得他们刚才明明只是在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而已,“可我没听见……” 梁峥推着唐小三往大门的方向走过去,“哎呀!是我有话要跟他说,行了?你快去玩儿!” 唐小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梁峥进到春苑里急急关了门。 最后一道阳光褪去,曦出春苑──四个端正的字上被镶满的金边也悄然爬走,木匾崭新的被雕刻过的痕迹露了出来,散发着木屑的清香…… 明洪武二十三年,庚午。 金陵,秋。 “未平──未平──” 夏文敬到处找不到梁峥,猜他又跑到颉芳苑来上了树。 啪嗒!一枚秋果掉到夏文敬的脑袋上,他仰起头,果然看见了骑在树上的梁峥。 “都一把年纪了,还动不动就上树?” “什么一把年纪?梁某正当青春年少。”梁峥朝夏文敬一伸手,“上来,陪我一起坐坐。” “下个月就要分派官职了,你就不能有点儿『梁大人』的样子?” “就是快要不是监生了,才想最后看看国子监的风景,以后再不是轻狂少年,再不能爬树,这是最后一次,来陪我坐坐。”梁峥一脸的正经,没有嬉笑的神色。 夏文敬看了他一阵,攀住树干几下爬了上去,坐到他的身边果然眼前风景一片大好。 “在大理寺拔历,好多天不见,你不想我吗?”梁峥把手伸进夏文敬的袖子里,捉了他的手腕子在手里揉捏。 夏文敬习以为常,也不接梁峥的话,自顾自地说:“子壬说你找我,不好好地在号房等着,跑到颉芳苑来干什么?害我好找。” “有事跟你说,怕被旁人听见。” “什么事?已经确定咱们会被分到的官职了?” 梁峥笑笑,“那个有什么怕被旁人听见的,监中家里有点儿门路的,不是早就都打听清楚了嘛。你得偿所愿,会去都察院了。” “你怎么知道的?” “呵,国子监里会有什么我梁峥不知道的事吗?” “也是,三年多里国子监上上下下已经被你搞得乌烟瘴气了。现在不是连祭酒大人也给你哄得服服帖帖的。” “什么话,被我搞得乌烟瘴气?本来就不是什么清净之地。” “嗯,就你有理,懒得跟你争。那你会去哪儿?” 梁峥斜着眼睛挑了下唇角,“你说呢?” “什么我说。”夏文敬把脸扭到一边,“你都没告诉过我你想去什么地方。” 梁峥手上用了力,“你去都察院,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开心的神色在夏文敬的脸上浮现了片刻,转瞬却又变成了几分担忧:这才做了几个月的先习吏事,便要避人耳目,常常十天半月地见不着一面,以后入朝为官了,还能像这几年这么风平浪静吗?都在都察院好吗?我这边只有个父亲还好说,梁家是名门望族,很快就会催婚了…… “子矜,你又发什么呆?” “啊?哦,你不是说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嗯……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听到一点消息,并不能肯定。” “到底什么事?你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皇上让锦衣卫彻查胡惟庸案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昨天我听说,这回查到韩国公头上了。” “你说……左相李善长?” “嗯,我没记错的话,味甘家跟李家有姻亲关系,所以……” 夏文敬眉头一皱,“你是说岳家会受牵连?” “嗯,如果消息是真的,淮山恐怕凶多吉少。” “你听谁说的?” “猪头。” “戚兴宗?!你怎么会……” “我虽然很讨厌他,可跟他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都是前几年年少气盛,为些口舌之快的事。他这两年还算识相,没再跟我找什么麻烦。况且我也并不想还没等入朝为官就得罪当朝权贵,他爹和他的祖父最起码我现在还惹不起。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我爹毕竟是掌兵重臣,他大约也想明白了:跟我结了仇将来对他没什么好处。所以他昨天跑到大理寺找我,说要请我喝酒,我除了不想跟他弄得太僵,也好奇他会跟我说些什么,就跟着去了。席间他特意向我说起韩国公的事,我猜他是知道咱们跟味甘的关系好,想卖我个人情。他说是无意间听他祖父和父亲说的,所以我想这事十有**是真的。” 听了这话夏文敬转身就要往地上跳,梁峥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去找我爹。” “你别那么急啊,毕竟是听猪头戚说的,咱俩还是先去找味甘问问,看他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夏文敬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正要跟梁峥一起跳下树去,却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他们立刻很有默契地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走近了──是今年新入学的监生。夏文敬看梁峥一眼,梁峥点点头表示自己也看出来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两人里稍高一些的问另一个。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无论如何是要先离开这里了。” “唉──入监才半年多,真是可惜。都是锦衣卫那帮长尾巴没长人心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一个破案子查了这么多年,现今为了讨万岁欢心,不问是非曲直又抓住个韩国公来折腾,这一下不知又要牵扯出多少人……” 夏文敬的脸色有些难看,梁峥抬头看看,没法说话安慰他,只好抬手在他胳膊上轻拍了一下。 “上出,别说了。”稍矮一些的打断那人的话,“咱们在这说什么也是枉然,事已至此,凭家父跟韩国公的关系,我家一定在劫难逃,我不过是来跟你道声别,若有幸能大难不死,日后我一定会再来金陵找你。行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这人转身要走。 “等等!”另一个一伸手把他拉住了。 被拉住的人的愣了一下,下一刻他已经被那人揽进了怀里。梁峥和夏文敬一动也不敢不动,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又过了一会儿,被抱着的人低低地说:“上出,我真的该走了。再晚……家里会出事的。” 被叫“上出”的手垂了下来,他怀里的人转身走了。梁峥和夏文敬看不见走着的人的表情,只见他走得很急,逃一般地离开了颉芳苑。 剩下的那人杵在原地愣了片刻。 “橦华!”喊了一声,他突然拔脚,飞也似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