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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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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那个人不至于受重伤,瞧着却很像这位白神医的手笔?”    张毅夫奇怪地抬起头,想了想道:“掌印可以像个七八分,但内行一人切脉,必定穿帮。”    “掌印像就可以了。”萧墨存温和地道:“我还真是找对人,我想让你,帮我,打这么一掌在某人身上。”    “谁?”    “我自己。”萧墨存轻声道。    “不行,公子,鄙上要是知道了,小的性命不保,求公子收回……”张毅夫吓了一跳,忙摆手拒绝。    萧墨存摇摇头,微笑了起来。这个笑容骤然绽放在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上,犹如冰川雪莲,上面仿佛颤动着最动人的光点,让张毅夫一时之间惚了神,多年以后,都不曾忘记这个男子浅淡而又暖入人心的微笑。片刻之后,张毅夫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忙敛神垂首,道:“公子,这等逾矩之事,张某恕难从命。”    “你并不是我尚书处的人,没有逾矩一说,”萧墨存淡淡地开了口:“我才是手持墨玉令的人,你刚刚也说了,要倾全力相助与我,你难道要反悔抗命?”    “当然不是,”张毅夫想了想,直接道:“张某只是怕公子素有弱症,这一掌下去,再怎么小心,也难保不出岔子,若是因此真让公子受伤,张某岂不罪过大了?”    “说来说去,你是对自己的掌法没有信心?”萧墨存紧盯着他问道。    张毅夫脸上掠过一丝恼怒,挺直了胸膛道:“这点小事,凭我的掌力,怎会做不到。”    “那就对了。”萧墨存转过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檀木盒,打开后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瓶,扒开塞子,倒出一粒碧绿晶莹的药丸,道:“你看这是什么?”    “这,这难道是百越国有名的疗伤圣药‘金风玉露丸?’”张毅夫狐疑地问。    “正是。有了这个圣药,即便你手上劲道大了,至多我服下一丸便是,又能出什么岔子。”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如此一来,张侍卫可以放心动手了?”    “有此圣药,别说受我这虚晃一掌,便是真中了白析皓的飞雨落霞掌,也无大碍了。”张毅夫笑了笑,拱手道:“如此,请公子恕罪了。”    萧墨存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帘一声哗啦作响,锦芳从外奔了进来,跑到跟前压低嗓门道:“不好了,皇帝还没来,倒先遣派上回那个黑脸一等侍卫来。”    萧墨存脸色一沉,对张毅夫道:“那人武功高强,怕是顷刻即到,张侍卫,赶紧动手,然后速速离去。”    第 35 章    张毅夫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举起右掌,正迟疑着要不要击落,却见萧墨存脸色凝重,忽然伸手止住了他,手指在唇边一按,示意他噤声。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只听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声,隔了不大的水池子和庭院,仍然可以听见月洞门边侍卫们似乎在团团向谁行礼问安。闹哄哄一阵之后,却又沉寂了下来,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冷硬地说了句:“前面带路”便没了声响。萧墨存朝锦芳微微挥挥手,锦芳会意点头,忙转身奔出了门。    片刻之后,屋内两人俱可听到约在庭院南边曲廊处,传来锦芳清脆的嗓音,字字宛若落盘玉珠,恭谨中带了强硬:“这位侍卫大人安好,尚书处内房的规矩,吃过晌午的饭,公子爷定是要歇半个时辰中觉。不是奴婢拦着您,只因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金口玉牙的圣旨。咱们尚书处连外头大人们在内,一应奴才,均不敢此时打扰公子爷歇息。虽说公子爷脾气好,可皇上订下的作息,咱们做奴才的,可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才敢去违背,大人也要体谅奴婢的难处不是。”    听不到那一等侍卫的回答,也不知是不屑还是生性冷峻,不喜作答。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间夹着锦芳威吓里透出焦急的声音:    “大人,您外头出去,只管问问那边的侍卫大哥,早起前边的长史大人李梓麟可是候了半日才等到公子爷传唤。凭您是谁,这么硬要进去,怕是不符合宫里的规矩,不遵旨意行事?”    那人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忽然传来锦芳的冷笑声:“这位侍卫大人,您口口声声奉旨奉旨,却不知奉的是哪宫哪殿的旨意,您一无圣旨二无信物,如此空口无凭,让奴婢如何能信?我们公子爷千金之躯,怎么着,也不是你这等莽夫能冲撞了去的!来人哪,你们几个杵在那干什么,没看见有人来咱们这逞威风么?”    外头声音更加杂乱,显是杂役太监与侍卫们起了冲突,听到此处,萧墨存微微眯了眼,趁此嘈杂之际,他目光坚毅地看着张毅夫,挺起胸膛严厉地低声道:“张毅夫,还不快动手!”    张毅夫也知庭院外那名高手眨眼间即会进来,咬咬牙,一掌拍向萧墨存胸膛上,只听得“啊——”的一声痛呼,萧墨存应声向后倒,连带撞翻了身后的妆镜盥洗架子,案几上一个一尺来高的戟耳白瓷香炉也被打翻在地,发出好大一声碎响。张毅夫见萧墨存倒坐地上,手捂胸口,脸上煞白,精致的嘴角边竟慢慢沁出一丝血迹,不由吓了一跳,自忖此一掌原想用了一分力不到,难道一不小心,手劲拿捏不对了?    他呆了呆,下意识想上前扶起萧墨存。萧墨存咬住嘴唇,朝他狠狠一瞪,用口型出“快走”两字。张毅夫略一迟疑,前方已经传来“砰——”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声,他不敢再有所耽搁,朝萧墨存歉意地抱抱拳,跳窗而逃。    几乎与此同时,隔着外间与内间的水墨山水绢画屏风被人一脚踹倒,一个器宇轩昂,面色冷峻的黑衣紫带子飞奔而入,正是那日跟在皇帝身边,顺带救了自己的一等侍卫。    那侍卫见此屋内情形,略一思索,当机立断朝窗口扑去。谁知,就在他几乎扑到窗口的一瞬间,萧墨存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一大片。那侍卫脚下一顿,迟疑了片刻,终于回头,返回屋内,走向萧墨存,一言不发,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拽起,放到旁边贵妃椅上。    萧墨存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地咳几声,正要说什么,忽然见那人冷冷拨开自己捂住胸口的手,随后只听一声裂帛,胸口一凉,衣裳已被那侍卫撕开,露出胸膛。他心下一惊,本能地想要挣扎,一动之下,喉咙一腥甜,一口鲜血又喷出来。    那侍卫丝毫不被他所动,倒是随后扑进房来的锦芳吓得尖叫一声,忙不迭地冲了上来,握着手绢颤抖着擦拭他胸口嘴角的鲜血,两行泪水簌簌流下,刚刚的厉害机智全然不见,只知道一个劲惶恐地哭喊:“怎么会样?怎么会样?哥,你觉着怎么样,你别吓我,哥哥……”    那侍卫一双眼睛犀利莫名地扫过他胸口那个掌印,略比了比,随即快手掩上他的胸口,对屋外随之冲进来的侍卫简洁冷硬地吩咐道:“速抓拿刺客,三等侍卫服饰。”他停了一下,瞧了眼萧墨存苍白如纸的脸色,道:“请王文胜太医丞。”    萧墨存此刻到底还算皇上身边的红人,宫中围绕他办事的效率自然高出别处许多。不到半个时辰,王文胜太医丞的诊断已经告毕,他躺在床上,隔着一道花鸟珠绣床幔,盖着纱被,静静地闭目仰卧。虽是手下留情,但胸口被打上那么个掌印,比想象中还要剧痛难挡。更令他隐隐忧心的是,这一掌犹如触动了这具身体什么开关一样,在这段时间里,他竟然接二连三地口吐鲜血,其惨状想不逼真都不行。王太医带着他那张招牌式的苦瓜脸过来,诊脉施针一通忙乱,又立即谴着众宫人拿黄酒煨了药丸让他服下,才渐渐止住了吐血,但身体骤然间就如被抽去骨髓一般,只剩余一个空架子,寂寥地平卧在床榻上。    萧墨存这里还没感觉缓过劲来,外间一声“皇上驾到——”令他心里一惊,忙睁开眼睛,条件反射一样要从床上跳起,哪知一动,牵动胸口的伤处,痛得他闷哼了一声。    这里床幔被宫人卷起,露出萧宏铖一张莫测高深的脸来。他站在萧墨存床头,负手而立,盯着他的眼神深邃锐利,似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在这种令人无以遁形的目光追逼下,萧墨存心底渐渐升起一点惶恐不安,他捂住胸口,勉强地坐起来道:“皇上,请恕微臣有伤在身,不能行君臣之礼……”    “君臣之礼?”皇帝脸上显出似嘲非嘲的微笑,道:“难为了晋阳公子,这会伤成样,倒还有心思顾君臣之礼啊。”    这种不阴不阳的话从皇帝口中说出,听起来格外具有威慑力。凭着对皇帝的了解,萧墨存心知此人看起来面沉如水,实际上眼眸深处正酝酿着风暴。看来,此番硬碰硬是绝对行不通的了,他咬咬牙,略抬眼,虚弱中透着些许委屈地唤了声:“陛下——”    皇帝掉转视线,朝后挥挥手,跟着的首领太监立即清场,片刻之间,将原本挤得满满的一屋子人退得干干净净。萧墨存心里一跳,虽然心底对此场景也有所准备,可真的到来,还是有些犯怵。皇帝也不看他,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半没有声响,忽然长袖一挥,“哐当——”一声巨响,案几上一个刻花青瓷玉壶春瓶被拂到地上,摔成碎片。    萧墨存闭了闭眼,心道,终于发作了。    果然,萧宏铖一脸怒气转过身来,完全抛开刚刚那副喜怒难测的帝皇面孔,上前一把钳住他的肩膀,把他如破布袋一般从床上拽起,咬牙切齿地道:“你居然跟刘昌敏那个老东西勾结,抗旱十三则,好大的手笔啊,晋阳公子,朕还真是小瞧了你了!”    萧墨存被他晃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难受之极,勉力问道:“陛下指责,臣不想辩驳,臣只问一句,那十三则可行否?”    萧宏铖手一顿,突然间收紧双掌,痛得他几乎有肩胛骨被硬生生捏碎的错觉,萧墨存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耳边传来皇帝压抑的冷笑声:“你倒来问朕可行否?这俩天朝上朝下,莫不在沸沸扬扬讨论你那个十三则。你若非算准了此番朝廷有难,条陈一出,天下皆知你晋阳公子的才名,又何必上赶着让刘昌敏递出?”    萧墨存睁开眼睛,强忍住声音的颤抖,清晰地道:“如有用,墨存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分忧,何错之有?”    “放肆!”萧宏铖低吼一声,扬手“啪”的一下甩了他一巴掌,将他反手打翻在地,接着又一个箭步欺身而上,半跪着揪起他脑后长发,强迫他抬起一张指印清晰的脸对视上自己,狠狠地道:“行啊,翅膀硬了,会跟朕唱对台戏了,你就这么想入朝为官么,求刘昌敏有什么用,你要求的人是朕!朕才是能让你生,让你死的人,朕才是你终生不二的主子!”    萧墨存喘着气,忽然笑了起来,他一面呵呵地笑,一面道:“陛下,连你都以为墨存只求高官厚禄么?你难道不知道,由始至终,墨存所求,唯有出宫一样而已!”    萧宏铖的手略有松动,他的眼睛里,除了愤怒,却也有一丝隐约的不忍。萧墨存正视着他的眼睛,自己动手,将胸口的衣襟拉开来,露出**的胸膛。只见那莹洁如玉的肌肤上,一个红里透紫的手掌印赫然其上,显得格外醒目。    萧墨存苦笑着,指着自己的胸膛道:“陛下,你瞧,这是今儿个刺客留下的;还有初八那晚,赐宴之后,臣就险些为奸人所辱。墨存不信,以陛下的耳目之明,对那件事会一无所知。自臣入宫以来,此类大小事件何尝少过?今儿个投毒,明儿个陷害,陛下荣宠有多深,这类事情就有多激烈。若不是臣身边还有几个忠心可靠的人,早成了这深宫斗争的冤魂了。陛下,墨存不是要离开你,但墨存也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我真的是累了,我……”    第 36 章    “但墨存也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我真的是累了,我……”萧墨存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无语凝噎,自穿越以来,仔细想想,竟是被威逼欺侮的时候居了大半,此间所受的种种压迫伤害,前生二十八年加到一块,也抵不上这一半。    且不谈与这个皇朝统治者斗智斗勇一般的较劲,单是将以前生所见所学,用于这个时空,所耗心力之巨,根本不是简单的生搬硬套,照本宣科可以概括的。从一开始的边防细务、植谷戎边、户部查账、土地税法革新到现下的抗旱十三则,哪一样哪一桩,都是要与这个皇朝的具体实际相结合,都倾注了他的无数的精力和心血。    对他这样的工作狂来说,彻夜挑灯、废寝忘食是家常便饭,即便后来有皇帝的恩旨下来,将“尚书处”大部分琐事移给李梓麟,那些运筹帷幄、统计测量的原则拟定,仍然要他亲力亲为。加之这幅身体实在破烂不堪,撑到此刻,萧墨存早已有心力交瘁、殚精竭力之感。更不要说,还得分神提防着宫廷斗争,小人使绊,千头万绪之中,真是有种疲惫感由衷而生。    说到此处,萧墨存诧异地察觉自己眼眶变湿,忙眨眨眼,仰头让涌上来的眼泪倒流回去。按说此刻示弱,流泪满腮更能增加令皇帝心软的筹码,但他心中有傲骨,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是违背内心原则,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允许的。他勉强地笑了笑,颤抖着手指想掩上自己的衣襟,却被皇帝一下止住,自己伸手,缓缓抚上他胸口那个狰狞的手掌印。也是感谢晋阳公子,一个大男人却长了身比女人还细腻莹白的肌肤,这个手掌印置于这一身雪肤之上,看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凄惨和惹人怜惜。    皇帝不知不觉放缓了声调,问:“可看清,袭击你的人?”    萧墨存咬着嘴唇,忍着他在自己伤处上既痛又痒的触摸,道:“三等侍卫装束,我从未见过那张脸,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问。    “似乎与初八那晚,袭击臣的贼子,是同一人。”萧墨存想了想,低声道。    “是吗?”皇帝微眯了眼,目光闪烁着未定的情绪,放开对他的禁锢,掩上他的衣襟,扬声道:“传厉侍卫进来。”    门外守着的首领太监,立即扬起他的公鸭嗓子:“圣上有旨,传厉侍卫觐见。”    萧墨存听得外面一通稳稳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道:“微臣厉昆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墨存侧身起来,正见到那黑脸侍卫笔挺跪倒在地,不由暗叹当真有一类人,即便跪下行礼,仍然风范卓然,稳若劲松。他正想着,冷不防被皇帝一把拉入怀中,撞痛胸口伤处,差呼出声来。那皇帝此等亲密之举不避着底下人,萧墨存却脸上泛热,心里暗暗问候皇帝的祖宗,但又不好挣扎,索性低头大大方方拿皇帝的胸膛当靠枕。    那侍卫在底下跪着,见此面无殊色,脸颊线条冷得仿佛万年寒冰一样,萧宏铖随意摩挲着萧墨存的肩膀腰线,淡淡地道:“起来,晋阳公子的伤,你看过了?”    厉昆仑一丝不苟扣了首站起,道:“臣看过。”    “王太医说暗算的人手掌无毒,可打在檀中穴,伤势颇重,你怎么看?”    萧墨存心跳了起来,他差点忘了,这厉昆仑可是一等一的高手,被他一瞧,还不穿帮。听到皇帝问出这样的话,他忍不住抬眼瞧向那个侍卫,生怕那张黑脸下一刻就吐出什么话来,他的苦肉计非白搭不可。    厉昆仑仍然面无表情,垂首侍立道:“打在要穴上,又是全身经脉流通之所,是高手所为。”    皇帝似笑非笑地摸着萧墨存腰身的曲线,戏谑地问:“既是高手,又为什么不索性将他一掌毙命?”    萧墨存一阵心惊,脸上却波澜不兴,只抬眼愈加紧迫地盯着那个厉昆仑。    厉昆仑道:“依臣看,此乃飞雨落霞掌,不取人性命,却要人痛苦异常。”    皇帝手一顿,道:“你确定,是飞雨落霞掌?”    厉昆仑点头道:“**不离十。”    皇帝沉吟片刻,挥挥手道:“知道了,下去。”    厉昆仑躬身行礼,后退着,慢慢退出房门。    皇帝回头,仔细端详着萧墨存被自己掌殴后已经红肿的脸,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层橙黄色药膏,香味扑鼻。萧宏铖伸出食指,挖了一小坨,轻轻涂在他的脸颊上,顿时清凉沁肤,那种火辣辣的痛感,立即消除不少。    搽完药膏后,皇帝捻起一块巾帕,擦擦手,温言道:“不痛了?行刺这件事,如今瞧来是确有其事,你也不用委屈,既然知道是谁下的手,朕让厉侍卫带人去抓来给你出气便是。”    萧墨存心里一阵狂跳,将错就错地抬头,颤抖着声音道:“臣不明白,什么,什么叫确有其事?”    皇帝笑了笑,道:“朕一差人来,你就被行刺,这时机上未免巧合了点,如你是朕,又怎会不疑心?”    “原来陛下,一直都不信臣。”萧墨存低声道,扭过头去,装出一副不被信任后黯淡受伤的表情,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这个皇帝到底是宫廷斗争中长出来的,一般的计谋,看来还真瞒不了他。    他下巴一痛,被皇帝捏着转过头来,对上萧宏铖已经略转温柔的视线。萧墨存叹了口气,淡淡地道:“陛下,臣在您心目中已是如此不堪,于此深宫之中,自问也做不来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事。皇上还是让墨存出宫罢了……”    “伤心了?”萧宏铖得意地笑了起来,将他揉进怀里,低声道:“真是磨人的小东西,殊不知这忍泪的倔犟模样,更惹人疼。若不是看你有伤在身,朕真恨不得现在就要了你。也罢,欢好之事就再等等无妨,朕可从未在任何宫妃娈宠身上下这么大功夫,你要好自为之,嗯?”    萧墨存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今天的危机暂时算是过去了,他靠在皇帝胸膛上,身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听着皇帝调侃一样问道:“小东西,不是朕不相信你,你老实告诉朕,这一切是不是刘昌敏那老东西教你的?你就那么想做官?”    “不是做官。”萧墨存道:“墨存说过了,唯求出宫而已。”    “住嘴!”萧宏铖板过他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要将他看透那般,冷声道:“就为出宫?何必弄那抗旱十三则,何必与刘昌敏那老匹夫勾结在一起,于朝堂上逼朕下旨,让尚书处并于六部之外,百官之中?”    “皇上,你如此不信墨存,让墨存如何自处?”萧墨存提高嗓音道。    皇帝冷笑了下,道:“要朕信你,也容易。朕让你出宫,却有一个条件,尚书处并入六部后,你不得出任尚书处主事,你可答应?”    萧墨存浑身一僵,片刻后,默默推开皇帝,坐正了身子,道:“这样,就让墨存出宫,并永不召回?”    皇帝玩味地点点头,道:“让你出宫,永不召回。”    萧墨存沉吟不语,在这一刻,他眼前掠过在“尚书处”与一干同仁,一起并肩作战的种种场景:彻夜核对数据,秉烛夜谈,反复讨论一个方案的可行性,说到兴奋之处,大家如何不加拘束,拍肩膀大声喝彩,如何糟蹋皇帝御赐的极品茶叶,如何将一次次来催自己安歇的锦芳挡了回去。他眼前浮现出那些年轻同仁的一张张笑脸:李梓麟、路展台、袁藉等等等等,虽然性格各异,行为方式也大相径庭,可每个人都有一双闪烁着热情光芒的眼睛。    要离开他们吗?要离开踏入这个时空以来,唯一令自己觉得不枉此生,唯一令自己觉得,能体会到自己存在价值的地方吗?    但不退出又如何,永远生活在这个男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么?永远在男宠,以色伺人的阴霾下挣扎么?    萧墨存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他吁出一口长气,对着皇帝淡淡地笑了笑,道:“陛下,那就成交。我退出尚书处,你让我出宫……”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间只觉一口气堵上心头,喉咙一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萧墨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白色胸襟上沤染出一大片,随即接触到皇帝萧宏铖同样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惶急和心疼的眼,他自嘲一笑,心想你这老玻璃不就是存心要呕死我么,现在达到目的,装什么着急呢?他只想到此处,便被一阵天旋地转重重击倒,随即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第 37 章    热,非常热,热得仿佛在火炉上焦烤一般,萧墨存此时只觉自己犹如那高炉里徐徐被转动着烤匀的鸡肉,只差有人在自己身上刷一层烧烤汁,即可装碟上菜。那热流从后背涌进来,流淌向五脏六腑,仿佛滚水洗濯过一般,烫得令他忍不住想要失声痛呼。却在张嘴的一瞬间,一股热流涌上心口,冲上喉咙,直奔脑门,他微微张开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浑身热得难受,却宛如四肢被灌了铅,想要挣扎开这个火炉,却被禁锢住。    “别动,小心走火入魔。”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颇具威严地在耳边响起。萧墨存不知怎的,听从了这个陌生的男声,他逐渐放松四肢,渐渐的,也不觉得才刚的炭烧有多难受,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烧灼的热流在体内如何循序渐进地周游一遍,最终推入空虚幽深的丹田。良久,他听见自己忍耐的喘息声抑制不住响了起来,那个声音如天籁一般又在耳边响起:“好了。”    他松了一大口气,知道那酷刑终于离开自己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身边传来有人起身离去的声音,他知道,要离去。一种孤独无边的恐惧感骤然间攥紧了他,他伸出手,费力地摸索着,拨开眼前黑夜一样的浓雾,四周空气开始冷下来,如同生命当中匿藏不了的孤寂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在这一刻,他亟需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有希望可循,还能够继续走下去。骤然之间,一双强有力的手握住他四下摸索的手指,惶惑的心情奇迹般安定了下来,那双手很暖,在肌肤深处,徐徐传来令人感动的体温。萧墨存吁出一口气,仿佛真能从中吸取力量一般,猛地一下睁开眼睛。    他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线条冷硬,曲线刚毅的脸,配上若有所思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自己。萧墨存看着他,有一瞬间的迷惑,随即想了起来,握着他的手的,正是那黑脸一等侍卫,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有个与其模样相配的名字,叫厉昆仑。    “厉侍卫……”萧墨存轻轻唤了声。    厉昆仑不动声色地松开他的手,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冷淡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萧墨存这才发现,他浑身**,宛若从水中打捞出来一样,一身黑衣紧贴肌肉之上。萧墨存略有诧异,低头看看自己,却发现自己脱得只剩下白纱中衣,散开的衣襟中,隐隐可见,那个紫红色手印已经颜色转淡。    “这是……”    “噤声,静养。”厉昆仑简要地回答,拍拍手,门立即“嘎吱”一声被推开,锦芳已快步走了进来。萧墨存见云鬓纷乱,一双妙目遍是红丝,想来自己昏迷期间,她必定是没有阖眼,一直在门外守候的了。    “哥——”锦芳惊喜地唤了声,抢先两步扑到他床前,未语泪流,却又咧开嘴,呵呵笑了出声:“哥,可算醒来了,真是老天保佑,祖宗有灵啊。”    萧墨存伸手,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虚弱一笑,问道:“我又昏过去了?”    “可不是,又是吐血,又是昏倒的。皇上都……”锦芳住了口,看看四周,重新笑道:“还好有厉侍卫用神功相助,不然单靠药石,这回都难挽得回来。”    萧墨存闭了闭眼,已大致猜到自己此番昏倒后的境遇。他睁开眼睛,扶着锦芳的肩膀,挣扎着坐起来,对站立一旁的厉昆仑道:“厉侍卫救命之恩,墨存……。”    厉昆仑冷声打断他:“晋阳公子无需客气,我只是奉旨行事而已。”    萧墨存自接触此人以来,对其这种冰冷口吻早已捻熟在心,但想起练武之人将内力什么的看得重愈性命,此人却毫不吝啬相救自己,无论如何,此番恩情,绝不能用“奉旨”二字抹煞得了。他淡淡一笑,道:“虽如此,但大人之恩,却实实在在施于墨存身上,墨存心感念之,大恩不言谢,待日后墨存身子好了,再报答大人。”    锦芳在一旁听了,此刻整顿衣裳,站起来,走到厉昆仑面前,跪下去道:“锦芳替我家公子爷叩谢大人。此前对大人言语间多有不敬,锦芳羞愧难当。待我家公子爷身子安好后,要打要罚,一切听凭大人的意思。”    厉昆仑侧身避开,不受她的礼,锦芳见状,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道:“奴婢已经备下沐浴香汤并换洗衣裳,请大人移步隔壁厢房。”    厉昆仑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公务在身,顷刻就走。”他转身,看着床上斜卧着的萧墨存,忽然道:“飞雨落霞掌致人呕血,厉某还是头一遭得见,公子且保重。”    萧墨存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厉昆仑没有回答,却转身一掌拍到梨花木桌上,那桌子却文风不动,萧墨存正诧异间,却见桌腿渐渐歪斜,慢慢地“哗啦”一声,一张完整圆桌裂成数片。厉昆仑收掌,回首道:“飞雨落霞,不伤筋骨,却伤气脉,就如此桌一样,只坏一脚,却能崩塌全身。”    萧墨存心中自己的苦肉计早已被此人看透,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帮自己在皇帝面前圆谎。他冷静了下来,坦然地抬头问:“你想怎样?或者说,你为了什么?”    “抗旱十三则。”    “什么?”萧墨存疑惑地皱起眉头。    厉昆仑看着他,一惯冷峻的眼神中有波澜起伏,良久,方道:“南边陈州,已是三月无雨,路有饿殍,十室九空。”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是陈州人,若抗旱十三则一早便有,陈州此番,又何至于此。”    萧墨存沉默着,与他对视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可惜天灾难挡,墨存纵使拼了这半条命,又救得了多少人呢?”    厉昆仑摇摇头,道:“不然。饥饿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随后的疫病疠气。厉某小时候亲眼见过一次,真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民众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哀号遍野,死寂一片。”他顿了顿,道:“公子拟写的十三则中,疫病防治占了一半篇幅,所提陈条无不切中要害,实施起来,也当简便,且容易推广,此番若得行于天下,所救苍生无数,真乃大德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子于南方地貌所知甚少,条陈细则,颇有不符之处。若能亲临实地,则会改良甚多。”    萧墨存只觉心里一片灰烬,他忍不住自嘲般呵呵低笑起来,缓缓地道:“侍卫大人莫不是成心嘲笑墨存的么?墨存此番连坐着都勉强,如何能外出察看灾情地貌?更何况,”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哑着声音道:“皇上,又怎会放我出去?”    厉昆仑在那边沉默了,萧墨存想起昏迷前与皇帝作的那个交易,愈发觉得心灰意冷,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侍卫大人,你的恩,墨存日后再报,墨存累了,请回。”    厉昆仑尚未回答,那边门外却传来梅香的声音,急急地道:“锦芳姐姐,皇上下朝,又朝咱们这来了。”    萧墨存此时此刻,真不愿见到皇帝本人,昏迷前的记忆太鲜明,他好容易恢复了点力气,实在不愿又耗费在这个令自己又怕又怒的人身上。因而一听这句“皇上驾到”,他便只觉头大如斗,心里暗骂你个昏君,值此多事之秋,不去忙活前朝的那些破事,反倒还有闲情来看自己这样一位既不懂得奉承他,又不懂得顺从他,兼之半死不活的“逆臣”。    锦芳在一旁瞧着他好容易略有些血色的脸颊又转成白,心疼之余,倒也明白他的心思。忙站起身来道:“梅香妹妹,你让屋子外头的奴才们都放轻手脚,公子爷适才在厉大人运功疗养后略有起色,可算好好地入睡了。”她一面说,一面轻手轻脚将萧墨存扶着躺回枕席上,盖上纱被,笑着对萧墨存眨眨眼,回头对厉昆仑道:“厉大人,可真多谢您了,公子爷要不是您,此时都不知怎么办。好容易入睡了,咱们都松口气,皇上那边呢,也交代得过去,您看,咱们是不是出去,让公子爷好好将息,顺便喝口茶润润嗓子呢?您不知道,咱们这别的没有,茶可是一等一的好,别处轻易喝不到的。”    厉昆仑面无表情地道:“公子既有起色,厉某不辱皇命,自当复命要紧,厉某告辞了。”    锦芳笑嘻嘻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方面,道:“厉大人,辛苦您了,锦芳送您出去。”    厉昆仑没有回答,只朝萧墨存点了点头,目光中似乎有所期许,终于转身,止住了锦芳随后的脚步,启门而去。    萧墨存目送他离开,叹了口气。锦芳帮他掖掖被角,笑道:“哥,索性睡一觉,把皇帝一人晾着,他也不好唱久独角戏不是?放宽心。”    “今儿个可以睡着逃过去,明儿个呢?”萧墨存闭上眼道:“都走到这步田地了,还是原地踏步,想想,都让人累得荒。”    “你那是大病初愈,自然疲累些。”锦芳轻轻地道:“哥,我瞧着昨日你吐血昏过去,陛下是真着急,他厉声让人叫太医的样子,咱们这的奴才,个个吓坏了。后来王太医战战兢兢的,皇上瞧不过眼,上来就给了他两脚,还是厉侍卫回说,他可用内力为公子疗伤更为有效,才把皇上的脾气压了下去。”    “是么?”萧墨存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只要有必要,就算杀了我,他眼睛都不会眨的。锦芳,我真累了,一会皇帝来,你小心着回话,省得他迁怒于你,知道吗?”    锦芳没有答话,只轻轻地拍拍他的手。    第 38 章    萧墨存原本只想稍稍阖眼,装出熟睡的样子即可,哪知道头一沾枕头,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棒槌,干脆利落地陷入梦乡之中。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现代,在家族一年一度的聚会上,许久未见的兄弟们,竟然提议去赛马。于是大家乱哄哄地出门,到了马场,每个人都人手一匹骏马,各自骑着在各自的跑道上准备就绪。只有他着急地对着空荡荡的马厩,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匹马,比赛时间已经临近,他急得毫无头绪,忽然间瞧见墙角一个堆草垛的男人,忙跑过去问:“先生,你看到我的马了吗?”    那人回过头,问:“你的马长什么样?”    萧墨存懵了,他只知道要找自己的马,可那马长什么样呢,他却一无所知。难道自己忘了自己的马长什么样了么,还是,自己从没有马,却一直以为,自己拥有一匹。那人见他久未回答,上前了一步,萧墨存赫然发现,此人长得跟皇帝一模一样,他吓得连连后退,却见皇帝步步逼近,边走边笑道:“找什么马,你可不就是朕的千里驹么,见到主子,还不快点过来!”    萧墨存连连摇头,不是,我是人,不是马,更不是你的马。他想要逃开,却赫然发现,自己的手脚开始转变成瘦长的马蹄,黑色的头发开始变成浓密的马鬃,他大骇起来,想要呼叫,却发现,自己的呼喊声,变成了一声刺耳无比的马啸。    他就这样被惊醒过来,一睁开眼,梦里吓自己一大跳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坐在他床头边上的罗汉椅上,手里捧着奏章,歪着身子,随意看着,时不时圈圈点点。    他正想继续装睡,却发现皇帝视线已经扫了过来,看他醒来,忙放下朱笔,脸上现出从未见过的温柔笑脸。    “陛,陛下。”萧墨存无法,只得撑着坐起来,唤了一声。    “别动,躺着就好。”萧宏铖放下奏章,一步踏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揽入自己怀中,低头柔声道:“才好些就乱动,你是存心呕朕的,是不是?”    萧墨存听得头皮发麻,心想你前一日打耳光揪头发好不威风,言辞凿凿认定自己与刘昌敏勾结逾了臣矩,现在又一脸温情脉脉,体贴入微的模样,这变脸也委实来得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略挣了挣,道:“陛下,墨存怎么敢。”    “你呀,有什么不敢。”皇帝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发道:“这宫里这么多人,谁会像你这么脾气倔犟,又没眼力劲?谁会像你这么顶撞朕,惹怒朕?可朕心里,怎么就偏偏放不下你呢?”    萧墨存没有作声,心里暗想,你人人奉承的日子过久了,被偶尔违背一下,反倒觉出新鲜来,可见还是犯贱。    “墨存,朕心里,其实宁愿你还是从前那个嚣张跋扈,仗着朕的势,无法无天的小墨存。你要像从前那样,那朕也还当你是那小玩意儿。可你现在这样勾人……”萧宏铖叹了口气,亲吻着他的额角,低声道:“对别人,温良恭谦让占十足十,心里那点倔犟,全用来对付朕。真是半点也强迫你不得,倒让朕没来由的牵肠挂肚……”    萧墨存越听越不对,已经听不下去了,这种话若他人说,萧墨存只当笑话听过了就算。可这是皇帝金口玉牙,谁知道日后他想起来后悔自己的肉麻话了,会不会杀了他泄愤呢?萧墨存将头埋入他的怀里,假装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皇帝忙住了口,无比怜爱地拍着他的脊背,匀出另一只手拿过床边案几上的茶盅,揭开了送到他嘴边,哄孩子一样道:“来,喝口水,顺顺气。”    萧墨存就着他的手灌入一口温茶,微微喘气,低声道:“陛下,墨存听闻,人年轻呕血,恐不是寿相。我如今只剩半条命,也不知道能捱多久。这几日做梦,常梦到公子府后园几株桂花,我想回去看看……”    “胡什么!朕不准你再如此胡思乱想。你喜欢桂花,朕将这满皇宫都种上便是……”    “陛下。”萧墨存此刻忽然觉得这个皇帝很可怜,如一个要不到糖吃,只会耍赖,只会说“不准”的小孩。他怜悯地看着皇帝,不觉放柔了声调道:“你纵使将整个京师都种满桂花又如何?刘丞相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尚书处外迁,此刻朝野上下已成舆论,只等陛下圣旨一下,水到渠成。其实,”他淡淡笑了:“那样也好,出了去,李梓麟他们个个贤良栋才,方可大展拳脚,有用武之地。尚书处一迁,墨存又怎能留在宫中?”    萧墨存眼神黯淡了下,萧宏铖勒紧了抱着他的臂膀,沉默不语,只死死地盯着他。萧墨存苦笑了下,道:“陛下,宫深如海,墨存怕是撑不下去了。墨存只求回去,陛下答应过的,不是么?”    此时,屋外传来太监禀告之声:“启禀皇上,晋阳公子的药,煎好了。”    “呈上来。”萧宏铖吩咐了句。    片刻之间,一行宫人鱼贯而入,当前一个捧着托盘,高举过头,跪下呈上内中一碗黄褐色的药汁。萧宏铖亲自接了过去,吹了吹,拿了银匙羹舀了一勺,送到墨存嘴巴,道:“来,乖乖把药喝了。”    萧墨存轻轻掉转了头,从他怀里坐起,淡然道:“不敢劳动陛下,臣自己来。”    皇帝伸出的手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笑了笑道:“让朕来,上回你病了,不也是朕喂你喝粥么?”    萧墨存想起那一回病好,皇帝确实也曾如此温柔过。只是当时初来,不知道这深宫的厉害,也不知道那朝堂的复杂,更加没明白,这个前一刻对自己好的男人,下一刻有可能就对你横眉冷目。    “你乖乖喝药,放心,”皇帝叹气道:“朕都依你。”    “什,什么?”萧墨存诧异地反问。    “出宫,朕准了。”萧宏铖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缓缓地念道:“自顾顽滞牧,坐贻灾沴臻。上羞朝廷寄,下愧闾里民。岂无神明宰,为我同苦辛。共布慈惠语,慰此衢客尘。”    萧墨存一听,浑身一震,这是他题在《抗旱十三则》卷首的诗,意思是旱灾无情,身为官员,却无法及时抗旱救灾,心中愧疚难当。这本是唐代大诗人元稹的诗作,萧墨存自幼熟读唐诗,后又经营古董,最喜唐代器物,对唐朝历史文化最为熟知。将这首诗题在此处,只是信手捏来,感怀而已。此刻听皇帝娓娓读来,觉得甚是深意。    果然,萧宏铖看着他,柔声道:“连你都知道上羞朝廷寄,下愧闾里民。朕贵为一国之君,又岂会置黎民百姓于水火而不顾?十三则朕看了,甚好,你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刘昌敏主力推荐你,连厉昆仑也为你保荐,那抗旱十三则,诸多细节,用到你之处甚多。”他顿了顿,道:“朕再舍不得你出宫,国事当前,也无可奈何。墨存,早点养好身子,早点,帮朕。”    南方大旱尚未缓解,一连三月,天上无雨,田地里颗粒无收,七州三十八县二十万民众顷刻间就要逃荒成为饥民。逢此国难,丞相刘昌敏自是率领门生故吏,六部官员,忙了个脚不沾地,人仰马翻。虽忙却不乱,难得的是皇帝陛下此番格外配合,令与之打了多年交道的刘昌敏,颇有些感到不习惯。    刘老丞相两朝重臣,作了皇帝十三年帝师,亲眼瞧着一个少年太子如何一步步登上现在这样的权力高峰。他与皇帝有师生之情,兼之辅助之恩,私下君臣情谊甚深,可政见却经常相左。刘昌敏原本以为按自己对皇帝陛下的了解,说服他迁出“尚书处”,名正言顺地采纳“尚书处”拟定的《抗旱十三则》,至少要磨三天以上的嘴皮子,他甚至暗作准备,想着时候一到,什么群逼苦谏、耍赖要挟等等不得已的手段都得将使出来。刘昌敏虽为清流知识分子领袖,却生性狡黠,平生最好与人斗,自觉其乐无穷,一想到有机会让萧宏铖那张广纳谏言、求贤若渴的英明帝王脸,变成不得不咬牙同意,颁发圣旨的模样,他就觉着乐趣盎然,莫名兴奋,在家中着手摩拳擦掌了好半会。    哪知刘丞相这种恶趣味只享受不到一天,头天觐见将此提议奉上时,皇帝明明气得脸色紧绷,第二天去的时候,皇帝已然换上一副贤德君主的模样,不仅痛痛快快答应让“尚书处”并入六部之外,还刷刷下旨,将“尚书处”有品阶官员七名,无品阶官员十五名,原封不动地归入文官行列,秩俸不变。接着又难得说了重话,力排吕太尉一派的异议,将“尚书处”拟定的《抗旱十三则》标为国策,命丞相刘昌敏督促各州县官员立下军令状,将一应免赋免税、赈灾筹粮、医药防疫、灾民安置等归令个人负责,确保各级官员分工明确,迅速反馈底下灾情,作一个高度集中化的处理。    更令刘昌敏想不到的是,一向不信怪力神的皇帝萧宏铖,此次居然第一时间颁发“罪己诏”,诏告天下,称南方三月无雨,“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协,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职业,以致阴阳不和,灾异示儆准”。不一日,又令钦天监择黄道吉日,亲赴京郊太白山设坛拜祭龙神,封龙神为王,修醮禳之,以求降雨。    这里京师各衙门闹哄哄忙作一团,皆为着这抗旱之事调钱调粮;那里南边州县已经有快马来报,出现饥民逃荒,集体抢开县城粮仓的暴乱。整个天启朝算是遇到百年难得的困境,然而哀兵必胜,此时北部边关,将士们反倒斗志昂扬,士气高涨,一连打退了克什日晏三次趁乱进攻。还好几月前即采纳萧墨存植谷戎边、开关贸易的建议,此时开始逐见成效,秋收第一批粮食和用盐铁与牧民易牛羊毛织物奶制品,驻军自给自足已实现不少,着实为后方朝廷,减轻了相当负担。消息传到京师,总算是让皇帝连日乌云环绕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了些来。    尽管时事如此纷乱多变,然而日子还是要过,京师达官贵人的笙歌夜宴还是要照常办起,乐坊勾栏关闭不少,却也仍旧有些生意,每晚永定河畔,灯笼高挂,依旧是莺声燕语,热闹非凡。有人有热闹的地方必定滋生流言,流言对京师的贵族们来说,早已成为衣裳上精美的刺绣中,单单挑金线绣的花蕊;食物中精心烹调的味道里,提别题的那股滋味。    这几天京师最大的一则留言蜚语,莫过于晋阳公子萧墨存恃宠而骄,得罪圣上,以至失宠,最后黯然出宫的消息了。    此则流言被一传再传,顷刻间渲染上无数细节。无数人津津有味地复述着,其生动之处宛若亲眼目睹,什么晋阳之骄横,君王之震怒,哀告之无门,离宫之黯然,直直将成了一部案头灯下的香艳小说。    第 39 章    中元节后,京师秋至,北边的流寇,南边的旱灾,暂时都影响不到这里。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两旁酒肆商铺仍旧营业,虽不复往日熙攘繁华,却也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失帝都的热闹与祥和。    这座都城南临太白山,北向永定河,处于一山一河当中,端的是依山傍水,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可见当初选址定都,颇废一番心思。城廓并不遵循古礼中方九里,旁三门、经涂九轨,九经九纬的规矩,除去皇城之内道路必遵准绳之外,其余地方,却也因地制宜,街头巷尾,蜿蜒屈伸,少了几分巍峨,却多了几分情致。    帝都北面的朝市当中,卖艺的、耍猴的、摆摊位算命的、代写书信的、推着独轮车贩卖水果散货的,连同青石板路两旁的酒肆商铺,共同勾勒出一派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拐过这条大街,则是一条略嫌狭隘的石板路,名唤“张王直”,来历已不可考,姑且认为,早年这巷子里住了张姓和王姓两户人家。到了如今,“张王直”内住的早已不复姓张姓王,却有一家叫“春晖堂”的老字号药铺,药材价格适中,掌柜的脾气古怪,祖上传下来的精湛医术,可却不挂牌问诊,每只喜欢鼓捣些新药丸膏药。还好店里的伙计们略通医理,且是这一片住了多年的老街坊老邻居,最是童叟无欺,因而附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也愿意来这里买药丸,抓贴药剂了事。    这天与往常一般无二,“春晖堂”的伙计早早开了店面,将不大的一片店擦洗得干干净净。大清早的并没有什么人来,只隔壁的寡居老娘过来拿了贴去湿痛的膏药。当值的伙计姓林,入“春晖堂”时间尚短,只因自小住在“张王直”内,与店里的老伙计都混得颇熟。年前父亲去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伙计们瞧不过去,禀报了掌柜,才将他收进来做了药铺的学徒。他也勤勉好学,为人老实,东家脾气怪,他也能小心伺候得来。混不到一年,已经从锄药的学徒,升到了柜前的伙计。    小林子这里捧了一盆清水,舀着撒在铺子前,一不留神,一勺子水全撒过路的一个少女的白绫撒花裙上。那少女“哎哟”尖叫一声,小林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位模样俏丽,年纪尚轻的姑娘,瞪着一双眼睛,扯着自己滴里达拉往下淌水的裙子,骂了起来:“你这小厮没长眼啊,往哪泼水呢!”    小林子自知理亏,对方又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家,爱惜衣裳容貌是天经地义的,忙扔了木勺,欠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眼睛迷了屎,没瞧见姑娘过来,真是对不住。”    “这就完了?”那少女泼辣得紧,指着他鼻子骂道:“知道这是什么?官里的白绫,锦云坊的绣功,我今儿个头回上身,就遇到你这不长眼的,你说怎么办?”    小林子不知道什么是官里的白绫,却知道锦云坊是全京师最贵的绣坊,多少达官贵人的衣裳都在那里绣的。他着急了,道:“那,那该怎么办……”    “赔啊,这裙子的料须得好好浆洗,非托专门的洗娘不成,算,我亏点,算你十两纹银,拿来。”那姑娘伸出俏生生的一个雪白手掌,道。    小林子后退了一步,道:“我,我一个月只有十五吊钱……”    “十五吊钱你就敢不看人随便往人身上泼水啊,你……”那少女气极了,叉腰正准备好好教训他一番,却在此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道:“梅香,让你出来问路,这怎么倒跟人吵起来了?”    小林子循声看过去,却见眼前一个美貌的大姑娘,打扮体面,浑身透着利索和精干,一双妙目正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他脸上一红,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锦芳姐姐,他把水泼我身上,你看我的裙子。”那少女换上了撒娇的口吻,提了裙子道。    “我才刚都听到了,欺负一个小伙计算怎么回事?裙子不就撒了水么,这就要人家赔,府里的东西你糟蹋得还少了,都让你赔,你怎么办?”大姑娘一张嘴,就是一通干净利落的训斥,让那少女红脸。随后,又温言朝小林子道:“这位小哥,我想请问你,可是这里的本地人?”    “是,小的自小长在‘张王直’这里。”小林子忙答道。    “那么,可认得一位,姓莫,叫莫求贤的大夫?”    小林子微微张大了嘴,摇头道:“这可没听说过。”    那姑娘眼中略过一丝失望,抬头看了看他们店的牌匾,道:“这里统共就你们一家药铺?”    “是,咱们老店百来年了,信誉最好不过的。”    “掌柜的可在?”    “我们掌柜啊,一般不出来,在里头呢。”小林子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小的便是。”    那姑娘沉吟片刻,道:“不知掌柜姓名,小哥可否相告?”    “哦,那个啊,我们这的人都知道,掌柜姓吴,名讳上问下仙,为人虽然有点脾气,可却是大大的好人。”    那姑娘喃喃念了几声“吴问仙,吴问仙,莫求贤,吴问仙”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可是这里了。有劳小哥向掌柜的通报一声,我明日带着家主人过来问脉。”    “可是,我们掌柜只喜做药,不帮人看脉的,姑娘不如外头去找正经大夫……”    “哦,喜欢做药啊,那你告诉他,我们有世上难求的金风玉露丸,问他要还是不要。”那姑娘说毕,笑了笑,携着少女的手,转身离去。    出乎意料,向来躲在药庐不管前边铺子事务的吴掌柜,听到“金风玉露”这四个字后,一反常态,一把抓住小林子的肩膀,细细问询来人是谁,何等模样。小林子吓了一跳,如实禀报后,掌柜的面沉如水,挥手让他下去。小林子不放心,回头频频观望,却见药庐空荡荡的,掌柜面目模糊,身影瘦长中带了说不出的孤独。他喃喃低语,听不清说什么,小林子耳力好,只听见那低语中,似乎隐隐约约有“是你么”三个字。小林子摇摇脑袋,心想掌柜的怎么比往常,更要古怪万分。    第二日吴掌柜呆在药庐没出来,可小林子中途进去送茶时留意了下,似乎掌柜也没在鼓捣他的药渣子,反而负手临窗,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放下茶后照例出柜台前照料生意,忙起来几乎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直到临近傍晚,老娘送饭过来,匆匆用了之后才想起,昨日那两个美貌女子,并没有过来。    他心里略有种说不出的失望,这个年龄的男孩在天启朝多数开始谈婚,只是他家贫如洗,为人又老实,一般人哪里肯将女儿嫁与他。他平日里接触的都是街坊四邻,平时哪里有机会见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到了点灯时辰,他垫高脚挑上灯笼,却听到一阵清脆的马铃并马蹄声,他循声望过去,朦胧的夜色中,一辆普通的黑色马车缓缓驶来,车后跟着四个带刀侍从。    京师遍地高官贵族,此等架势原不足为奇。只是进到“张王直”里,驶到“春晖堂”门口,这却是头一遭得见。小林子愣愣地放下手中挑灯的竹竿,看着一个锦衣美人轻盈地自车上跳下,正是昨日见过的大姑娘。小林子心中一喜,正想上前,却见那美人笑吟吟地对自己道:“小哥,我们来了。怎么着,你家掌柜,答应问脉了不曾?”    “答,答应了。”小林子忙答道:“几位快请进,掌柜的,早已在后面等着呢。”    “等等。”那姑娘回头道:“来几个人,扶公子爷下来。”    “不用了,我又不是病入膏肓,哪里就需要人搀扶了。”车内传来一声温润的男声。小林子听得有些入神,却见车帘一卷,一个身穿月白袍子的年轻公子慢慢地扶着那姑娘的肩膀,下了车。小林子乍一见那人相貌,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足足半天,反应不出一个词来。活到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不读书,不学字,是何等遗憾的一件事,在面对这样一个人时,他翻来覆去只想到“美”,但到底如何美,美到何种程度,在他的脑海中,却找不到什么词汇与之对应。他只知道,那之前还觉得美丽动人的姑娘,站在那人身边,竟然无端端显得粗糙起来。他只知道,当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时,他的天地都要为之颠倒。    “喂,小哥,我说,这可是我家公子爷,不是你能随便看的,赶紧的,前边带路。”那姑娘见他目不转睛,呆相毕现,忍不住叱责。    “哦,对不住,好的,小的,这个,我……”小林子语无伦次起来。    那年轻公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那姑娘道:“他还是个孩子呢,你别吓到他了。”    那姑娘撇撇嘴,又瞪了小林子一眼,小林子吓得赶紧低头,跑进了药铺,抖着手道:“请,请进。”    那年轻公子扶着姑娘的手,走得极慢,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店内的烛火一照,才发现这人脸色苍白,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他不知怎的心里一颤,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托住那人的肘部。    “不用了,谢谢。”那公子朝他微微点头,温言道:“我能自己走。”    小林子尴尬地脸颊涨红,差想抽自己一巴掌,这人看着气度高雅,定不是寻常百姓,怎么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就这么伸出手去。    哪知,那人似乎看懂了他心中所想,笑笑拍拍他的手,道:“不过还是多谢你了。”    小林子懵了,在他记忆当中,这样的贵族公子从来不屑于正眼瞧他们样的平民一眼,他还记得,小时候,在外面街边玩,差点被一位贵族公子的马踏到,还好躲闪得及,但如果当时被马踩死,对那些老爷公子们来说,也不过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巧。但眼前这样容貌如此出众的男子,却用温和的口吻,对他说“多谢”。他偷偷地抬眼看那人,只见他动作虽慢而吃力,但每一步都稳稳当当踏出去,灿若星辰的眼眸中,透露着摄人心魂的光,很久以后,小林子才领悟到,那里面的意思,可以用一个词表达,那就是“坚定”。    第 40 章    药铺后堂,倒有一间干净的厢房。进门即见一盏白釉高足油灯在案几上点着,一盏绢制瓜皮灯在湘妃榻边照着,照得室内犹如白昼,地板上一尘不染,座椅案几等物俱都散发着光晕,这厢房只见简洁,不见奢华,胜在处处不沾尘土,连锦芳等素来挑剔的人,进了来,也禁不住暗暗点头。    萧墨存略一踌躇,朝下面客座的圈椅走去,锦芳忙从身后侍卫手中接过自家备着的黑色皮裘,展开了铺在圈椅上,方才引着萧墨存坐下。    萧墨存略带笑意地道:“谢谢,只是哪里需要这样。”    锦芳答道:“哥,这秋风一起,夜色就寒,凉椅子坐下,毕竟不舒服不是?”    萧墨存轻笑着摇摇头,斜靠在皮裘上,脸上略有倦意。锦芳知道,他自从出宫之后,虽然已经小心再小心地将养着,然而身体康复很慢,而南巡的事情不能再拖,在信不过御医的情况下,这才不得已打听了宫外的大夫来就诊。这半个月来,已不知为萧墨存暗地里找了多少京城名医,针灸药石用了不少,可惜收效甚微。那一日不知怎的,被锦芳打听到十余年前,“张王直”内有莫求贤莫大夫有起死回生之医术,神乎其神的往事。萧墨存听后并不热衷,只评价四个字“以讹传讹”。但锦芳是有心人,带了梅香亲来寻访,后又着人对着“春晖堂”掌柜吴问仙进行一番打探,确信此人乃诊病圣手后,这才兴致勃勃地张罗着带萧墨存登门问诊。    萧墨存不忍拂了锦芳一番好意,只得天黑后,以过景王府为名,于后门坐进辆普通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张王直”。锦芳为避免招摇过市,贴身丫鬟一律不带,只点了府内四名靠得住的侍从随行。    萧墨存接过锦芳递过来的茶水,尝了一口,不禁“咦”了一声,道:“这里怎么有‘青松雾’?”    锦芳道:“我的傻哥哥呀,这寻常百姓人家,哪里来的贡品茶叶?连茶叶带茶盏,都是我从府里带出来的,只借了刚刚那个小哥一点沸水。”    萧墨存诧异地道:“何必如此费心,我只是来看大夫,转眼就走的。”    锦芳掩嘴笑道:“外头哪有可吃喝之物,一应器具物品,自然要从府里准备的。这就麻烦了?先前哥哥出门,连座椅垫褥都要备着呢,更别提些随身玩意儿了。出去踏青一次,府里丫鬟们得熬夜准备一车的东西呢,京师里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萧墨存尴尬地笑了,早已知道这具身体的前任主人奢侈,此刻听起来,却带了种深深的防备心理在里面。他叹了口气,那一位晋阳公子纵使恶贯满盈,可到底却是一个对别人极端警惕,毫无安全感的孩子啊。    他沉默不语,只抬头打量身处的这间厢房,鼻端里闻到淡淡的中药香气,合着茶香,竟然沁人心脾。来到古代这么久,这还是头一回夜间出府,进到古代的药铺里面,这里倒收拾得简单中不失清雅,正看到案几上那盏白釉高足灯底座上一圈纹路古朴,正犯了前世的职业病,直觉要判断是回文还是雷文,忽然浑身有种被盯住的感觉,转过头去。正撞上门外一人的视线。    灯光中,那人不知已在门口伫立了多久。他身材颀长,偏高瘦,一袭洗白了的蓝色长袍,夜风一吹,翩翩欲仙。相貌虽是平常,甚至略有点平庸,可是周身气度不凡,令人见之忘俗。萧墨存一见,便知道来的是那出了名的制药痴人吴问仙吴掌柜了。这人名字起得倒好,他自己一身神仙似的翩然派头,果然是莫用问仙,只用问己即可。    萧墨存扶了边上锦芳的手站了起来,淡淡一笑,道:“先生安好,鄙人星夜打扰,不甚惶恐,望先生恕罪。”    那吴问仙并不答话,一双眼睛只痴痴地看在他身上,全身犹如被人定住一般动弹不得。萧墨存等了半天,那人尤自这般无礼地看个不停。饶是他再好脾气,却也不禁有些生气。他轻咳一声,提高了嗓音:“久闻先生诊脉圣手,妙手仁心,鄙人久病缠身,此番还望先生问诊除病。”    那人似乎回过神来,轻轻“哦”了一声,道:“不敢,我只是个制药的人,诊脉圣手、妙手仁心这样的话,却是不敢当。”    萧墨存转头看了锦芳一眼,似乎在说,你看你看,都说了是以讹传讹了,你还非巴巴来一趟。锦芳在一旁道:“吴先生,医者父母心,您好歹瞧瞧我们公子爷。我也不瞒着您,公子爷素来有些弱症,这世上但凡能延年救命的珍奇药材,不知吃进去了多少,可总也迟迟不见好,月前又受了次内伤,差点把命搭进去,好好一个人,如今身上却瘦得。我们这些个每天见了,恨不得以身替他,偏又不行,唯有暗地里垂泪……”    她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哽咽,掏出手绢来按按眼角。萧墨存心底好笑,知道这小妮子打的是悲情牌,只这吴问仙瞧着世外高人的模样,未必会吃她这一套。    哪知吴问仙听后眼睛猛一张大,失声道:“你受了伤,怎会如此?”    萧墨存诧异地说出不来,看着吴问仙三步做两步,一下子来到跟前。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腕已经被抓起,随即两根指头搭到他的脉上,只一会,便被放开。吴问仙皱着眉头道:“果然是受了内伤,呕血不曾?”    “可不是呕血么,把我们差点没急死。”锦芳在一旁答道。    那吴问仙眉头皱得越深,道:“这要寻常人,这等伤无足轻重,只是你的身子七劳八损,又兼思虑过甚,这一下却足以重挫经脉,乃至致命。却又为何活过来了?”    锦芳听此人说得**不离十,已知此番可算没找错人,忙答道:“是有武功高强之人以神功护住公子爷的心脉,又服了金风玉露丸,这才救了回来。”    那吴问仙却冷笑几声,道:“救了回来还言之太早,这等武林莽夫,动不动只知道运功疗伤,却不知人体经络最为奇妙,阴阳两气只讲平和,他一来就以纯阳内力强行注入,你家公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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