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下)
重生之沉云夺日 其实,在我爸出事前,我从没见过任三爷这个人。 不过我倒还记得,小时候任老太却时常提起“三儿”,有时候是在饭桌上,有时候是在叔叔伯伯们来拜访时,最常听到任老太说到三儿,还是和我爸闹口角的那一会儿。 其实我也记得不大清楚,但是我却明白,我爸和任老太关系还挺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妈的缘故。 吵得最厉害的那一次,任老太气得把桌案上的文房四宝都往地上扫,那声音大得整个宅子都听得到。 ——好啊!你们没有一个能省心——!我这个老太婆管不了了!管不了了! 我妈和我在房里,那时候她坐在我旁边,长长的卷发掩了侧脸。我在摊开的画纸上涂涂彩彩,我也忘了我那时候画的是什么,我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乖,拿去给爸爸和奶奶看看。』 我妈的声音很甜,软软的,轻轻的。有种微风拂过的感觉。 门没有掩上,等我悄悄走近的时候,任老太已经靠在沙发上,肩膀一抖一抖,像是在哭一样。房里乱七八糟的,我爸背对着我站着,好一会儿,上去要扶她老人家,任老太发狠似地甩开,头抬了起来,手颤颤指着我爸。 ——你给我滚!我这就把三儿叫回来!你们一个两个……一个两个!我让三儿回来,让他看看你们怎么欺负我这个妈,让他回来给我这个老太婆送终! 我不记得我爸是什么模样了,只知道他看过去很为难。记忆中,任老太一说到三儿,我爸的脸色就不太好。 我妈小声地和我说,那是因为三儿会抢爸爸的东西。 我爸不知道说了什么,任老太突然从沙发上咻地站了起来,狠狠往我爸脸上掴了一个耳光。我吓了一跳,手中的画纸连着蜡笔一起掉在地上。 任老太和我爸都瞧了过来。 我赶紧低头,要把地上的纸和蜡笔捡起来。那是我妈给我买的。 任老太咚咚咚地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肘,开口就问——奶奶疼不疼你? 她踩在我的画纸上,手的力道很大,我那时候怕得很,任老太横着脸,语气却很轻柔。 ——日娃乖,你爸爸不孝顺奶奶,奶奶叫你三叔回来,日娃说好不好? ——日娃,你记不记得,三儿最疼你了,小时候你爸也哄不住你,还是你三叔天天哄着你。 我爸跟着过来拉我。 ——妈,你和孩子说什么!这是大人的事情! ——我怎么不能问了!你凭什么不让我问!我早该让日娃知道,看他还认不认你这个爸!怎么,潇洋,说穿了你还怕那事丢人? ——妈!你别在祺祺面前胡说什么!他还小! 任老太盯着我,那感觉就像童话书里头的老巫婆,也不让我爸上来抱我,指甲好像掐进我的肉里,疼得我的眼泪都滚了出来。我看着地上的蜡笔,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记得,那时候我说,我不要三叔,三叔是坏人,会抢爸爸的东西。 我扑进我爸怀里,任老太铁青着脸,恶狠狠地说:『……果然是你的好老婆教出来好东西,老太婆今天长见识了!还……真是你的好儿子!没良心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我走下二楼,刚好瞧见一楼中庭那儿,景叔正和徐医生悉悉嗦嗦地不知说些什么。出奇的是,任三爷人也在场,背对着我,时时对着对头的徐医生颔首。 任三爷是什么人物,今时今日能让他这般礼遇的人,说真的,估计还不到一个零头。 我只是没想到,徐医生人虽上了年纪,这眼光利的很,甫一抬头眼神就和我对上,抬了抬鼻梁的眼镜,朗笑着说:“年轻人还是下床走走好,别成天躺着,精神也能好一些,您说这话对不对,三爷?” 楼下几道视线顿时全落在我身上。 任三爷也回头瞧了过来,他身上着的还是素色的棉衣绸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围绕在颈侧直下至膝的柔白围巾,让那张有些死气的脸色也柔和起来。说来,任三爷爱穿绸缎的性子还是在他腿上之后才渐渐养出来的。 上一世的一些大场面,任三爷好歹也会着一件西服,不过到后来他出事,身子似乎也越发难养起来,柜子里估计只有柔衣缎子,自然不会有人去多说什么,谁让那些繁中带致的料子搭在任三爷身上,平白生出一股不容侵犯的意境。 后来,也有一些自诩上乘的业界人士跟风着衣,却怎么也穿不出任三爷的那股味儿。 话说回来,这一世任三爷的习性转得倒快。 “小少爷怎么站在那儿,下来也吃些点心。”说罢,看了任三爷一眼,“三爷这也才说到你了,过来过来。” 徐医生是个自来熟,上一世他这点我倒是没瞧出来。 我略带窘迫地下楼,眼也没敢多瞧,主厅大得很,几张暗色复古沙发都是按着任老太的喜好摆设,我正打算拣一张离他们稍远的位置坐下,徐医生又摆手说了句:“哎,别拘泥我这个外人,三爷,瞧小少爷这腼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叔侄俩感情生份了去。” 啊哈。 我暗暗摸了摸胸口,估计快得心脏病了。 说实在的,上一辈子活了三十载,还没真和任三爷同坐一张沙发上。景叔让人多拿了一副茶具,弥漫的香气像一股迷烟。 任三爷好饮茶,苦味越重便越喜欢。这事儿我还是从外人口里知道的,那时候不少人巴结他,里头自然也有人托我送礼。现在想来,他们兴许还托错了人。不过,若真说起来,上一世要是真没出那件事,我也还真以为,我们这叔侄感情到底是还行的。 其实,这倒也不能怪我眼神不好。 任三爷不论讨厌亦或是喜欢一样东西,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就拿他好茶这点,其实也说不上来,就是听说对茶叶这些还有点研究,据说也收藏了一些珍品。说起来,倒是也有些个人打听过任三爷另一方面的口味,有人说任三爷为人风雅,喜欢带点书卷气的女孩,也有人说任三爷喜欢带点脾气的,尤其在床上的时候。 这种事多有传闻,却也是私下说的,从来不会摆到台面上,没人敢去领教任氏三爷的脾气。早前也有人说任三爷办事像极了任大老爷,就算任三爷后来出了事没了权,老一辈有些眼光的,却说——三爷和任家大老爷没一分相像,白手起家不见得有多难,活了大半辈子,倒是还没见过落水狗能过得跟皇帝似的,谁也不敢惹。 也不知是褒还是贬。 徐医生说着话,任三爷只是偶尔“嗯”了一声,多数都是示意景叔代为回话。我插不上嘴,只好直直坐着,眼睛也不敢四处瞟,低头也正好瞥见任三爷的手,搭在翘起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像是在打算什么。 我正襟危坐,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一直挨到徐医生说告辞的时候,难以自制地抬手,就要往我的眼睛揉。 只是手才抬到胸口,就觉得一阵凉。 他的力道挺轻,很容易就能甩开,却轻易地把我的手按了下来。景叔刚好正把徐医生送到门口, 任三爷只是打了手势,景叔向徐医生说了句:“失礼了。”他快步走来,步伐很沉稳,对着任三爷微微低头,有种军人遇到上司的奇异感觉。 任三爷侧头不知说了什么,景叔只说了声“是”,转而去吩咐下人。一会儿,才又走到徐医生那儿,略带歉意地说:“招待不周,我替三爷给大夫赔不是。” 徐医生朗笑几声,回头也不知是打趣还是别有深意地说:“三爷多大的面子,受不起受不起。我以前总听人说,女儿嘛,是要惯养的,传言不可尽信啊……三爷对这侄儿护得倒是紧,三爷您上次和我提起,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姑娘,让三爷藏得紧。唉,男孩儿,还是吃点苦头好。” 任三爷浅笑不作回应。 “徐大夫,这里请。” “好好,我也不留着讨人嫌了。” 景叔和徐医生看样子有些私交,门合上前却是听徐医生有说了句:“……三爷的眼光,还真是比不上啊……” 没一会儿,就瞧见下人把湿巾端了上来,任三爷一手接过,倾身挪近了些。我原来还怔忪地坐着,等到手边感受到一股凉意的时候,差点从位置上弹跳起来。 “三、三叔,我自己来……” 我只觉得眼前一晃一晃,舌头跟着不利索起来。其实,我打小就有这个毛病,和他几乎说不上话,也不敢怎么正眼对着他。 说起来,上辈子我做过最英勇的事情,估计就是在任氏出事那会儿,位置交接的常年晚宴上,把杯里的红酒往任三爷脸上泼。 那时候的场面堪称混乱,王筝让我扫了面子,当下开口就让保安把我给请出去,吼得跟什么劲的。我记得,他的脸色也不大好,估计活了四十几年,还没遇上敢往自个儿脸上泼酒的人。 我后来走过巷子无端让人狠狠揍了一顿,指不定还是他指使的。 任三爷这人瞧过去很柔和,实际上比谁都强硬。扣着我的肩的力道挺重,我不自在的挣了挣,那感觉就跟老鼠让猫逮着一样,让我觉得莫名的心悸。湿巾轻轻覆在发酸的眼角,一瞬间的不适后,倒是泛起让人舒心的感觉。 我不由得眯了眯眼,鼻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有些刺鼻。 他的手慢慢环着我的颈子,上头还有几道鲜明的抓痕。 久久。 “还,疼,么。” 他这样,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祺,日……” “不,要,怪,三,叔……” 其实,我本来养的好好的,眼睛也没什么大事儿,偶尔虽然还是会酸疼,却一直控制得很好。 这会儿把徐医生从大陆惊动过来,还是因为前些天的事情。 前些天是我妈生日。 我去看了我妈,也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起了我爸还在的时候,我妈生日时总会搞许多花样。最夸张的一次,就是把我装进一个大得惊人的礼物盒里送给我妈。 一开始,我妈还好好的,坐在床上玩折纸。 头发绑成了两个辫子,打了粉色的蝴蝶结,还问我——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 我妈又问——潇洋看到,会不会喜欢? 我说,潇洋会喜欢。 我妈喜滋滋地偏头,有些脸红地卷了卷发辫。窗口敞开着,微风拂进来,吹进一片落叶,落在她的肩上。 我伸手给她拂去。 回头的时候,她看着我。 房里的地上,满满的纸鹤,彩花…… “潇洋呢?” 我说,潇洋去工作了。 我走到桌案,翻了翻抽屉,才找到了她的药。 “你骗人,潇洋今天不会去公司的。” 每年,我妈生日的时候,不管有多大的事情,公司里的事情再忙,我爸都会请一整天的假,陪着我妈。 我说,妈,吃药了。 我妈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叫着:“你是谁!潇洋呢!” 她站起来,就要往门口冲出去,我赶紧跑上去拦住她:“妈!乖,吃药。” 她挣得厉害,力道大得有些可怕,我个头还没她高,根本拦不住,“妈!我是祺祺!妈妈——!妈——!!” 我惊声一吼。 她顿时安静下来,愣愣地瞧着我。半晌,才像是想起什么的,俯首瞧着我。 “祺祺……?” 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说:“妈,乖,别怕……我是祺祺,等会儿爸爸就……回来了。” “祺祺……祺祺……” 我捻着药,凑近她,“妈,来,吃药,吃药睡一会儿,爸爸就会回来了。”我极其小心地把药放在她的嘴边,哄小孩似的,劝她慢慢张开嘴。 “乖……” 我妈发楞似地点头。 只是,我太高估我自己。 她突然一口咬住我的手指,我惊叫一声,她的手猛地伸过来狠狠掐住我的脖子,跟疯子似的大吼:“是不是你把潇洋藏起来了!对!一定是你们把潇洋藏起来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潇洋!潇洋才不会死的!你们骗我!你们骗我!潇洋被你们藏起来了!” 我紧紧揪住她的手,却挣也挣不动。 “妈……” 妈妈。 妈妈…… “你是谁!不对!我不是你妈!不要叫我!不要叫我——!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你是谁!你才不是我和潇洋的孩子!你才不是——!!” 我霍地抬起脚,用力地往她的腹部踢去。她疼地松开手,我急急往后挪,手碰到了桌案,抬头的时候,热水就迎头浇了下来。 不偏不倚,刚好泼在左眼。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床上。 睁眼的时候,就瞧见披着白大褂的老先生,问——小少爷,感觉怎么样? 颈子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就像是抚摸一样。 很轻,很柔。 能让人产生一股被小心翼翼地对待的错觉。 我蓦地睁眼,对上的刚好是那双跟宝石一样闪耀的双眼。 曾经,我就连在梦中,都在默默地祈祷,这双眼能在我身上永远地驻足。 他整个人伏在我身上,末了,干脆将头埋在我的颈窝,有点儿像小时候,那短暂得可怜的两小无猜的日子…… “你这个蠢蛋。” “我怎么蠢了?”我不由得苦笑,王筝这一世脾气和我知道的相差不远,就是对我的态度差个不止十万八千里。 老天爷这补偿来的也太猛了,我实在消受不起。 王筝的口气有些闷,“我才回个家你就出事了,你就是个蠢蛋,这世上找不到比你更蠢的了。” “是是是,哎,别捏我,疼。” 他的手圈在我的腰上,脸蛋依旧是带着一点稚气,还有点女孩儿的纤细。我知道,再一些时候,他的眼眉,会渐渐锋利。再过几年,他的五官,会更加深邃,然后,会有很多很多的目光尾随着他,跟着他。 王筝说:“入学手续都给你办好了,学生证我……搁在桌上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 王筝似乎抬了抬头,可惜我累得很,实在没什么精力去搭理他。 桌上还另外摆着几本册子,都是市内著名的精神疗养院,设备齐全,颇具盛名。 景叔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绕——小少爷,三爷想听听您的意思。 ——这是为了夫人好,也是为了小少爷您自己好。 我发现,人的体温真的很暖和。 单单是拥着,就很舒服。 我还做了一个好梦。 我妈搂着我,旁边好像还站着我爸。 她手把手的教我,做了一个纸鹤。 放在手心,慢慢摊开。 顺着风。 飞扬—— 第一部 —完— 番外二 重生之沉云夺日 『老何,这花怎么养?』 『咳,老何,这碗老参汤……我喝——我喝就是了……』 『老何,仔仔就麻烦你和芳嫂盯着,对,千万别和他说我出差,那孩子粘人得紧。』 『老何,有些东西我实在想不明白、实在是……』 『……老何,我是不是……』 『真的很没用?』 小少爷走了。 阿芳给小少爷整理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重新洗好、烫整了,还有一件刚织好的毛衣,可惜小少爷还在的时候,没来得及织完,昨天个晚上才赶好的。 那时候,阿芳一边织着、一边说。 下面很冷,小少爷那没什么身板子的,怎么也得穿暖和点。 老大老二帮阿芳的忙,衣服摺着摺着就伏在地上哭。 当年阿芳好容易怀孩子,突然肚子疼就要临盘,小少爷是干大事的人,居然从公司赶回来,亲自把阿芳载到医院去。 我和阿芳都没读过什么书,老大老二的名,还是小少爷给取的。 两个孩子大一点,就知道闯祸,哪一次不是小少爷给他们挡的。那会儿,阿芳常和我说,老大老二迟早要让小少爷给宠坏。还好,小少爷有了小祖宗,才了解到做爹妈的苦楚,总算有了些规矩,没把孩子往天上捧。 阿芳常说—— 小少爷啊……这大孩子缺心眼的,很懂得疼人,对谁都好。 是啊。 是啊……小少爷,对谁都好。 我给任家干了大半辈子的活儿,来来去去,看得也不少。 年轻的时候,就遇着了小少爷。 小少爷就只够到我的胸膛,那真是个大胖小子,模样其实生得挺好,不过和任家还有王家那几个孩子比起来,就稍微不起眼了点。同期做事的人都说,小少爷和屋子里的谁都不像。 我和小少爷说上话是在小少爷年岁挺大的时候。那时候的小少爷和以前比起来,瘦了不少,白白净净的。当时,我做的是打理后花圃的活儿,远远就瞧见小少爷探头探脑的。中学都快毕业的人,像是做贼似的,看见我就快步走了过来,蹲在地上看着那一株插枝,问:“上次我看见……明明养不活的,你……怎么办到的?” 小少爷说话很斯文,和任王两家的其他小少爷不太一样。 以前我常听人说,小少爷有些孤僻,不好相处,和表少爷完全不一样。其实就我看来,表少爷更难伺候一些,可能就像阿芳说的,模样好看又很本事的,怎么样都招人疼。 小少爷每次来院子,都是来去匆匆。院子只有我和阿芳两夫妻管理,平常很少人会来,多了小少爷这学生,倒也热闹一些。小少爷的话不多,有时候只看着我们做事,有时候也会让我们教他,一身脏兮兮的。 我那时候才明白,原来那些人嘴里说的不像,其实不只是小少爷的模样。 阿芳没嫁给我之前,在糕点铺打过工,有些手艺,现在和我一起养花弄草,一大片院子就几个人,她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是有些烦闷的。小少爷常来之后,阿芳人也精神了不少,三两头就说要弄些不一样的给小少爷尝尝。 小少爷的人很和气,也很乖巧,但是老夫人毕竟是走过风雨的人,脾气烈了点,看不上小少爷这性子也是难免。整个屋子,又没什么说话的人,除了表少爷…… 其实,我和阿芳都明白。 每一次,阿芳不管做了什么新糕点,小少爷尝过一些,就拿出白手绢,拣了好些包起来。用不着问他,也知道他拿去给了谁。 表少爷要出国留学,小少爷也跟着考上了同一间大学。我和阿芳都向张管事拿了假,阿芳还备了三个食盒,说是要让小少爷在机上吃。送机的人不多,老夫人身子那时候已经不大好,王家倒是来了不少人,张妈拉着表少爷直说话,没一会儿又哭了起来。 我和阿芳两个下人,也没好意思多说什么。小少爷这孩子却是个重感情的,远远瞧见我们就跑了过来,弄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少爷那时候穿着的那一件蓝色衬衫,是我和阿芳给他买的。那时候我斟酌了很久,小少爷什么也不缺,实在不知道该送什么好。商场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阿芳选的礼物。小少爷生日的时候,我们夫妻俩揣着这礼物久久,只拿了色纸包着,着实寒酸了一点。 还好,小少爷不嫌弃。 “老何,芳嫂……你们怎么来了?呵——” 小少爷啊,真正笑的时候,其实带着一股傻气,人看过去也开朗点,比平常都还像个孩子。 “芳嫂,这都是妳准备的?啊,谢、谢谢,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老何,芳嫂,你们怎么盯着我瞧……?” 阿芳说得没错,小少爷穿什么,都好看、都好看…… 后来表少爷过来叫人,我和阿芳没再拉着小少爷。那时候还有其他人在,我们也不好和小少爷太亲近了。 王家的人都生得好看,表少爷倒是那几个孩子里头长得最标致的。阿芳以前也劲说,生孩子就得生个像表少爷那样的,模样好看,本事又高。到后来,也不听她提起了,倒是常把小少爷挂嘴边。 小少爷一对着表少爷就紧张,表少爷那双眼睛漂亮,眼神却不大好,对小少爷的态度也挺坏。 “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啊,这个……” “任祺日,飞机上是不能带外食的,不要告诉我你连这个常识也不懂?” 小少爷为难揪着手指,我和阿芳都涨红了脸。后来还是小少爷在机场外硬吃完了,说什么绝对不能浪费芳嫂的心意。等小少爷进了登记处,我和阿芳在机场外打出租车的时候,才瞧见了那辆车从后方驶了过去。 应该说,是瞧见了三爷。 三爷坐在车子里,我和阿芳都是在院子做事的,就只远远瞧过几次面,那模样倒是很难记不得的。 那时候,我们夫妻着实意外,老夫人不怎么疼小少爷,这点谁都瞧得出来,倒是没看得出,三爷对小少爷,还是上了那么一点心的。 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我和阿芳看走了眼。 我和阿芳——真真正正,看走了眼。看走了眼。 我不明白。 小少爷,老何也实在不明白。 小少爷啊……这么招人疼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 表少爷那狼子贼心,我算是看得透彻。小少爷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这辈子要让他害得这般凄惨。 当年,小少爷要把他留在公司,我和阿芳心里都不赞成。但是,又有谁能说呢?小少爷打小就没了爸,大一些妈也得了疯病走了。小少爷亲近的,也只有表少爷,只有……只有那个没心没肺的混帐! 我和阿芳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次,那混帐和夫人处一块儿。但是,这话能说么?能说么……小少爷每天从公司回来,我只能赶紧替他取下外套,拿公事包,这样小少爷他……才不会被这些东西给压垮了。 我知道,小少爷过得很不好。 后来,后来……又出了那么一件丑事。 ……都是、都是表少爷和三爷干出来的事。小少爷……他就算累得摊在书房不小心睡着,嘴里念着的“王筝”,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那一个他对我们夫妻俩说的,比什么都还厉害的“三叔”,又是怀着什么心! “任祺日!是你自己没用,你要我爸借钱给你?呸!你那公司是无底洞,你要死自己去死,不要害我和仔仔以后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和阿芳也不知道。 小少爷,从来不和我们说这些事。 小少爷走前的那一天早上,院子的波斯菊都开花了。小祖宗和老大老二他们摘了些插在小少爷书房的花瓶里,阿芳还说晚上要煮顿好吃的,让小少爷恢复点精神。 任氏没有了,起码……还有这个家。 我站在镜前,把领带衣袖掸整了——怎么说,我还是这个家的管家,等小少爷回来的时候,替小少爷拿下外套,然后,再冲一杯好茶。 那天,我等了很久。 怎么也等不着小少爷开门,说—— 老何,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老何…… 小少爷的最后一程,阿芳留在家里看着老大老二。 老大老二哭得累了,尤其是老二,男孩子白天憋着眼泪,晚上睡到一半,就会惊叫一声,哭着喊叔叔。 阿芳说她不去,省得看不下去,忍不住呼天骂地的,让小少爷走了也不安心。 阿芳给我打上领带的时候,抚着领带,轻轻说:“死鬼……还记得么,这条领带是小少爷亲自送的,小少爷……也有条一模一样的,现在……也用上了。” 我看着镜子。 『老何,这领带你一条我一条,一起打着,芳嫂来瞧,像不像兄弟?』 我闭上眼睛,好像……还能听见小少爷的声音。 很近、很近。 棺木已经合上。 我们谁也没来得及看小少爷最后一面。 那是……那混帐做的主。不管是四十楼还是二十楼,不管小少爷变成什么模样,我……也想再瞧瞧、再摸摸小少爷。 但是,钉子已经钉上去。小少爷胆子小,怕黑,他在里面,好不好受、好不好受…… 那天,来了不少人。吊唁的时候,那混帐掩着眼走了出去,许多人也跟着走出去,一声声嘘寒问暖,没几个人是真心送小少爷的,走了也好。 小祖宗抱着棺不让下葬,夫人又要打他,我只好赶紧把小祖宗拉开,像小少爷那样,把小祖宗提起来抱着。 这种场合带着孩子不好,小祖宗却也是个坚强的孩子,下葬的时候,眼泪也止住了。 这样,小少爷也能走得安心点。 我只是没想到,最后一个到的人,会是三爷。 三爷……瞧去不大一样了。 是让人搀扶着过来的,后来又把人推开了,一步步走了过来。小祖宗突然在我怀里挣扎得厉害,指着三爷,哑声嚷着—— 你不要靠近爸爸!你走开!不要靠近爸爸——! 爸爸是你害死的! 爸爸是你和王叔叔害死的! 是被你们害死的!!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我没阻止小少爷说下去,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身子一晃一晃的,却还是执意要走过来。 我说——三爷,你想让小少爷走也走得不开心么? 三爷就像是没有听到话一样,走到了前方。棺木已经入穴,上头铺满了小少爷喜欢的波斯菊。 三爷就在边上站着。 站了很久。 天又要下雨的时候,办事的人才上来说,时间不早了。 一拨、两拨。 慢慢地,瞧不见了。 三爷却突然发了疯,把人都推开了,扑上去双手扒开土拨,扯着暗哑难听的嗓子 我站得不远,也听清了三爷喊的是什么。 祺祺—— 祺祺—— 祺祺—— 那是小少爷的乳名。 很久以前,小少爷笑着和我说,叫他祺祺的人,已经都走了。 “三爷!三爷!您节哀顺变啊!啊!” “叫救护车!快点!快点啊!三爷!” 小少爷,瞧见了么? “任祺日!哈哈哈!这些都是我的!你看见了没有!啊——!” “任祺日,你出来啊!你出来!出来看看我!你不是说你爱我的么!你这个混帐!你这个混帐!混帐!混帐!!” 小少爷,瞧见了么? 『老何,这花怎么养?』 花啊,这要用心去养,小少爷您自己试试看…… 『咳,老何,这碗老参汤……我喝——我喝就是了……』 唉,小少爷,这都是为了您身体好。瞧瞧、瞧瞧,以前还挺有肉的,现在那是什么模样…… 『老何,仔仔就麻烦你和芳嫂盯着,对,千万别和他说我出差,那孩子粘人得紧。』 好、好……您安心出差去,小祖宗有我和我家婆娘盯着,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老何,有些东西我实在想不明白、实在是……』 不打紧,小少爷,什么东西想不明白,那就别想了。多歇着,别累着了…… 『……老何,我是不是……』 『真的很没用?』 怎么会呢。 小少爷,您怎么会没用呢…… 小少爷,过来过来,这堆英文字,写的是什么东西? 小少爷,芳嫂做了新的蛋糕,那死鬼吃不出味道,还是让小少爷尝尝最合适。 叔叔——!爸爸打我屁股! 小少爷…… 院子的花开了,什么时候,回来瞧瞧。 长得可好,可漂亮。 小少爷,我给您摘一些,您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了。 小少爷…… 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