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4)
见赵铭博铁杵一样硬邦邦的身影。这保镖若干到份上,基本上已经是不把自己当人,只当成木桩、盆景、摆设。萧墨存有时候甚至有些希望自己出现一点小状况,好让赵铭博能动一动,不要再试图扮演一棵无知无觉的树木。他为令这个尽职过头的侍卫多点休息,宁愿增加自己在床上的时间,往常午觉半个时辰,如今也延长为一个时辰,只盼自己呆在床上,赵铭博可以不用每时每刻想要保护于他。结果一日午觉起后,问起红绸,赵铭博可否从岗位上下来休息,红绸撇了嘴道:“他哪里肯,直道午觉时分最为安逸,若有人动手,时机正合适。念到此处,他又如何肯自己松懈一把?” 萧墨存略有些惊讶,道:“难道他一直站在外面?” “可不是,一天占足六个时辰,累不死他。”红绸口气中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你把他叫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红绸白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怪脾气,早说了,他做的都是侍卫的本分,公子爷对此无需多言。” 萧墨存略微沉吟,觉得事不能这么继续下去。感情这来的不是侍卫,倒成自己良心上的祖宗。他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全儿,命他附耳果然说了几句,小全儿点头称是,不一会出了房间,端进来今日服用的药物,道:“公子爷,我把药给您端过来了。” 他手一滑,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竟然朝萧墨存方向淋了过去,萧墨存“啊”的一声低呼,侧身正欲避开,忽觉眼前一花,一个身影飞扑过来,欲挡在他前面,却仍然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碗药汁,倒在萧墨存水蓝色锦袍上。 小全儿白了脸,丢下碗奔过去,带着哭腔道:“公子爷,您,您怎么不躲啊,这下真淋到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得了,毛手毛脚的。”红绸一路骂,一路上前去,急忙将那锦袍揭开,幸而气甚寒,说穿衣物夹棉居多,倒也不曾烫到,只是可惜了那身锦缎夹袍。 “我心里有数,不碍事的。”萧墨存对红绸笑道,转脸对一脸呆滞的赵铭博道:“如何,赵兄,你现在知道,即便你打住精神,全天候着,也有你看不到,管不到的意外?甚至于,有些意外,你明明瞧见了,可就是无法阻止,你可知为何?” “为,为何?”赵铭博呐呐地应道。 “因为你只是**凡胎,你无法预测下一刻萧某将身陷何难,你无法预测,萧某的劫难,是否是你能够化解的。”萧墨存微微一笑,道:“这该如何是好呢?如此一来,你可不仅报不我的恩,还要欠我的情。” 赵铭博是实心人,听后随即脸露焦灼之意,道:“那,那该怎么办?” “很简单,”萧墨存张开手臂,由着红绸脱下他染上污渍的锦袍,换上一袭干净外袍,笑道:“那就做凡人能做的事,别为着报恩,想着自己能成仙成神。” 红绸噗嗤一笑,回头啐道:“萧公子说得是。阿博,你瞧瞧自己的模样,吃不好睡不好,成仙倒未必,成那老鼠精,我瞧着却十足的像。” 萧墨存微笑着看向赵铭博,道:“如何,做我的侍卫,头一条,就是把自己当人,人有七情六欲,有力所不及,有可为和可不为,最基本的,是有作息劳逸。你先与我坐下,红绸,让小全儿给赵铭博总长,端碗点心来。” 赵铭博脸色一变,摆手道:“这,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连小全儿那猴崽子,都跟着萧公子一桌子吃饭呢。”红绸咯咯娇笑,道:“阿博,男人大丈夫,扭捏作甚,莫不是怕我们萧公子,不敢过去呢?” 赵铭博眼露迷茫,喃喃道:“咱们小门小户的,才同台吃饭,那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不是最讲究主仆尊卑的么?” “讲究礼节,也看场合。”萧墨存微笑道:“此刻并无外人,你们就是我亲近的朋友伙伴,无尊卑高下之分。快请入座赵兄。” 赵铭博挣扎了几下,对着萧墨存明亮的笑靥却拒绝不出来,迷迷登登地依言坐下,再接过红绸端来的热腾腾的馄饨点心,竟真的与萧墨存同台吃了起来。那馄饨做得甚为精巧,味道鲜美异常,与往常所吃,大不相同,也不知放了什么新奇佐料,大冷天吃下去直暖肠胃,教赵铭博不由自主,将汤底也喝得一干二净。待放下碗,才发觉对面萧墨存的那碗,只不过略动了动而已,再对上他和煦的眼睛,便是心思再粗,也明白萧公子的那一碗,不过是怕他不自在,陪他吃的罢了。赵铭博心下过意不去,忙了站起来,慌道:“公子,这,我,我……” “诶,坐下再说。”萧墨存示意他坐下,温言道:“我有几句话,其实疑虑甚久,正要问你,我们聊聊。” “公子请问。” 萧墨存食指扣桌,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怎么看那个木四先生?” 赵铭博脸上现出一派积怨之色,咬牙道:“阴险狡诈,卑鄙小人。” “你呢?觉得自己是什么人?”萧墨存略带戏谑地看向他。 “我,我,我再怎么样,也不会两面三刀,暗地里使绊子算计人。”赵铭博显是有些激越,声调不觉提高了些。 “那么这里有个问题。”萧墨存缓缓道:“为何一个卑鄙小人,却能凭着一点小事将你押入刑堂,令蒙冤受屈?更令人奇怪的是,大堂之上那么多堂主副堂主,却无一人站出为你申辩?” 赵铭博有些脸色苍白,退了一步道:“我,我自来快人快语,遇事冲撞过他们数回,暗地里不知得罪多少人……” “你错了。”萧墨存摇摇手,道:“你再鲁莽,也不至于得罪所有头目,及到我后来替你辩解,附和的人也不少。那么,为何些人,明知对你不公,却无人出来与木四对质呢?” “我,我不知道……”赵铭博垂下了头。 “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呢?墨存,你就别难为赵铭博了。”屏风外传来沈慕锐的洪亮声音,转眼间,他已大踏步进来。 赵铭博见到他,赶忙行礼,沈慕锐点头示意,走到萧墨存身边,笑道:“在外面听你那么一问,真真精彩,想必你已心中有了答案,不如就一并告知于我们。” 萧墨存似笑非笑地道:“想知道?行,吃了它。” 他手指自己面前适才吃不完的馄饨,沈慕锐呵呵一笑,道:“还热着呢,怎么好端端的,想这个吃?” 萧墨存示意红绸取来新的筷子,塞到他手里,沈慕锐也不推托,几下将那碗馄饨吃下,抬头对上赵铭博愕然的眼神,哈哈一笑道:“铭博,以后你娶了媳妇就知道,这两人共吃一碗饭,比之画眉,更有趣味,唉,不足为外人道哉啊。” 萧墨存在一旁淡淡一笑,取过巾帕递过去,沈慕锐却不接,将嘴凑了过来。萧墨存摇头叹了下,轻轻替他擦拭嘴角。 赵铭博到底是直性汉子,见两人亲密不避嫌疑,不禁有些脸红耳赤,沈慕锐却大大方方,拉着萧墨存的手,对他道:“我将你放在萧公子身边,看似罚你,实是对你最大的信赖?他是我惜若性命的人,如不是视你如的我左右手,我又怎肯让你来负责他的周全?” 赵铭博心中一热,跪下道:“盟主,属下,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起来,一起听听萧公子对你那件事的见解。”沈慕锐单手示意他站起,转头对萧墨存道:“我吃也吃了,这下可以讲了。” “谨遵盟主,”萧墨存揶揄地笑了起来,道:“刚刚说到,为何我去之前,无人为赵兄鸣冤,即便不少人心底明白,这一出不过是归远堂的内讧。这一切皆是因为木四先生。” “他,他难道暗地里辖制了众位头目?”赵铭博急问道。 沈慕锐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暗地里辖制这么多人,你当我死的么?他若有这本事,凌天盟,早就是他的了。” 赵铭博脸上一红,垂头道:“是,属下失言。” 萧墨存轻轻一笑,道:“很简单,木四先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冠以大义凛然的借口,他能将你偷拿一袋粮食编成一车,再从一车编成有心破坏盟内赈灾大义,再从这个上头扯上什么天地正气,污蔑你反凌天盟宗旨,你的罪过,便如此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大到旁人想为你说一句话,都要背上反盟反侠义之道的罪名。你想这么一来,谁还敢替你说话? 沈慕锐微微颔首,目带激赏地看着他,萧墨存站起来负手道:“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为何总有人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皆因他们坚信自己所做之事,符合道义,符合某样高高在上的信念,即便生前无人能领会,死后也必定丹心化碧,清名长留。这样,站在这种道义对立面的其他人,即便所做之事,符合常理,也会被认为奸滑佞臣,自私小人。比如你为了救自己老母拿了盟里一袋粮食,原本无可厚非,但一与凌天盟大义对立,便成了木四口中所说的,为一己之私欲,置天下灾民于不顾了。” 赵铭博咬牙道:“那个小人,竟然拿我盟大义做文章!” “这也怪他不得。要怪,你只能怪我们沈大首领。”萧墨存淡淡地道。 “为何怪我?”沈慕锐奇道。 “自然要怪你。”萧墨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明,你才是最有资格解释何为道义的人,你却要任这种解释权落入木四这样的奸佞之手,不怪你,又怪得了何人?” 沈慕锐脸色动容,喃喃地道:“解释道义的权力……” “不错,这个权力,可比你看得见摸得着的那些武功利刃,头目盟众要厉害得多。”萧墨存停了停,继续道:“何为道义,何为凌天盟宗旨,你的那些宗旨,又如何令盟众信服,如何不至落入小人之手,为其利用?更重要的是,如何使凌天盟所在之处的老百姓信服?” 赵铭博奇道:“这个东西,会比刀枪利刃好用?” “那是自然,你想,你若令一百个人信奉你的宗旨,便有一百个人跟着你,因为他们坚信,唯有跟着你,才不枉此生。这岂不是比之或出于兄弟情义、或走投无路、或慕名而来,或混吃混喝,乃至为作威作福,欺男霸女而来的盟众,要强上百倍?”萧墨存侃侃而道:“且有一种统一信念,容易凝聚人心,大到官府围剿,自然有自荐的死士出列;小到如赵铭博此类以权谋私的行为,必有人仗义执言。” “正该如此!”沈慕锐一拍桌子,笑道:“今日听墨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萧墨存叹了口气,道:“已经说到这份上,我便所幸再多说一句。除此之外,你作为盟主,却需有一个不为各堂所牵制,铁面无私的部众,专事监督震慑之用。手段无需恐怖残忍,但做事一定要讲求规矩证据,不讲人情脸面。凌天盟这艘船幸而建立不长,所现纰漏也有修补余地,不然再视而不见,定然要再出现欺上瞒下、贪污**、为求私利而置无辜人于死地之事。” 沈慕锐点点头,握着他的手,道:“我晓得,但这些事情,进行起来却颇多复杂之处,墨存,你能帮我么?” 萧墨存揉了揉太阳穴,淡淡地道:“我这,还不算帮么?” 作者有话要说: 萧墨存提出的这两点,实际上就是现代国家政权已经成为公论的两样:一是意识形态的掌握,二是监督机制的独立和完善。只不过,对凌天盟,他只能说出一个初级设想而已,但即便是这个初级设想,已经可以令沈慕锐获益良多。不要忘记,我们党第一代领导人,就是靠意识形态的贯彻打下的江山,而监督机制,也是今日资本主义国家对付**的重要手段。 好了,到这为止,萧墨存已经开始介入凌天盟的运作,这其实是他无法避免的,也是沈慕锐早就明确了的。看小说,其实我们不要简单认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人的感情很复杂,不会单单只有一种爱情。即便是萧墨存,就算心中向往耕田归隐,但是,遇到能一展才华的时候,仍会按捺不住。更何况沈慕锐那样的首领呢?倘若只凭一点小情节,就要判断沈慕锐是好是坏,爱不爱墨存,真的很武断。某水在这里可以回答所有亲亲,沈慕锐绝对爱墨存,而且这种不算“纯粹”的爱,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强烈和深刻。 第 78 章 沈慕锐这一次开口让萧墨存“相帮”情真意切,比之先前多几分忧虑和迫切的期待。他那双利如寒星的眼眸定定地望着萧墨存,眼光中流露不出的兴奋和信赖,萧墨存心中一软,便是明知这一答应,其后自身难以再享清净平和,却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将那未来无穷的波折和暗涌均忽略不计。 既然应承了沈慕锐,以萧墨存做事的风格,便是不拖泥带水,马上投入进去。此后一连半月,他先是将沈慕锐手头掌握的凌天盟部众资料收集起来,进行分析,再以沈慕锐的名义,派遣部众赶赴临近各堂,收集相关数据信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萧墨存这才知道,原来凌天盟内部竟如一个小小朝堂,权力相争,裙带关系早已盘根错节。其间欺男霸女者有之,中饱私囊者亦有之,更不用提盗名欺世,庸碌无为的其他人了。更有甚者,有些分舵,简直如同绿林山寨,横行霸道,不要说离原本侠义的初衷甚远,连做个基本良善之人都堪舆。长此以往,不要等朝廷派兵围剿,这些人状如散沙,迟早自个废自个。 这样就很好解释,为什么木四先生这样的人,能够迅速在一个分堂内站住脚跟,并迅速爬到决策层的位置,进而左右堂主意志。这一点,当然跟堂主孙鹏远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分不开。但问题是,这样一个草包,到底是如何当到了十二堂堂主之一? 萧墨存脸色凝重地注视着手上的宗卷,他发现,这个问题之所以没有人提出,并不是凌天盟内缺乏有识之士,而是有识之士大都禁锢于“恩义”,“人情”样的范畴,而无法指出诟病。比如孙鹏远的提拔,在萧墨存这样的现代人看来,完全就像一场老套的武侠长片。沈慕锐初遇萧墨存之前,曾经遭遇过一次部下的反叛,在被昔日的亲密战友反戈一击之中,沈慕锐被打得措手不及。在他遁逃养伤之际,曾有护卫数人冒死护他。后来,这数人均死于非命,其中一人临死之前,求沈慕锐替他照顾胞弟,当时在归远堂一个分舵当小舵主的孙鹏远。沈慕锐为人最讲究有恩报恩,夺回盟主之位后,便妥善安置那数名为他罹难的护卫家人。正巧原归远堂副堂主参与叛乱,被孙鹏远绞杀,于是功上加恩,沈慕锐便提拔了孙鹏远任副堂主位。未及数月,堂主殉难,孙鹏远才当上归远堂堂主。 萧墨存只觉啼笑皆非,一个这么重要的职位,竟然不需要经过选举或者考核,仅凭领袖个人喜好随意任命。即便是皇帝统治下的天启朝,不管台面下交易几何,文武百官至少在场面上,还有科考武举,地方官员每三年还有一次由其上级官员主持的政绩考核。沈慕锐倒是爽快,他哥两好一般轻轻松松便把一个堂主之位送了出去当还人情,怎么怨得了底下众人不有样学样,乱成一锅粥? 萧墨存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并不认同种将个人情感与团队建设拉扯上关系的做法。在他的观念中,设想一种制度,首先是将人性往“恶”里面考虑,唯有这样,才懂得承认人会犯错,人会做恶,才能发挥制度规约的作用,才能从制度上确保种纰漏的减少。而凌天盟现在的状况是,把盟众全设想成天生道德高尚,动不动就会发扬爱盟主义精神,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于是制度被空置,成为一纸空文,人情练达才是最该遵守的盟规,造成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层出不穷,难以一言以蔽之。 因此对萧墨存而言,最应该教育的不是其他人,恰恰就是他的爱人沈慕锐。他又花了半月的时间,每夜灯烛之下,与沈慕锐反复灌输管理思想和管理观念。萧墨存前世出生商贾之家,自幼耳闻目睹的精英教育中,实在不乏企业管理学一门,加之他聪明过人,即便未曾参与过企业管理案例,却也大致明白这一操作是怎么回事。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祖父,那著名的华商巨子说过的一句话“管理并不神秘,说穿了,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说,你自己都只能是个凡夫俗子,又怎能要求属下职员舍生忘死,为组织鞠躬尽瘁呢?因此,他设想的凌天盟盟规,却是不讲人情,却要充分考虑人性。 只是,这一套观念要让沈慕锐这样满脑子侠义豪情的古代人接受,颇费了一番功夫。很多平平常常的现代观念,对古代人而言,却不啻为惊世骇俗,解释起来相当费力。最令萧墨存恼怒的是,说着说着,这人总会想方设法,又摸又亲,动手动脚之后,结局总是只有一个,便是两人说到床上去。萧墨存难得动怒,摔了杯子问沈慕锐到底想不想要听自己的建议,若只是耍自己玩,那趁早各干各的。沈慕锐慌了神,忙将他搂入怀中好好地抚慰了一番,低头认错,却将过错推到萧墨存头上:“谁让你灯下瞧来,美得令人晃神,我把持得住才怪。” 当然,这样的话,也只能说一次,多了萧公子就要真跟他翻脸,沈大侠揣摩他的心思,向来**不离十,知道他的底线在哪。尽管灯下看他人美如玉,真个难描难画,令他每每瞧见,总是心猿意马。而他所解说的东西,所阐述的想法,每每令他如坐针毡,当下听起来尽管极为不顺耳,恨不得拂袖而去,可过后仔细一思索,却又觉受用无穷。 沈慕锐常常有所疑惑,觉得自己面对的,尽管一张鲜花嫩柳一般的脸,却不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倒像一个八十岁的老鬼。他的冲动,一半为了萧墨存,一半却也为心底的惶恐,似乎唯有将那人紧紧抱入怀中,压到身下,进入他的身体,才能感觉那人是自己的;不然,一个恍惚之间,那人便似乎要化为虚空,再也把握不到。 两人经过长达半月的“磨合”,终于就凌天盟盟规及所阐述的道义目标达成了共识,其后由萧墨存执笔,历经三日,写成《凌天盟纲要》,份纲要分为三大部分,首先是凌天盟告天下书,内就凌天盟宗旨,其奉行道义,其所主要意图进行阐释,并批驳朝廷污蔑其为“草寇”,武林同仁斥责其“乌合之众”等观点。第二是凌天盟盟章,围绕盟内组织制度,权力结构、盟众纪律原则进行详细规定;第三是凌天盟盟规,也就是新的规章制度,这份制度详细而人性,既考虑到盟众大多穷苦人家出身的实际需求,又对违反者做出了严厉的处罚规定。 这大概是这个时空历史中出现的第一份民间**组织活动纲领,它凝聚萧墨存前世所知的政治学及管理学知识,却也针对这个时空江湖组织的特性。那三日里,他思如泉涌,奋笔不停,几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若不是小全儿在一旁盯着他喝药吃饭,怕是连这个也要省下来。 等到萧墨存写完最后一笔,站了起来,却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差点站不住,勉力撑住书案,才没倒地。萧墨存一阵心怵,这种眩晕太过熟悉,当初在宫里,便是眩晕袭来,然后自己莫名其妙缠绵病榻,若不是遇到白析皓,只怕此刻早已小命休矣。他忙晃了晃头,强行将那阵眩晕压下去,恰巧门外传来轻微剥啄之声,萧墨存不愿显露病态,令众人大惊小怪,便坐回椅子里,与平常一般无二地道:“进来。”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小全儿撅着嘴,端着托盘进来,里面照例是一碗浓黑药汁。他气鼓鼓地走了进来,将药碗往桌子上一撂,道:“公子爷喝药。” “好。”萧墨存淡淡一笑,道:“小猴儿,怎么,有谁欺侮你了?” “没人。”小全儿低头道。 “没人?”萧墨存温言道:“你嘴唇都撅得可以挂油瓶了,还说没有。说,什么事?” 小全儿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只看着萧墨存,咬着嘴唇道:“我,我,我讲之前,公子爷先恕我无罪。” 萧墨存叹了口气,手指扶额,虚弱地道:“说,我总是你的主子,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便是。” “还有什么?不就是猜不透主子呗。”小全儿嗫嚅道。 “猜不透我什么?” 小全儿鼓起勇气,轻声道:“当初您为朝廷尽忠尽职,小的无话可说,什么门出什么人,咱们都是朝廷的人,从小就讲报效忠义两全的。可如今,这凌天盟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主子您尽心费力么?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便是,便是瞧在沈大侠的面子上,可也不必,不必如此……” “你,你是说我朝秦暮楚了?”萧墨存涩声道。 “不,不是。小的就是想不明白,您是天潢贵胄,嫡亲的龙子龙孙。满京城谁不知道,皇恩浩荡,都向着晋阳公子府,便是,便是朝堂之上受了委屈,可哪会皇上不是大把的赏赐回去等着您?沈大侠再好,可,可也是……” “可也是一个草民,配不上我这所谓的天潢贵胄,嫡亲的龙子龙孙?”萧墨存冷笑一下,只觉一股闷气堵上心口,脑袋里一阵阵扯得疼。若在平时,他还有心思教导小全儿一番,可现在正是身体虚弱之际,又被这样气急攻心,他抿紧薄唇,伸出手去,想要端起药碗,却发觉手抖得不成样子。 “主子,主子您怎么?主子,您甭生气……”小全儿一见萧墨存这个样子,唬得脸都青了,忙凑上去端起药碗,含泪道:“主子,小全儿是满嘴喷粪,没有见识,您千万别生气,您要喝药不是,小全儿伺候您。” 萧墨存待要扭头赶他下去,却见他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犹如受惊的小动物。想来适才那番话,也是他年幼无知,再加上身处底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才说出,倒也不是有心要气自己。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没事,我自己来。” “主子……”小全儿急得眼泪流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萧墨存心里一软,还是伸过头去,就小全儿的手将那碗药一口一口喝下去。小全儿不敢多言,乖乖伺候他抹嘴、漱口,待一切完毕,方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要将歇么?” “也好。”萧墨存站起来,将写好的东西卷起放好,手搭上小全儿的肩膀,道:“我们过去……”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而来,霎时间一个站立不稳,直直滑倒在地。恍惚间,听见小全儿尖声大叫:“公子爷,公子爷您怎么啦?”再听见门户被人大力撞开,好几个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依稀辨得出赵铭博、红绸的脸。然后,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吵闹着,有一个女声高昂而刺耳地叫道:“这都怎么伺候的?人成样了,首领来了,我们一个个都逃不!” 萧墨存抖着嘴唇,想说红绸别急,有我呢,沈慕锐不敢把你们怎么样。可他哪里有力气开口,霎时间眼前一黑,陷入更深的昏迷中。 作者有话要说: 庆祝光棍节的一章 没想到写完了,光棍节已经快完,嘿嘿。 第 79 章 萧墨存这一次发病来势汹汹,非以往发病可比。他的身子本经由神医白析皓调养,已经大有起色,然底子甚薄,来到陌生的地方,虽有爱人相伴,但到底精神紧张,此番又劳累不堪,积压下的病症便如山洪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他整日昏睡,陷入黑暗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朦胧之间,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叹息,有人走动,有人哭泣,还有人压低着嗓门争执。恍恍惚惚的,一会看见沈冰楠在自己面前哭泣,一会是白析皓黯然**地瞧着自己,一会是沈慕锐冷漠地越行越远,一会却是皇帝高高在上地睥睨,威严地道:“来人啊,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他吓了一跳,一闪光线冲了进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耳边只听得红绸一声欢喜的呼喊:“墨存醒了,他醒了!”房间内骤然忙乱起来,一个人迫不及待冲到他的床头。那当中,头发蓬乱,脸色憔悴的,居然是凌天盟高高在上的首领沈慕锐。萧墨存只来得及眨眨眼,正想说什么,下一刻,已被沈慕锐牢牢抱入怀里,这个武功盖世,进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径的男子,抱着他的手情不自禁有些发抖,颤声道:“墨存,墨存,你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萧墨存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哑无声,他抬起手,想抚平这个男人深皱的眉头,却发觉自己全身如陷入泥沼,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软软地伏在沈慕锐怀中,看着沈慕锐写满欢喜和担忧的脸,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首领,你别抱那么紧,仔细墨存疼。先让他喝点水,几天颗粒未进,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红绸擦擦眼角,递上来一个白瓷茶盅道。 沈慕锐猛然醒悟,忙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胸膛上,接过茶盅,仔细凑到他唇边,萧墨存勉力喝了几口,却是干渴异常,又喝了几口,沈慕锐笑了起来,柔声道:“先不喝了,歇会,吃点东西好不好?” 萧墨存点点头,靠在沈慕锐怀里,倦怠地闭上眼睛,沈慕锐摩挲着他的肩膀手臂,喜道:“你能醒过来就好,就怕你昏睡不醒,药也没法喂,施针也不知道疼,看得人着急得很。好在终于醒了……” 萧墨存心里一阵温暖,知道自己此番昏迷,定是把他急坏了,喘着气,勉强抬起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被沈慕锐一把握住,身子一紧,沈慕锐手臂一用力,仿佛想将他嵌入怀里,在他耳边深切地道:“你若心感不安,便不要再这么昏睡,你不知道,我真的怕……” “没……事……”萧墨存半抬起头,嘶哑而低弱地道。 “没事,是,你会没事。”沈慕锐一字一句地道:“有我在,怎么样,都不会让你有事!” 萧墨存想抱住他安慰他,想开个玩笑,想缓和一下他口气中隐含的狠利坚决。但他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双眼一黑,再度陷入昏迷中。 再一次有所意识,却醒不过来,迷迷糊糊的,听见耳边红绸与一陌生男子争执起来,似乎在拍桌子骂:“胡说八道,他分明只是累倒睡着而已,怎么在你嘴里就变成沉疴难愈,积重难返?” 那人似乎回了句什么,却听见红绸又哭又骂:“放屁放屁,好好一个人,你说病入膏肓就病入膏肓啊,你以为你谁啊,放屁,大大的臭狗屁!” 旁边插入一个雄浑的男声,却是那尽忠职守的赵铭博,焦灼而无奈地道:“红绸,你就莫要骂人家大夫,还嫌首领不够心烦吗?不要在这里哭了……” 眼前似乎有光影明灭,如同前世看过的电影屏幕那闪烁不定的光线。耳边这回却听得有人哀哀地,压抑地哭泣,一声一声地说:“公子爷,公子爷,小全儿不活了,只要你醒来,真的,只要你醒过来,把小的阳寿折了都给您,小全儿不活了,不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满屋子忽然回荡着沈慕锐中气十足的怒吼:“发凌天盟令,把江湖给我掀翻了,都得给我找到那个人!” “我等得了,墨存等得了吗?什么叫人海茫茫,杳无音讯,我就不信,倾我盟全力,还找不到一个白析皓!” “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找不到人,你们的堂主之位也不用当!” 沈慕锐的声音焦急失态,但听起来却相当遥远。萧墨存皱起眉头,想告诉他不要动怒,做领袖,切忌就是说出这种私人情绪极浓的话,他张了张嘴,这次却能成功呻吟了一声,下一刻,已被拥入沈慕锐熟悉的怀抱中。他勉强睁开眼睛,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上那人下巴处不知何时长出的拉扎胡子,微微一笑,哑着嗓子道:“锐,你变丑了。” 沈慕锐又想笑又想哭,抱着他,吻上他那因生病而显得突兀的颧骨,低声道:“我是俊是丑,你都不能不要,你是我的,就永远都是我的,听见没?” “霸道。”萧墨存用口型微微地,闭上眼睛,又再睡去。 他再次醒来,睁眼却是一屋亮堂堂的蜡烛,照得室内如白昼一般。睡梦中仿佛被人灌了不少苦涩药汁,这会反倒觉得四肢中有了些许力气,他一睁眼,立即接触到沈慕锐布满红丝的双眼。萧墨存一阵心疼,颤抖着手,摸上他的脸颊,道:“对不住。” “不要跟我道歉,”沈慕锐握住他的手,紧贴自己脸颊,痛苦地道:“是我对不住你,只道凌天盟耳目遍布下,却不知,连找到白析皓来给你医病,都不能。” “不是的。”萧墨存微笑着道:“他那么心高气傲一个人,一旦要走,便打定了从此再无相见的可能,你找得到才怪了。” 沈慕锐凄然一笑,吻着他的手背道:“你放心,便是找不到白析皓,我也断不会让你有事。” 萧墨存手一颤,万分眷恋地抚摸上沈慕锐的眉眼,在那浓烈深邃的五官上久久徘徊,低声道:“我可曾说过,我信你?” 沈慕锐一震,眼睛骤亮,含笑道:“不曾。” 萧墨存虚弱一笑,坚定地道:“锐,我信你。” “我该说,生而何幸乎吗?”沈慕锐吻上了他的眼睑、眉毛,最后在他的嘴唇轻啄了一下,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我绝不允许!” 萧墨存摇摇头,微弱地道:“正是因为我信你,所以,我请你,莫为我,做多余的事。” 沈慕锐皱眉道:“墨存,你莫非以为,我能任你在我面前颓败萎靡而无所事事?” “我知道你不会。”萧墨存微笑着道:“还记得我们在断崖那,我挂树上,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沈慕锐叹了口气,道:“你说,让我转过身去,莫要看你。” “这一次,也是这样。”萧墨存摸着他的脸,柔声道:“我这副身子,七劳八损,在皇宫那会,太医院云集天下名医,却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白析皓在此,他也只怕未必能药到病除。若有那么一天,我信你已然尽力,想来天意如此,我们不要强求。你要懂得,该转身的时候,转身而去,对你对我,才是最大的仁慈……” “呵呵呵,”沈慕锐一阵低笑,打断他道:“墨存,你忘了么?” “什么?” “那一天,我是跟着你跳下山崖。”沈慕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你是我要的人,我绝不允许你在我面前出事!” 萧墨存没再说话,却忽然一笑,轻声道:“抱我起来。” 沈慕锐含笑头,将他抱起,揽于胸前,明显感到怀中之人虚弱得仿佛一头小猫。他怜爱地抚摸那瘦削不少的身体,却听见萧墨存道:“把,把头低下来。” 沈慕锐不解地低下头,却觉嘴上一凉,两片柔软冰冷的嘴唇贴了上来。沈慕锐晃了神,半响才意识到这是萧墨存在亲他。在他的记忆中,两人欢爱之时,萧墨存也落落大方,但主动亲吻之事,却是从未有过。他心里一阵荡漾,忙含住他的唇,热切地回吻了过去,直吻到萧墨存一阵气喘,又在自己怀里昏了过去。 第 80 章 至此萧墨存一日消瘦过一日,整日昏沉不定,便是偶尔醒过来,也是说不上两句话,又再沉沉睡去。众人想了无数法子,凌天盟总坛珍藏的疗伤圣品,灵丹妙药,不知给他灌进去多少,可人便是如此萎靡不振,卧于床上,直如冰雕玉琢的一个精致人偶,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正迅速消融,非人力所能阻挡。 这一日萧墨存忽然醒来,直说身上腻歪,要沐浴更衣。红绸暗地里掉了眼泪,立即想到他可能自知大限将至,那神仙一般的人,便是要走,也想干干净净地去。她与赵铭博等人一对视,便知有此想法的,不只一人,但看着沈慕锐有些痴狂的眼神,却如何敢把这样的话出口?于是遣派了人烧水,备好巾帕、麝香、衣物,将那一间屋子四角放了炭炉,直烧得暖融融的,放请人禀告沈慕锐。半响之后,见到沈慕锐小心翼翼地抱着萧墨存出来。那一张曾在第一眼便折服了自己的脸,此刻有一大半埋在首领怀中,苍白颓败得宛若地上一叶隔夜的花瓣,手臂低垂,想是连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见此光景,红绸眼眶一红,才忍下去的眼泪顷刻又涌了上来。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却仍然带着和煦如风的微笑,经过红绸身边的时候,她甚至听见那人用微弱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打趣道:“红绸,你哭便哭,如何要做低头垂泪状?早说了,娇羞佳人不适合你。” 红绸明明流着泪,却脚一跺,如那些他们共处过的无数平常日子中的一个那样,叉腰叱道:“萧墨存,别以为躲首领那就敢惹老娘!告诉你,老娘还就是喜欢二八佳人的调调,怎么的。” 而他们的首领沈慕锐,则也如往常那样,呵呵低笑,宠溺爱怜地看着怀里的人,再低头亲一亲他的额头,仿佛这人不是病弱到快要死去,仿佛萧墨存,仍然如他初见那样,一袭月白锦袍,惊采绝艳,令他一见倾心。 那次沐浴进行了很久,红绸侍立在外间,始终听到里面的戏水声和嘀嘀咕咕的交谈声,间或夹杂沈慕锐爽朗的笑声,似乎还谈到八十岁时如何把臂同游,两个老头子如何再令年轻一辈英豪尽折腰。如何豪情壮志,倒仿佛两人,有长长的一生要相濡以沫去共度一般。红绸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有那么多,但是听着一个明明命在旦夕的人,却以豁达之姿,在尽最后一份努力来给自己的爱人留下美好记忆,她便觉得自己的心,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捏住,疼得她要忍不住流下眼泪。 她自小经历离别丧乱,早已以为,人世浮沉,人情冷暖,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但如今见到自家首领与萧墨存,那种压抑心底的眷恋与悲伤,明知上苍从无怜悯,却也忍不住想要为二人祈福。她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却听见珠帘哗啦一声响,沈慕锐披着长长的湿发,仍旧抱着萧墨存走出。萧墨存伏在他怀中,长长的睫毛如萎顿的蝴蝶一般悄无声息,两片脸颊被热气一蒸,倒显出这些时日难得一见的红晕来。红绸心里一惊,上前一步,颤声问道:“墨存他……” “睡着了。”沈慕锐温柔地垂眼看他,紧了紧抱他的臂膀,大踏步走进寝居。 萧墨存一路昏沉,仿佛梦见许多光怪流离的东西,一会觉得自己身处四面酷热的无边沙漠,孤身一人踯躅前行,头顶一方烈日,几乎要将自己晒干;一会又如处寒冰深潭之中,灭顶的刺骨冷意,几乎要将整个人的骨髓都冻成冰渣。就在样极乐与极寒之间煎熬,令他苦不堪言,梦里似乎受不住那痛苦而流了泪,只叫着:“锐,救我,救我。” “我在此,莫怕,我在此。”他的手被抓住,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触感,萧墨存骤然安了心,乖乖地放松,任那一**热浪或寒意侵袭而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如陷入棉花般软成一团,时常感到有谁往他嘴里哺些药物清水。这一日神智略清,勉强睁开眼,却看到自己与沈慕锐赤身相对,沈慕锐抓住自己双手脉门,全身大汗淋漓,双目微闭,那一阵阵炙热冰寒之感,正是从他的双手源源不断冲入自己体内。萧墨存心里一惊,就算再不明白,此时也隐约猜到他在做什么,想要挣脱,却无力挣脱,只大口喘气,拼了全身力气,也只如蚊子细哼般说了一句:“锐,不要这样,不要——” 沈慕锐睁开眼,一双黑色深沉的眸子满溢深情,微微一笑道:“我说过,无论如何,不会令你有事,放心,你不会有事。” “不,不——”萧墨存想大声反对,想斥骂他疯了,想痛惜他无需为自己牺牲至此,但力量微弱到一句话也说不出,耳边只听得沈慕锐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墨存,莫要心觉愧疚,早在崖底们定情之时,我便说过,遇到你,我方明白当日拼死练功的目的,原来真是为了你,原来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救你一命。你放心,我只是将功力输给你,并非散功,他日勤练,也能重拾。呵呵,只要能救你一命,便是让我剖心歃血也在所不惜,莫要讲这区区功力。” 萧墨存只觉心里又酸又痛,他来这时空已久,自然知道所谓武林中人,对功力看得重于性命。若某地有增强功力的圣物或秘籍出现,则随者蜂拥而至,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一件物品,能令平素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丧心病狂,什么情义道义,均可抛下不顾。而此刻沈慕锐竟毫不犹豫,自损功力,相救于他,怎能不令他感知那人的情真意切?他心神一激荡,只觉天旋地转,一口热血,忍不住喷了出来。 在那极冷与炙热两边煎熬,意识再度陷入模糊当中。萧墨存只苦苦挣扎着,这一次却昏迷得极不安稳,周围仿佛嘈杂喧闹许多,不知名的骚动、不安、暗涌、焦虑,似乎从外界正源源不断地侵入,即便身处昏睡当中,却也似乎感受到来自外面的波动,睡得极不安稳。到得后来,他几次模糊醒来,却不见沈慕锐身影,只见到红绸,虽没有询问,却也从红绸强颜欢笑的面容中看出眼底的担忧。 偶有一日,他睁开眼,终于见到沈慕锐,脸色疲惫不堪,身形仿佛瘦削不少,抱着自己的臂膀,似乎也不似平时有力。萧墨存隐隐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挣扎着问他:“怎么了?” “没事。”沈慕锐亲亲他的额角,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点事,”沈慕锐迟疑了一下,笑道:“莫担心,我会处理好。” 萧墨存勉力环抱他的腰,伏在他胸前道:“你的功力……” “还有三成。”沈慕锐呵呵低笑,道:“放心,便是这三成功力,也足以应付了。” 萧墨存默默点头,低声呢喃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我知道。”沈慕锐用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柔声道:“你还没好呢,我怎放心你一个人在此。” 这一刻,从此便定格在萧墨存脑海中,深深铭刻在记忆,在经历过命运给予的众多磨难和馈赠后,他曾经想起被格外珍藏的这一刻,曾经拿出来独自回味,然后问自己,当时若是知道,那是两人在岛上相处的最后一刻甜蜜时光,那么,在当时,他会不会舍得让沈慕锐走?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命运的不可抗拒就在于,哪怕你未卜先知,哪怕你做足准备,可你仍然会被以不同方式推向相同的结局。萧墨存两世为人,数度徘徊生死之间,终于明白,你所要抗拒的并不是命运,而是抗拒认领命运的过程中,那些不断出现的暗力。这些力量拼命要将你拉入泥沼,拉入平庸,拉入随波逐流,这些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改变你的价值观,改变你的人生态度,改变你所相信的温暖、平等、尊重和爱的原则。你所要倾尽全力抗争的是这个,进而争取在不同的时空中,做同一种有血有肉,有良知有信仰的人。 只是在当时,萧墨存并不知道,浓重的悲哀由此埋下,所以,尽管有些说不出的惴惴不安,他仍然在昏睡中松开了环抱那个男人壮实腰身的手。再一次醒来,居然是被人弄醒的。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看见多日不见的小全儿一脸焦急地搬动他,见他睁开眼睛,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你醒来,快随我逃走,迟了他们就杀进来了!” “什,什么?”萧墨存茫然地问,这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何时杀声震天,火光灼灼,印在窗影上一片刀光剑影。 他心里大骇,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把攥住小全儿的臂膀,道:“怎么回事?外面怎么回事?慕锐呢?慕锐在哪?” 小全儿不答话,反手搭上他的手,扯过一旁衣架上的披风为他裹上,迟疑了一下,扯过一根衣带将他牢牢绑缚在自己背上。萧墨存心中愈加疑惑,勉力挣扎道:“不,我不走,小全儿,放我下来!放肆!王福全,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想忤逆犯上是不是?” 小全儿回头惨淡一笑,道:“公子爷,小全儿该死,但也要把您就出去才死,今儿个,您只能听我一回。” 小全儿背着他,一咬牙踹开了门,只听外间杀声铺盖地,夹杂着婴儿啼哭,妇人号丧,男子惨叫,平日里祥和美丽的小岛,今夜里直如人间炼狱,触目之处,尽是血红一片,映着火光刀光,令萧墨存惊诧到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一个人影飞扑过来,衣襟上布满血迹,手上持的单刀犹自滴着鲜血。萧墨存认得,此人是凌天盟驻守总坛的一个头目,此刻那人双目狰狞地盯着他们,吼道:“大颗儿,害死盟主的贼子萧墨存在此,快来将他千刀万剐啊!” 小全儿冷冷一笑,道:“就凭你?笑话!” 那人扑过来与小全儿缠斗一处,萧墨存在他背后被晃得神智迷糊,只愣愣想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小全儿明明只是贴身小厮,何时懂得的上层武功?凌天盟总坛明明隐秘而安全,如何会一夕之间被人攻破?沈慕锐明明神功盖世,那人如何咒他死?自己爱沈慕锐至深,且缠绵病榻,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如何会成了害死他的奸贼? 这一切都乱套了,根本不是他病体未愈的头脑能够想明白,他紧紧拽住小全儿的背部,心底隐隐约约猜到某些自己不愿意去猜想的可怕事情,只觉全身都不可抑止地战抖起来。迷迷糊糊的,只听得那人边打边骂:“你们两个毒辣阴狠的奸贼!我今就杀了你们,给盟主报仇!” 那人毕竟武功高出一筹,小全儿背负一人,渐渐有些落下下风,那人揪准机会,一柄弯刀明晃晃地直朝小全儿背部砍去,直要将萧墨存命劈刀下,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旁边伸出一柄长剑架开,一个声音冷冰冰传来:“穷寇也敢对我天潢贵胄动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萧墨存一听这个声音,顿时觉得一颗心沉到底,他睁眼看着那个拿玄铁重剑,身着黑衣,脸庞刚毅的男人,电闪雷鸣之间,忽然将许多此前未曾细想的片段串联起来。萧墨存一双清亮眼眸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轻松收拾敌手的男人,咬牙道:“恭喜你了厉将军,此番剿匪奇功,怕是可以封侯拜相?” 厉昆仑手一顿,偏过头去,不敢接触他的眼睛,却听见萧墨存冷淡微弱的声音一下下如刀刻一般,砸得自己心里发疼:“还有你,小全儿,不,我该称呼你王大人,皇帝陛下,许给你多少好处,让你在我这里,如此委曲求全?” 小全儿如遭重击,脚步踉跄了下,勉力支撑住,低头道:“公子爷,我知道我对不住您,此番忠义终究难两全,小全儿,会给您一个交代。” “交代?哈哈,交代?”萧墨存呵呵低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他伏在小全儿背上,幽幽地道:“看看你周围,那些死去的人,全是跟你打过招呼,对你笑过,塞过东西给你吃,缝过冬衣给你穿,你看看,你能交代什么?呵呵,你错了,你交代不起,你交代不起……”他心里一阵剧痛,大口热血涌到喉咙,喷了出来,在厉昆仑担忧焦灼的目光中,头一歪,再度晕厥了过去。 -------------------- 公子晋阳 作者:吴沉水 下部 第三卷 第 1 章 那人说,你还没好,我怎放心你一人在此。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平素犀利如剑的眼眸中,柔光满溢,仿佛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均由那双眼眸,传到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似乎那眷恋,那爱意,那深深压抑的担忧和不放心,都还在心头萦绕;伸出手,掌心似乎还留有那人握过的余温,身体似乎还记得被那人拥抱时,强劲而有力的臂膀,似乎,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可那漫天的火光是怎么回事?惨叫声、呼号声、火焰吞噬的劈啪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还有孩童无助的哭泣声,女人丧失至亲的嚎叫声,那是怎么回事?那铺天盖地的鲜血席卷而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再也无力挽回的痛苦,那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愧疚,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要这些,这些我不想承受,我也承受不起啊。 萧墨存剧烈挣扎着,颤抖着,一股钻心之痛涌了上来,一口腥甜的液体冲上喉咙,他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四下似乎有很多人忙着固定他的手脚,擦拭他的前胸,给他灌味道奇怪的药汁,他甚至感觉到有人拿着细针,刺入皮肤的微微痛感。 没有用,又一口腥甜液体涌了上来,他明白自己是在呕血了,仿佛一直以来,靠着对沈慕锐的爱而苦苦支撑下来的信念,霎时间土崩瓦解。再也没有用了,他茫然地想着,总坛被毁了,人也没了,我在这里活着又有何意义?不若把满腔的血都呕干净了,却不知道,搭上我萧墨存这半条命,能抵得上凌天盟灭顶之灾的几分? “对不住,对不住,公子爷,我错了,求你活下来,求你活下来……”耳边是谁在絮絮叨叨,是谁在没完没了的哭泣,道歉,忏悔?萧墨存蹙眉,想转过脸去,却没有力气。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萧墨存本只是你们全盘谋算中一颗棋子,如今功成名就,加官进爵是迟早的事,又何必理会一颗用过的棋子,能不能活下去? 他的意识越陷越深,仿佛落水之人,自愿松开那救命的绳索,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当中。隐约之间,似乎有人在相当遥远的地方咆哮,摇晃自己这具身体,在命令,在咬牙切齿说着种种无用的威胁话语。他感觉到四肢被人拉开,有人昼夜不停将一股暖流输入自己身体,令身体宛如沉浸温暖的水域之中,舒服得每个毛孔都要绽开。在那一刻,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来到一处开满桂花树的院中,周围俱是沁人心扉的甜香,似乎就是归远城中,沈慕锐为自己添置的院落。他举目四望,花丛中一人背影魁梧,那个身形,正是他苦苦思念的沈慕锐。萧墨存惊呼出声:“锐——” 那人应声回头,正是那熟悉的刀刻一般深邃的五官,那满溢深情眼眸,嘴角上,是自己最喜欢看的柔和微笑。他张开双臂,萧墨存顿觉热泪盈眶,他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想要紧紧将那具身体抱入怀中,想要跟他上天下地,再也不要分离。就在奔到他面前时,沈慕锐忽然收敛笑容,五指为爪,插入他的胸膛。 萧墨存大骇,忽然间眼前场景逐一散去,一道强光射入,如同被人强楸着浮出水面一样,他“啊”的一声,睁开双眼。 “公子爷醒了——”有谁高喊一声,霎时间一阵脚步匆匆,他的眼前,骤然间挤进来好几个人。萧墨存茫然地环视自己躺着的地方,雕刻得精细奢华的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挂着刺绣精湛的百子千孙长命平安图,枕下柔软舒适,是自己习惯用的绸面绣花填充式棉枕,身上盖的,是自出京师后便不再用到的松软木棉纱被,鼻端闻着的,是自己在府内书房常焚的松柏香。一切恍如隔世,他再茫然地将视线转到那群迫切注视他的人身上,当前的男子剑眉星目,模样温文和煦,正是多日不见的下属李梓麟。 萧墨存空洞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平滑到他身后众人身上,没想到来到都是老相熟了。那一身太医正官服,诚惶诚恐顶着一张苦瓜脸的,是给自己数度诊病的太医王文胜;那一身三品将军虎豹袍,英姿勃勃的男人,显是新近擢升的轻车将军厉昆仑;另外一个少年穿着大内二品侍卫服侍,垂手含泪望向自己的,竟然是自己那前些天的贴身小厮王福全。 萧墨存心里浮上一层滑稽感,真是何德何能,自己一枚棋子,竟然还能劳动一个文官,一个太医正,一个三品将军,一个二品侍卫亲临病榻。如此郑重其事,仿佛生怕外人不知那圣恩有多重,那所谓的眷宠有多浓?顷刻间杀人如麻,将别人的生活毁得如此彻底,怎么还有脸,在被毁掉的人面前扮演益友和忠仆?萧墨存嘴角轻轻一勾,自嘲一笑,真是一帮尽忠职守的演员,明明可以谢幕了,却还卖力演出,只是这一回,自己还剩下什么,可以被利用呢? 众人见他一笑,俱是一惊,均担忧地瞧向他,半响,小全儿怯生生地道:“李大人,公子爷才醒,许是口渴,要喝水了。” 一句话提醒了李梓麟,他一拍额头,笑道:“公子爷一醒,瞧我这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来人,快端水上来。” 底下的人将早已备好的参汤呈上,李梓麟亲自移枕,将萧墨存扶起靠住,哪知一松手,他却又整个身子下滑,实在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李大人,让我来。”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接住萧墨存的身子,却是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他也不避嫌,轻手轻脚将萧墨存揽入怀中,靠着自己的胸膛,伸手接过参汤,凑到萧墨存的唇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道:“公子爷,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萧墨存低头含了,却不咽下,抬头冷冷看了厉昆仑一眼,“噗——”的一声,将一口参汤尽数喷到厉昆仑脸上,面不改色,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个字:“滚。” 厉昆仑身子一僵,持瓷碗的手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后,从容擦去脸上水珠,将瓷碗再度凑近萧墨存的唇边,低声道:“请公子爷用参汤。” 萧墨存又低头含了,再抬头漠然看了厉昆仑一眼,仍旧一口喷他脸上。 这次,他连“滚”也懒得说了,闭眼微微喘气。 “公子爷,您要生气,要打要骂,要小全儿这条命都成,可请您千万别跟自个过不去,请您千万别糟蹋自己身子……”王福全扑通一下跪在他床前,声调哽咽地道。 萧墨存挣扎着拿过厉昆仑手里的碗,手一抖,一碗参汤全部浇到王福全头上脸上,他手一软,这个碗滚到地上铺就的锦绣花毯上。这一下耗费尽他所有的力气,萧墨存疲倦地闭上眼,微微侧过了头,不再理会这些人。 这种漠视比之千言万语的谴责怒骂更令众人心如刀绞。半响之后,萧墨存仍无动静,还是太医正王文胜开了口道:“公子爷才醒来,想是容易疲倦,各位大人不如先回去歇歇,待公子爷精神略好些再来?” 李梓麟强颜欢笑道:“正是呢,诸位还是先行回去,毕竟,来日方长啊。” 众人无法,只得恋恋不舍起身离开。厉昆仑走在最后,他轻轻将萧墨存放到枕席之上,替他盖好纱被,端详了他好一会,正欲抬脚走出,忽然听到萧墨存低微的声音道:“等等。” 这一声如听天籁,厉昆仑只觉得浑身都激动得要颤抖起来,他转过身,道:“公子爷?” “厉将军,我自问南巡一路,与你并无分毫失礼之处,甚至,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萧墨存闭着眼,淡淡地道:“朝堂之上,俱是臣子,哪有朋友?是墨存自己傻罢了,坦白说,你此番所作所为,墨存心中虽恨,可也明白,你只是尽忠职守,怪你不得。” 厉昆仑颤声道:“不,我对不住你,我明知……可我不能……” “往事已矣,如今,我只盼将军瞧在墨存没有得罪过你,甚至拿你当朋友的一番真心上,求你说句实话。”萧墨存骤然睁开眼,原本平淡无波的眼眸此刻晶亮闪烁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求你,告诉我,慕锐真的死了吗?” 厉昆仑愣愣地回望那双波光潋滟,承载无数希翼和隐约恐惧的美眸,心里苦涩难当,半响,方道:“那日我与他缠斗数千招,他即便只剩下三成功力,却也难以拿下,后来龙骑尉率精兵赶到,数千支箭齐发,将他一下射落江中。我赶去一看,江流颇急,将人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萧墨存眼中的光芒一点点褪去,最终只剩下一点绝望的空茫,他呆呆地接道:“这么说,是凶多吉少了?” 厉昆仑狠狠心,道:“若是他功力未失,自然能逢凶化吉,但那三成功力,恐怕,难以幸免。” 萧墨存闭上眼,两行清泪便这么流了下来,他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厉昆仑猛地转身,握紧拳头,平素冰封一般的脸上却尽显心疼、痛苦、不忍和愧疚,在下一刻,他几乎就要冲过去,扑到萧墨存床前,将那流泪的人儿抱入怀中好好安慰,告诉他,那不过是沈慕锐心甘情愿所做,怪不得他,换作自己,也情愿将全身功力散尽,只为换他一命。但全心澎湃的激情,到底让多年官场上的历练给生生压了下来,厉昆仑竭力掩饰心中伤痛,轻描淡写地道:“公子爷无需自责,朝廷忌惮沈慕锐神功盖世,不是一天两天,便不是你,自然也有其他法子令他丧失功力。穷寇偏安一隅,妄想与朝廷相抗,自然是螳臂当车,沈慕锐这样的下场,从他组织凌天盟那天起,便已是罪有应得……” “你住嘴!”萧墨存厉声喝道:“人都死了,你还要诋毁于他!厉昆仑,你给我滚,立即从我眼前滚出去!” 厉昆仑默默看了他一会,终于转身,轻轻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皇帝宝宝会出来了 号召号召: 请大家多踩 留爪留印 把你们的想法和看法都写出来 新坑请诸位继续支持,某水鞠躬!!! 第 2 章 一城冬雨,满地寒霜,却抵不上,离人心上的哀伤。 那种哀伤,如此深切沉痛,是哀告无门,是无处着力,是无可奈可。 要怨恨谁?责怪谁?报复谁呢?却偏偏,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的理由,都有他不得不令人谅解的立场,那些人,即便上一刻对他欺瞒、利用、伤害、摧毁,在这一刻,却都能站到他面前,情真意切,对着他,那些关怀、愧疚和痛苦,都如此真诚,真诚到,跟他们理所当然的残忍,不相上下。 他们每个人,都在一方面对自己心存歉意,一方面,却也毫不掩饰地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应该去做的事。他们即使对不起萧墨存的信任和一直以来的宽厚,可他们对得起自己家国天下的责任,对得起,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宗庙里供奉的列祖列宗。 于是,一脸凛然正气的厉昆仑,会说:“我明知道,可我不能。”那个一路上伶俐贴心的小全儿,会跪下了请罪道:“主子,我知道我该死,可小全儿生是皇家的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尽忠职守是我的本分啊。” 就这样,你能说他们背信弃义吗?能指着鼻子骂他们卖主求荣吗?能如戏台上蒙冤的忠良之士那样,冲他们咆哮一句: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禽兽,我萧墨存瞎了眼,才认你们做朋友吗? 不,萧墨存喊不出这样的话来,事实上,即便心里凄苦难当,可他也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对他们来说,生命成就的全部意义就是忠义仁孝,尽忠职守。他们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便注定认领了这样的立场,这样的命运。皇命不可违,为陛下解忧,为朝廷扫除障碍和风险,这几乎成为再自然不过的价值观。在这样强大的使命感面前,萧墨存一介凡人,又何足道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舍弃那区区的友情,朦胧的爱意,半师半友的情谊? 自己只是他们整盘计划中一颗棋子,或者,连棋子也算不上,只是一个催化剂。有他在那,加快了整个计划的进展,确保胜算更大。可是,在运筹帷幄之余,在残酷厮杀之外,人的情感算什么呢?那些深沉真挚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那痛失爱人的绝望,与家国天下的理想比起来,就都如此不值一提?就都如此没有意义吗? 就活该,被牺牲被忽略,被认为无足轻重吗? 萧墨存静静地抬头望着帐顶,百子千孙,长命百岁的祥瑞之图一针一线绣于上面,不知道花了绣娘多少的功夫和心血,才绣成这样一幅栩栩如生的东西。选这样的帐子,而不是寻常的花卉鸟雀,显是寄托了某种心思。但这东西有什么意义呢?精致到了极点,也繁复到了极点,却也不过是顶帐子。就如他躺在这里一样,源源不断的赏赐,一刻不敢松懈的看护,皇帝就只差将整个太医院,将他所有信得过的人搬他面前来看住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明白那些人在想什么,在他们的观念中,大概认为,自己出身皇族,理所当然应该报效朝廷,即便被蒙在鼓里,被利用作为剿匪的利器,可只要想明白了,大概也会体会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