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王福全一走,萧墨存才后悔没有留下那盏灯笼,他不知道这古代牢狱的暗夜,原来可以暗到什么程度。 暗到伸手不见五指;暗到,周围的空气中,似乎都涌动着推不去挣不开的黑;暗到,这具心脏没有问题的身体,竟然开始感到莫名的压迫;暗到,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这浓厚稠密的黑之后,骤然抬头,竟然发现斗大的天窗外,清朗的星空如何的璀璨夺目,伸手出去,几可掬满一握星光。 他伫立凝望,光芒仿佛自头顶倾斜而落,莹亮满身,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起远在其他时空的亲人朋友。那些以前素无来往,无关紧要的相熟之人,忽然在此时此刻,涌进了脑海中。孤身置入这样的一个陌生的世界,顶替晋阳公子这么一个身份,独自面对隶属于晋阳公子乱七八糟的人生,萧墨存不是没有恐惧过,不是没有犹豫过性格上的改变,会不会令周围的人起疑,会不会给自己带来未知的祸事。 但是,难道因为这样,就要扭曲自己的是非观念,去认同晋阳公子看起来骄横跋扈,残忍激越,实质卑微屈辱,可怜可叹的生活方式吗?不,他扪心自问,自己绝对不可能这么做。前世的林凛坚持了一辈子,不伤害别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原则,哪怕到另一个时空,换了另一具躯体,也不能改变。如果改变了,那样的人生,与这千百年前恪守等级制度,恪守君臣父子秩序的古代人,又有何分别? 可人还是会担忧啊,不是恐惧和犹疑,而是不自觉地担忧。喜怒不定的皇帝,扑朔迷离的权力格局,未知的明日,实在没有一样,他有把握拿计谋去毫不费力地换取。人前的淡定自如,其实仍然不能掩饰心底的忧患,而且现在,自己一个人出事不要紧,公子府那些女孩儿们可怎么办?萧墨存幽幽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前世读过的一首杜甫的诗,忽然之间出现在脑海里:细草微风岸,危墙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不仅想,而且不自觉间,喃喃地念了出来,念到“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时,禁不住浅笑开来,还沙鸥,现在,能变成沙虫,他就谢天谢地了。正转着念头,忽听到隔壁牢房一声铁链响动,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萧墨存循声望去,黑暗中,似乎能隐约看见栅栏那头,一个人影挪动了几下,随即,一个声音响起:“有酒吗?” 那声音低沉嘶哑,仿佛嗓子在烈日下风干了,龟裂了一般。萧墨存诧异地看看四周,不太确定这一排牢房,到底关了几个人,没有作声。 “我问你,有酒吗?” 萧墨存这下肯定了,这人在跟自己说话。尽管看不到对方面目,但不知怎的,总能感觉黑暗中一双晶亮若猎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自己。萧墨存心下一凛,没对视他的眼睛,转身反问道:“酒?你说我有没有呢?” 那人略动了动,传来一阵叮铛的铁链声响,答道:“叫衙役给。” 他口气生硬傲慢,俨然吩咐下属一般理所当然。萧墨存不禁有些生气,道:“这位兄台,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你不觉得你想喝酒,无需通过我,会更直接点么?” 不知怎的,这话说完,萧墨存硬是感觉对方瞪了他一眼,黑暗中,那团朦胧的人影似乎有些懊丧,哑声说:“我叫,不会给。” “那为什么我叫就会给?”萧墨存不禁好笑,负手踱近两步问:“又为什么,我要帮你这个忙?” 那人沉默着,黑暗中只看着此人幽深闪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盯在他脸上,半响后,他才缓缓道:“因为,良辰美景,对酒当歌,人生若此,幸哉快哉。” 萧墨存慢慢地笑开了,点头道:“万事一杯酒,长叹复长歌,兄台于牢狱之地,困窘之所,刑枷及身,能这么想,也有些意思。”他扶扶额角,说:“也罢,我姑且试试好了。只是这牢门已关……” “来人啊,来人啊,死人啦,快来人啊————”萧墨存话音未落,却听见这江洋大盗,扯着破铜罗嗓子,开始大声疾呼,声音入耳,真是难听得很。 不一会,牢门外果然传来响声和骂声:“日你娘,吵什么吵!” “来人啊,死人啦,快来人啊——”那男人尤自不理。 “哐当——”门口传来开锁声和人低低的说话声,不一会,一个衙役提着灯笼快步走来,当先跑到萧墨存的牢房前,焦急地唤:“公子,公子,您没事,公子。” 萧墨存听声音,知道是小全儿,再借着灯笼一瞧,果不其然,那娃娃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他心忖这孩子倒心眼实诚,只是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他这么殷勤,倒不知所为何来。萧墨存一面想,一面走过去,笑说:“小全儿,我在这,没事。” 小全儿松了口气,看看隔壁牢房,又问:“那刚刚是哪个遭瘟的,不,哪个人在大声嚷嚷?” “没,是我喊的。”萧墨存微微一笑,问:“小全儿,你能不能帮个忙?” “公,公子,您不用跟小人这么见外的,”小全儿脸又红了,低头说:“小人但凭公子吩咐。” “帮我弄瓶酒进来,麻烦吗?” “公子想要喝酒吗?”小全儿高兴得脸都红了,“小人即可给您买去,啊,不,守备大哥那里有,我去赊一瓶没问题。只是,”他忽然想到一点,低头小声说:“没有什么好酒,想来又要委屈公子爷……” “不碍事,有酒就好。”萧墨存打断了他,笑笑说:“谢谢你,小全儿。” 小全儿兴奋地点了点头,高高兴兴跑了出去。 “有酒即可,什么酒的,兄台不会嫌弃,对?”萧墨存待小全儿锁了门,才回头对隔壁牢房的江洋大盗说。 那人却没有回答,隔了半天,才回答说:“你的仆人,倒是听话得很,这会只怕你叫他杀人劫狱,这小衙役眉头也不带皱一下。” “不是我的仆人。”萧墨存纠正说:“这孩子,我今儿个也是头一回见。” “是么,”那人话锋一转,说道:“才刚听你吟诗,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一句,大妙,想不到,你才学这么好。” “哪里,那不是我写的。”萧墨存赶紧摆手撇清说:“我只是值此星夜,心略有感,随口吟出罢了。” 那人呵呵一笑,嘶哑的声调放缓,道:“你适才多念了一遍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怎么,难道年纪轻轻的,已经有了退居山野的归隐之心了?” “不敢,你说到归隐,我便想到进取。”萧墨存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世人个个寻思进取,挤破脑袋要做这人上之人,但是,何为进取呢?高居庙堂,手握权柄,位极人臣,一呼百应,得到这的荣誉,是一种进取。良田百顷,锦衣玉食,仆役成群,娇妻美妾,得到这样的生活,也是一种进取。但是,人们似乎都忘了,这个世界的结构,就如高塔耸立,一层一层往上收,最后到达塔尖的,只有那么寥寥数人,大部分人都注定要充当塔层、塔基,或者根本连塔基都算不上,只能是那高塔下的一点小沙土。” 那人一听,点头道:“正因为这样,人人才要力争我夺,抢那权位上寥寥可数的几把椅子。” “是啊,”萧墨存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在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换一种进取的呢?不涉庙堂,不落江湖,只身遨游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来去之间,只做我自己。如沙鸥一样无拘无束,岂不妙哉。”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道:“别忘了,沙鸥飞翔是自由,可天上水底,多少双眼睛盯住,只等这只笨鸟乐呵过头,一个不着意,立即会有飞禽猛兽伺机而动,分而食之。” 萧墨存一呆,随即一笑,道:“也是,没有天敌,沙鸥繁殖过多,也会成祸害。” “呃?”那人没有听懂,问道:“何为繁殖?” “没什么,你说得对,我不羡慕沙鸥了。”萧墨存话音未落,只能牢门又一声“哐当”,小全儿拎着灯笼渐行渐近,跑到萧墨存牢门边,悄悄道:“公子爷,等久了。换班的时辰快到,小的久候不得。这是您要的酒。”他将藏在怀里的一个小长嘴瓷瓶递过来,赫颜道:“小的没用,只弄到这么点,公子尝了要觉着好,小的明儿个再想法……” “没事,谢谢你,辛苦你了。”萧墨存接过瓶子,微笑道:“快回去,今儿个晚上的事,让你当风险了。” “公子爷,这是小的本份。”小全儿答道,忽然嘿嘿一笑,说:“公子爷,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这酒不是什么好物件,夜深露重的,您莫要贪杯啊。” “知道了,谢谢。”萧墨存点点头,说:“那个,还是把灯笼留下。” “诶,小的知道了。”小全儿垫起脚尖,把灯笼挂在牢门顶上,又躬身行礼,这才匆匆离去。 “你的酒。”萧墨存待小全儿走后,转头对那人说。 耳边听得一阵锁链叮铛乱响,夹杂着挪动身躯的摩擦声,那人的声音,从两间监牢相隔的栅栏边响起:“给我。” 萧墨存走了过去,借着黯淡的灯笼,只见那人披头散发,胡子拉扎,根本瞧不清长相。只一双眼睛,隐藏于毛发丛中,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目光犀利如剑。萧墨存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下一顿,递上酒瓶的手停在半空。 “拔开盖子,递给我。”那人仍旧看着他,口气放缓。 萧墨存拔了盖子,一股酒香涌了出来,手握瓷瓶,小心递过栅栏,那人并不接过,说了声:“喂我。” “啊?” “喂我,我拿不了。”那人动了动桎梏在木枷上的手指头,声线转低,语调中带着难耐和渴望。萧墨存迟疑了一下,凑近木栅栏,将瓶子对准了那人龟裂的唇。 他拿瓶子的手一顿,即被那人牢牢抓住。萧墨存刚刚经历过皇帝的事,对他人的触碰格外敏感,手一僵,顷刻就想甩开,哪知手上竟如套了个精钢圈,哪里挣得了。他低头,见那人如饮琼浆,大口大口地就着他的手喝酒,脸上纵横的也不知是鞭痕还是拳棒伤痕,心下一软,不再用力,反倒将瓶子托高,方便他饮酒。 那人片刻就将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放开萧墨存的手,长长吁出一口气说:“胭脂红,你那仆人,竟然给你找这种娘们喝的酒。” 萧墨存夺回瓶子,说:“知足你。” 那人轻笑了一声,说:“不过也是,让我给你找酒,我也找这一类型的。” 萧墨存说:“你不会有这种机会,因为我不会喝酒。” “你不会喝?”那人摇摇蓬松的头,说:“对酒当歌,快意恩仇,这种乐趣要没有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萧墨存淡淡一笑,将瓶子仔细靠着墙脚放好,按了按太阳穴说:“放浪形骸,纵情声色,是一种享受;但,听松涛过耳,揽两袖清风,也没有什么不惬意的地方。” “你倒是随遇而安得紧哪。”那人道:“怪不得在这牢狱之中,你也能这么怡然自得。” 萧墨存轻叹了口气,说:“我是没有办法,只能当成来这度假了,难不成,还要在这里担惊受怕,寻死觅活不成?” 那人闻言,呵呵笑了起来,叮咛当啷地晃动铁锁链,说:“照你这么一说,我这身上套着的捞什子,也该视为强身健体,锻炼意志之功用了?” “正是。”萧墨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恭喜兄台,来日出狱之时,便是你脱胎换骨之日。” “说得好!等我出去之日,定是脱胎换骨之时。”那人喝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劲,原先连挪动都万分艰难的身躯,此时竟然靠着木栅栏,慢慢站了起来。萧墨存诧异得退了两步,那人不满意地说:“怕什么,我是老虎,看吃了你。” 萧墨存哑然失笑,走前了两步。 那人吩咐道:“再过来点。” 萧墨存迟疑了一下,见对方宛若无害的动物园动物,便又向前走了两步。哪知道刚刚靠近木栅栏,那人原本搭在木枷上的手忽然抓过他的手,一把扣住他腕上的脉门。 第 12 章 随着那五根炙热的手指扣上,萧墨存吓了一跳,随即沉下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双利刃一样的眼睛直直在他脸上、身上巡了几个来回,那目光太尖锐,萧墨存只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裳,**裸曝露人前一般难堪。他心里一阵恼怒,提高声音,厉声喝问:“你要干什么?放手!” 那人不予理睬,却反手一勾,也不知道真的,萧墨存顿觉一股寒气自脉门蜿蜒而上,顷刻间整个手臂冰冷麻痹,更不可思议的是,这股寒气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手臂攀附过去,顺过肩膀,肺部,片刻之后,整个半边身子如堕冰窖,冷得他都快忍不住打起寒战来。 萧墨存心下大骇,这是怎么回事?从未遇到过的诡异事情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令他霎时间头脑空白,他惊惧起来,凭本能想要甩开那个人的手,但对方的手指却如水蛭一般牢牢吸附在自己手腕上。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萧墨存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咬紧嘴唇,拼命抵御这股古怪的寒气,可没有用,不出一会,他便全身颤抖,寒冷钻入骨髓,仿佛整个内部脏器都结上一层冰。他并不傻,惊惧过后,立刻明白了这个男人定然是用了什么传说中的邪门功夫或点穴种蛊之类,才导致身体发生这种变化。 那个男人直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倔强及痛苦挣扎的痕迹。在萧墨存几乎以为要被冻僵之际,低哼了一下,五指舒张,握上他的手腕,顿时,一股暖流又如小蛇一样匍匐而来,暖流所过之处,那种如被寒冰裹体的冷逐渐被驱散开,萧墨存简直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个古代人,在自己身体内变魔术一样玩冰火九重天,等到暖流冲开最后一点寒意,男人手一松,萧墨存差点跌到地上,这才发现,原来刚刚自己全身绷得太紧,这一下一放松,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 他勉力站直,直视男人野兽一般炯炯发亮的眼睛,心里把这王八蛋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才渐渐缓过气来,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冷冷地道:“直说,你干了什么,你想怎么样?” 那人不答,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忽然冒出一句:“谁打的?” “什么?” “脸,谁打的?” 萧墨存抚上脸颊,才想起这上面还有皇帝弄出来的指印,冷声道:“不要转移话题。” “身上的痕迹,也是同一个人弄的?”那人不理,仍又凉凉地问。 萧墨存转脸不答。 “你被人强了?”那人步步紧逼地问。 萧墨存只觉脑海里轰的一下,脸烧了起来。他想起了来自皇帝的强迫侮辱,再联系到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卑劣行径,一天之内,竟然接二连三遇到这种倒霉事,心里顿时大怒,挺直了脊梁,冷硬地道:“请问,这与阁下有关吗?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我又有什么义务要回答你?” “你没有被强。”那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中带了笃定:“你这样的,想必,要强的人,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萧墨存深呼吸了几下,提醒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不要被这个人激怒,丧失掉谈判的先机。他此刻倒没有察觉身体有何不妥,但谁知道中国古代民间会隐藏多少神秘的武功或符咒? 那人饶有兴味地观察他,半响才道:“我刚刚,给你注入了一股玄寒之气。” 萧墨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双目清明,回复一脸云淡风轻,他露出倦怠的神色,也不理会那人,转身坐到自己的稻草床上。 “你不问,这股玄寒之气会怎样?”那人好奇起来。 “没什么好问的,顾名思义,寒气入体,然后只有仰仗你才能解脱,而你这么做的目的,除了威逼,没有其他。”萧墨存又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 “差不多,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我要拿这个威逼你什么?” “威逼什么?”萧墨存自嘲一笑,说:“你不外乎想出去,利用我与才刚那个小衙役认识,在他身上寻这越狱之计。只可惜你未免高估了我,我算什么,自身难保的人,那小衙役也不过能行些酒菜的方便,真要做什么事,他一是帮不了,二个就算帮得了,那孩子只怕还没行动,自己先吓得尿了裤子。” “错了。” “错?那你要什么?” 那男子笑了起来:“那股子玄寒之气,需连续五日,用纯阳内力化解。”他顿了顿,声音愉快地补充:“我只是,想要你连续五日,都让你的仆人送酒进来,然后,再由你亲手喂我喝,如此而已。” 他口气中不掩轻佻,萧墨存听后,面色愈沉,冷冷地讥讽道:“这点小事,兄台吩咐就是,又何须拿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证明你盖世神功?” 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道:“成事不拘方法,我只是要确保你一定会这么做,况且,五日后我必定为你花去这道寒气,也算不得难为你。” 萧墨存不再说话,觉得跟这个隔壁自以为是的王八蛋简直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也只能怪自己蠢,大牢是什么地方,关进来的哪里会是什么善茬?自己竟然在这里,还有交朋结友的闲情逸致,还傻乎乎为此人弄酒,错出己身,也怨不得他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牢中不辨日月晨昏,只在那斗大的一角天窗中,得以瞥见蓝天或星夜的一角。萧墨存昏昏沉沉地从稻草床上爬起,头发凌乱了,他也挽不回去,索性全部解下披在肩后。他扶着床沿坐起,脑袋一片空白,梦里自己身下似乎还是一向熟悉的DUNLOPILLO床垫,醒来时,鼻端却传来受潮稻草的霉烂味,睁眼一看,牢狱森然,周遭萧索,分明仍在演出那场不尽人意的穿越戏码,只是演到这份上,却已经人我不分,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只愣愣想着现如今,自己到底还算是林凛,亦或是晋阳公子萧墨存。 远处传来一声开锁的哐当声,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用看,萧墨存就知道是王福全那孩子来了。果然,他一手提了粗陶罐,一手提了食盒走过来,见他醒了,脸露喜色,唤了声:“公子爷,您起来啦。” 萧墨存点点头,站了起来,一阵头昏目眩,他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等眩晕感过去后,方稳稳走到牢门前,微笑着看王福全。 “公子爷,我给您送了点清水来,牢里不比往日,洗漱擦脸,却也可以将就。这是您的早饭,小人特特熬的高梁粥,黏稠细滑,最是爽口不过的了,您……”他抬头看了萧墨存一眼,低声说:“公子爷,外边,有位姐姐带着丫鬟,天天地守着,上下打点疏通,变着法想进来瞧您。可万岁爷的圣旨在那,谁也不敢放她们进来……” 萧墨存精神一振,想到这姑娘并丫鬟,再无他人,必定是锦芳与梅香。这两个女孩子,为着自己,两天来也不知担心成什么样。依着梅香的性子,必定是要以泪洗面的;锦芳略好些,可到底是个弱女子,上下哀告无门,也不知平白受了多少闲气。他心里一痛,略微一沉吟,对王福全说:“小全儿,现如今,我的情况是生死未卜,她们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白白替我担心,我心里,十分的不忍。你,你能不能……”说到这里,他起来踌躇,只定定地看着王福全,美目黯然,哀伤而又带了些期盼。 这眼光太凄美,王福全哪受得了,脸上不由一红,忙垂首道:“小人,愿任凭公子差遣。” 萧墨存扯了扯衣服,撕下一片衣襟,这是那天出府进宫之时,锦芳亲自帮他换上的蓝缎珠绣藤萝纹袍子。这袍子与其他几件衣裳均是他穿越过来后,根据自己的偏好重新裁制,那藤萝绣得雅致清新,绣样,也是锦芳特特找人画来。这样一件头一遭上身的衣裳,这会早已破烂不堪褶皱遍生,萧墨存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撕下的衣襟处,残落的藤萝枝蔓,递过去给王福全道:“把这个给她们,她们见了,就知道,我还活着。” 王福全接了过去,郑重收在怀里,点头道:“公子爷放心,小的拼上这颗脑袋,也定会替您把话带到。” “万事小心,量力而行,”萧墨存道:“就算送不到,也没什么,我不怪你。” “不,公子爷,小的定会不辱使命的。”王福全答道:“公子爷,其他的衙役大哥很快就过来,没事的话,小的先行告退了。” “等等。”萧墨存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迟疑了一会,说:“帮我再弄瓶酒来,昨儿个晚上那种就好。” “公子爷,您喜欢喝啊?”王福全高兴起了,笑得灿烂:“我还以为您不喜欢呢,他们都说那酒软绵绵的,入口又甜,您既喝着好,小的以后都给您送来。” 萧墨存含糊地点头,挥挥手说:“你先去,小心点,知道吗?” “嗯,公子爷放心。”王福全用力地点了下头,躬身离开了牢房。 牢里的时间过得极为漫长,狭隘的空间变得格外空旷,萧墨存略微梳洗,进了些东西之后,便坐在木桌前面,拿食指蘸了水,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回忆着前世记忆中的名家书法。时间分秒从身上流淌过去,那大盗邻居曾经在隔壁朝他大声嚷嚷,口气既像调笑,又像挑衅,只是无论他说什么,萧墨存均一概不理。一天时间便这样度过。其间曾有别的衙役送些牢饭进来,没多久,便听到江洋大盗一边吃东西,一边骂骂咧咧。到了稍晚,萧墨存只觉手足冰凉,头上按捺不住一阵抽疼。那股无影无踪的寒气,在腰腹部慢慢凝聚起来,无比诡异地向四周蔓延开去。他初时还极力忍耐,到了后来,整个人蜷在床上,缩成一团,也抵挡不住那股子寒气向全身蔓延。愈到后来,萧墨存觉得那寒气愈像一片片薄细的冰刀,正以其刃,慢慢地切割自己的五脏六腑。 这简直不啻为一场看不见血的凌迟,萧墨存再苦苦压抑,也忍不住从喉咙底发出痛极呻吟的声音。他痛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猛听到一个人厉声喝道:“过来!” 是那个始作俑者的声音,萧墨存含恨瞪过去,想着与这人几乎都不算认识,更谈不上冤仇,不过为了那点酒瘾,这人居然就下这样的狠手,他心底发狠,咬着牙,硬是扭过头去。 “快点给我过来,你他妈想死啊?”那人继续暴喝。 萧墨存只觉体内脏器都要被绞碎冻僵,全身却诡异地不停冒出冷汗,他原还硬着一口气,可这疼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心里正懊悔,猛然间,却听得那人口气中,带了一丝令人诧异的焦急。萧墨存心念一转,忍着疼,转过头去,颤抖着声音,微弱地说:“谁,谁知道,你还会有什么手段,等,等着我。” “快过来!少废话!”那人站了起来,全身锁链叮铛乱响。 萧墨存汗如雨淋,咬着牙道:“我,我宁死,也,也不受制于人。” “你……”那人一时语塞,顿了顿,再看萧墨存疼到面无人色,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模样,吸了口气,狂傲地道:“笑话,我真要挟制你,自然会有让你心服口服的法子,现在你给我过来,不要让我再说多一次!” 萧墨存心下一松,痛楚再度无孔不入,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那人,手还没伸过去,整个人即摔了下来。天旋地转之间,耳边听得一阵锁链响起,那人的声音嘶哑而迫切:“把手给我!” 他强打精神,将手伸过去,立即就被一双手掌接住,手掌宽大间,带了一丝令他贪恋的温暖,随即,一股淡淡的暖流从两人相握之处蜿蜒而上。萧墨存躺在地上,线条优美的脖颈微微向上仰起,闭上眼,在暖流击退身体内的冰天雪地之际,忍不住舒服地低吟出声。 那人手一顿,寒气差点反噬而上,幸好他立即收敛心神,暖流得以缓缓而下,片刻之后,即驱散了全身的寒冷之感。那种千刀万剐的酷刑一过,萧墨存只觉像经历一场殊死搏斗一般,浑身无力,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微眯着眼,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人仍握着他的手不放,目光炯炯,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萧墨存脸上一凛,抽回自己的手,慢慢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衣服道:“我不会道谢的。” 那人低低一笑,道:“我也不敢指望你来道谢。”他顿了顿,说:“还有四次,你最好,一发作,就靠过来。” 萧墨存不答话,略微整理了下仪容,正想说什么,忽听得牢门外间一阵响动,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接着,过道尽头传来一阵开锁拉门的声音,有人问了什么,有人回答了什么。萧墨存眉头一皱,转过头去看了那大盗邻居一眼,对方摇摇头,示意于己无关。此时,一阵脚步声蜂拥传来,萧墨存侧耳一听,一个淡淡的微笑噙上嘴角,逆光望去,竟然如三月梨花乍然开放,冰雕玉琢,美不胜收。 第 13 章 萧宏图掏出丝帕,掩着口鼻,跟在天牢监守身后,小心地踏进那阴暗潮湿的牢房。 听到晋阳公子被皇上下了大牢这个消息时,他正在王府里接过王妃递来的一杯茶,王妃是他的结发夫妻,与这个王朝王族里几乎所有的结发夫妻一样,他们每月十五,在正妻的房里度过。他记得当时,自己正将茶杯接到手里,慢慢吹开上面的浮沫,轻轻抿了一口,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在公子府中喝到的“青松雾”,两下一比,不由皱眉道:“这是什么茶,怎的没滋没味。” “是王爷平日常喝的‘六安茶’,往常都喝的好好的,今儿个怎么倒挑起毛病来?”王妃的笑容有些黯然,萧宏图注意到她今日的妆面化得比平日浓,珠翠满头,绮罗裹体,可冷眼一看,却让人觉得那亮色都让这身衣裳和首饰夺了去,人倒显得越发憔悴黯淡。他打量着自己的王妃,疑惑不知从何时开始,当年那个脸色红润的少女,就让这光鲜的服饰,一点一点夺去属于自身的亮采,年月一久,那亮采便黯淡无边,那眼里嘴角一抹令他怜惜的娇憨神色,逐渐的,为小心翼翼的谨慎和皇室女眷,千篇一律的雍容华贵所取代。 难道年月这种东西,就如铲子一样,一层一层,将人外在的光鲜铲去么?他又莫名其妙想起公子府内那个美若艳阳的男人,那个人,却正好相反,年月一层层铲去的,是原本的青涩和懵懂狠绝的神情。他原本就是这天启朝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那种美,以前还为逐日增加的阴鹜寒凉所遮盖,可上次一看,却宛如刚刚撬开的海底珍珠一样,整个人散发着由内而外的柔美光辉。这样一个美人,观之已令人心醉,更难堪占有把玩? 他想到这里,心跳骤然有些加速,急忙抛开这个念头,与自己的王妃随意说着闲话。正说到王妃今日入宫见闻时,他接到了宫里的消息:晋阳公子冒犯天颜,已经被皇帝投进了天牢。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茶水不禁溢了出来,溅湿了那身锦缎常服。王妃惊呼,忙着拿绢子替他擦拭。他推开了她的手,想了想,说:“这事蹊跷。” 王妃察颜观色地看着他的脸,笑道:“妾身今儿个在宫里,也听说了这个事。我说句不该说的,这晋阳公子啊,也太恃宠而骄,目中无人了,冒犯天颜是迟早的事,如今受点教训,也是好的。” 萧宏图心底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挥挥手道:“你懂什么呀。” “王爷,”王妃不紧不慢地道:“晋阳公子如今与裕王府也没多大牵连,早些年咱们跟裕王爷那些旧情,也念不到如今,您,可不要……” “放肆,我做什么,还要你来指点不成?”萧宏图重重放下茶杯。 “王爷息怒。”王妃赶紧站了起来,低头赔礼。 “罢了,”萧宏图掸掸衣裳,道:“十五事多,外头那些人恐怕照应不及,我过去瞧瞧。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王爷,妾身已经备下您爱吃的野鸽子汤,文火候了两个时辰了,您好歹……”王妃抬起头来,眼里有说不出的惶急。 “不必了,春寒料峭的,你自己用,也是好的。”他站了起来,刻意忽略王妃脸上藏不住的幽怨,转身踏出了厢房。 出了庭院,还来不及穿过月洞,就听见底下人通报:“王爷,宫里来旨了。” 萧宏图微笑了一下,整顿了衣裳出去,跪下接旨,宫里来的公公朗声宣道:“皇上口谕,着景王萧宏图即可进宫议事。” 萧宏图叩头领旨,将那套准备好的朝服换上,跟着那位太监进了宫。 他进了宫,才知道叫他商议的,是漠北边境流寇和防务等棘手问题。皇帝心情不好,脸色阴沉,他垂首而立,悄悄打量着自己的王兄,模糊间忽然有个感觉,皇帝的怒气,只怕有大半,来自那个投入天牢的晋阳公子。 他听着朝务,心底却琢磨着,按理说萧墨存风华更甚往日,此后定是圣恩眷宠的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萧墨存得罪了他一向奋力巴结的大靠山? 一连三日,皇帝不曾提起萧墨存的事,他不说,萧宏图也只能装作不知道。这三日里,大臣们就契阔边境的防务问题吵得沸沸扬扬,皇帝初时还耐着性子在一旁静静聆听,到了后来,他发了雷霆之怒,将大臣们一味避重就轻的奏折通通摔到地板上,让满朝文武慌得手脚,连连下跪口呼“皇上息怒。” 萧宏图知道,无论是刘丞相一派,还是吕太尉一派,或者是不偏不倚的御史一派,都没有一个人,说出皇帝想说的话来。 这日退朝后,他被人拦了轿子,拦他的姑娘,倒也脸熟,是萧墨存私底下认的义妹,素日进晋阳公子府多有接待的锦芳姑娘。 萧宏图知晓她的来意,这三日,晋阳公子府内一片愁云惨雾,人心惶惶,底下人乱成一锅粥,散布谣言、趁机作乱、以下犯上,什么事没有。这个总管事毕竟丫鬟出身,压住了这里,压不住那里,加上忙着打点疏通,实在分身乏力。 萧宏图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应该避嫌离开,不理会这些事情才是。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萧墨存那张惹祸的脸,那水榭当中,幽怨低沉的歌声,那日阳光底下,令他晃神的笑脸,他便心头一热,还来不及反应,却发觉自己已然下了轿,见到了锦芳。 眼前的少女脸上虽诸多憔悴,却也有意料之外的坚毅之色。萧宏图想起,这丫鬟原是自己府内的人,那一年,萧墨存刚刚分府建衙,他怜那孩子年纪尚小,身边的人,名为下人,实为探子,便将王妃身边一个二等的小丫头送了过去。如今,当年的小丫头已亭亭玉立,站在旧主面前,恭敬而不卑不亢,也不知萧墨存到底如何调教,行事之间,倒有种隐隐的大气。 萧宏图没有多说话,只负手站着,听锦芳陈述利弊,言明相救萧墨存。他有些诧异,这女孩并没有意料之中的苦苦哀求,反倒条理清晰,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硬是剖析说双方互利的事情。但萧宏图久居庙堂之上,什么样的巧舌如簧没有见过,这不足以打动他,真正让他有所触动的,反倒是一块衣襟。 一块撕下来的蓝锻衣襟。 “这是公子爷从牢里托人带给奴婢的,衣襟衣襟,襟景谐音,他说的是,让奴婢来找景王爷您啊,我们公子爷,虽然看着冷面冷心,可那心底,实在是把您当成唯一可以信赖求救的人啊。” 摩挲着这块缎子柔软的质地,想着那风华绝代的男子,他莫名地怦然心跳,攥紧了手,一言不发,坐上轿子离开。 于是,当天晚上,他拿了先帝御赐的九龙夺珠金牌,去了天牢。 天牢比起民间的牢狱,可能要干净许多,但那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寒之气,那种扑鼻而来的发霉味道,仍然让萧宏图掏出丝帕,掩住了口鼻。 来的时候,他特地挑选了件不起眼的灰鼠皮斗篷,兜着的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绕是如此,当他亮出先帝唯一御赐给皇子的九龙夺珠金牌时,那牢狱护军统领,仍然吃了一大惊,跪下去恭敬行了礼。 萧宏图心底有些不耐烦,更多的是对那扇紧闭的牢门之内,对要见到那个人,有些按捺不住的迫切。他打断了该统领的话,只说了一句“不用你,找个手下,悄悄的,引我去见晋阳公子。” 那统领不敢怠慢,亲自吩咐了可靠的下属,掌了灯,拿了钥匙,领了萧宏图,穿过狭长而幽暗的过道,打开另一扇牢门,领他来到内里一处牢房前,守军低头回道:“启禀爷,晋阳公子就囚禁于此。” 萧宏图点头,示意他下去,才不急不慢地抬头,却只第一眼,就被牢房中的人深深吸引住。 他身上的衣服明明皱褶破烂,狼狈不堪;头发明明披散身后,有些凌乱纷飞;他的脸色,明明苍白中带着憔悴,犹如浸透了水的上等青瓷,隐隐露着冷淡和疏离;他的眼睛,明明没有当日看来那么神采奕奕,流淌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那里,朝你淡淡微笑,你却会莫名觉得,牢里的光线骤然间提亮了;那原本挥之不去的阴暗冷湿,仿佛在骤然间,可以被忽略,可以被忍受,仿佛雨落寂地,仿佛风过花隙。 他仿佛等待了许久,看见萧宏图,微微一笑后,轻声道:“王叔,你来了。” 他的口气,就像是他们约好了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起品茶踏青一样。 萧宏图情不自禁,露出许久未见的温柔笑容,对那个监守道:“开门,退下。” 门开了,萧宏图走了进去,视线没舍得从他身上移开,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气色不好,怎么回事?病了么?” 他说完这话,才顿觉察觉不妥。萧墨存倒似乎不以为意,摇摇头,道:“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娇贵。” 萧宏图看看牢房周围,再看看那稻草床上,一应被褥枕席全无,不禁皱起眉头,也不及细想,解下身上的灰鼠斗篷,披到萧墨存肩上,道:“天冷,还是多保重为好。” 萧墨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夜寒入骨,实在没有必要抗拒这一袭带了人体温度的斗篷,遂裹紧了些,笑笑作揖道:“谢王叔。” 萧宏图掩饰一样咳嗽一声,退后了一步,换上公事公办的脸孔,问:“知道我为什么来么?” “难道来放我出去?”萧墨存戏谑地问。 “你说呢?” 萧墨存仍然微笑,摇了摇头,道:“你不是。” 萧宏图沉默了,良久问:“为什么?” “王叔,墨存不是以前的墨存了。”萧墨存想了想,回答道。 萧宏图微微叹气,道:“我知道你不同以前了,按说你也大了,心思自然不同,但有一样,你记着。” “什么?” “不要心存非分之想。” 萧墨存瞪着他,忽然间解嘲一样笑了起来,道:“这就是您的来意?” “不,”萧宏图摆摆手,欲言又止道:“我只是,只是,单纯来看看。” 萧墨存点点头,道:“多谢王叔。” “谢什么?” “不作无谓的说客。”他拂了拂宽大的衣袖,淡淡地道:“王叔,皇上下了朝,发了大脾气?” 萧宏图奇道:“你怎么知道?” “不发脾气,单单是锦芳找您,您怎么会到这来看侄儿?” 萧宏图凝视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缓缓道:“看来皇上低估了你,我也低估了你。” 萧墨存苦笑了一下,问:“王叔,您还记不记得,那日您说过,如果我不愿,您可以帮我。” 萧宏图点头道:“我记得。” “那么,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 “给我笔墨纸砚。我写个东西,您捎给皇上。” 萧宏图复杂地看着他,片刻之后,眼底难掩落寞地拍拍手,候在门口的守军一路小跑过来,鞠躬道:“爷。” “把笔墨纸砚拿进来。” “是。”那人鞠了一躬,再小跑出去,不到一会,吩咐的东西立即齐全地送了进来。 “难得,竟然是上好的雪花宣,这牢里好东西倒不少啊。”萧墨存一面笑道,一面展开宣纸,磨墨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通。随后,低头看了看,吹吹上面的墨迹,待干后,仔仔细细地卷好,递给萧宏图道:“请您将这个交给陛下。” 萧宏图迟疑着接过来,问:“这是?” “给陛下的清心菩提咒。”萧墨存淡淡地说。 第 14 章 萧宏图走后过了许久,牢房内早已漆黑黯淡,护军与衙役们见景王爷这么一来,越发摸不准这晋阳公子,到底失势了还是仍旧享受皇恩浩荡,对这晋阳公子,到底该落井下石还是刻意巴结。众人一合计,决定还是先不愠不火搁着,但小事上,也别难为他,算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这么一通气,当晚萧墨存的牢房里就点上一盏油灯,床也铺上干净被褥,放在那的笔墨纸砚,也索性做了顺水人情,不予收回。 就连入夜后,王福全提着食盒进来,那大步迈得,都格外理所当然。他乐滋滋地将吃食递给萧墨存后,偷偷从袖子里递过来一瓶酒,笑着说:“公子爷,这胭脂红,是守备张大哥孝敬您的,他一听说您爱喝呀,立马乐颠颠地找小人,死活磨着让小的给你送这个来。公子爷,这牢里当差的,原就最会看人下菜碟儿,见风使舵的本事滴溜溜地转,按小的看,只怕您出去的日子呀,不远喽。” 萧墨存接了过来,淡淡笑道:“这样啊,明儿个这人再找你,你就说公子爷不喜欢,当面摔瓶子了。” “啊,为什么呀?”王福全睁大眼睛,天真地问。 “这么做,那人肯定要心慌,要想方设法地给你送东西,送银子讨好你,你先吊着他,等东西收得差不多了,再回他,也别把话说死了,让那人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明白吗?” “公子,这,这不好?” 萧墨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隔着栅栏拍了王福全的脑袋一下,说:“牢里这些惯会看风使舵的老油条,平日里也没少欺负你?我帮你出出气,还不好?” 王福全大大声应了,红着脸,摸摸脑袋憨憨地笑道:“我知道了,公子爷。” 他到底小孩心性,想起可以捉弄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脸上忍不住露出跃跃欲试。萧墨存忍笑,挥挥手道:“回去,记住,别把话说死喽,明白吗?” “嗯!”王福全重重点点头,朝他行了一礼后,高高兴兴地离开。 萧墨存惦着那瓶酒,慢慢走进隔壁牢房,对那人说:“你的酒。” 他举了半天,那人总没动静。萧墨存不觉提高了声音道:“酒来了,你喝不喝?” “为我做点事,你就这么不高兴么?”那人看了他半天,忽然冷冷地道。 “你我素昧平生,哪里有什么高兴不高兴。”萧墨存淡然地说。 “脱下!”那人暴躁起来,喝了一声。 “脱什么?”萧墨存诧异地看着他。 “斗篷,那男人的东西,不许你穿!” “你……”萧墨存一口气堵到嗓子眼,强忍着才没有发作,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慢声音道:“笑话,我自己叔叔给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用,您又是哪位?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叔叔?”那人忙问:“这么说,那男人是你的长辈?你们看起来不像。” 萧墨存怒极反笑,冷冷道:“我嫡亲的叔叔,谁规定要长得像了啦,再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跟阁下不过事出无奈,作了这牢狱邻居,旁的也没见与阁下您有多捻熟。要不是你手段卑鄙,出手暗算,我跟你,也就那一瓶酒的缘分。再说一遍,要不要喝,不喝我就倒了!” 那人愣了愣,呵呵大笑起来,道:“你亲自送来的东西,我怎能不喝,帮我拔开盖子,喂我。” 萧墨存心下只觉这人着实阴晴不定,莫名其妙。他瞪着那个所谓的江洋大盗,狠狠拧开瓶盖,将瓶底托高,贴着那人的嘴唇。他心下生气,托的时候故意高了些,那酒液流出来不少,顺着那人的嘴角下巴,滴里达拉浸湿了半个木枷。 那人也不恼,只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盯着萧墨存看,一双大手,只管牢牢包住萧墨存托酒瓶底子的手指,大口大口吞下酒去。喝完后,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声线从胸腔底部浮上来,透着慵懒和磁哑:“好酒。” 萧墨存轻轻地抽回手,接触到他的一双眼睛,竟然有说不出的魅惑黑沉,他心中一凛,忙转过身去,将瓶子仍旧仔细沿着墙角放好,淡淡地道:“还有四次。” 那人笑道:“这可说不准,世事难料,你没听说过么?” 萧墨存优雅地一撩衣摆,坐于木桌前,自顾自研起墨来,淡淡道:“难料?我倒觉得好料得紧,我建议你,可以试试往我身上投毒、种蛊、拿我的性命要挟,劫持我的亲人朋友辖制我,看看那样以后,我会不会乖乖听你的话。” 那人呵呵大笑,身上锁链一阵叮铛乱响,戏谑道:“看来注了这道寒气,倒把你的火气给惹出来了。不如我们打个赌怎样?” 萧墨存静静展开宣纸,执笔蘸墨,慢慢在纸上练起字来。 “你不敢?” “激将法,我觉得很浅薄。”萧墨存低着头运笔,漫不经心地说。 “只要有效,浅薄与否,又有何妨。”那人紧追着问:“你敢吗?一个月内,如果我能够让你,在没有受到胁迫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喂我喝酒,你输给我一样东西;如果我没法做到,我输给你一个承诺,怎样?” “不好。”萧墨存头也不抬地说。 “你一点也不吃亏,为什么不?”那人奇怪地说。 “只是喝酒这种芝麻大小的小事,万一你要我砍手砍脚,我怎么办?而且,说不准你明儿个就拉上砍头示众,你一个江洋大盗的承诺,于我何用?” “我要你的手脚做什么?放心,我要的东西,绝不会伤害你,不会违背你的仁义道德;至于我的承诺,反正我会不会砍头示众,还是未知,你要着,对自己也没有坏处,对不?” “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是又要把奇怪的东西加诸我身上?”萧墨存拿起写好的字幅,吹了吹。 “你答应了,身上那奇怪的东西,四天的分量,我缩短为两天,可酒不能少。” 萧墨存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放下字幅,道:“成交。从今天开始,一个月。” 牢里的日子一旦有所习惯,倒也过得飞快起来。萧墨存每日里练练字,背背前世记得的公式诗词,每日里等着小全儿给他送来额外的牢饭,陪他说两句话,倒也自得其乐。平日里,听听隔壁的大盗邻居发发牢骚,嬉笑怒骂,犹如听的单口相声,还真是不赖。平心而论,其实那大盗邻居也不算鄙俗之辈,谈吐之间,往往有惊人之语,见识学识一样不拉,而且极有耐性,若作聊天的对象,实在不可多得。 可他萧墨存也有属于自己的脾气,玄寒之气发作时的剔骨剜肉之痛,他不会一下子忘记。这人后来虽说对自己越来越熟络,越来越好,可那最初一刻的印象,不是那么容易消融的。此人性情,实在无法用和蔼可亲来概括,大概他也是迫于此时此刻,无人可以交谈,不得已要在说话间笼络自己,一旦出了这个境况,这种人,还真不定怎么变脸。 所以,他打定主意,尽量不要跟大盗邻居搭话,任由对方在隔壁咆哮也好,调笑也罢,冷嘲热讽也罢,均不理不睬,只当他清风过耳。 可惜,他每天都要掂着小全儿带给他的酒,亲自走到两牢栅栏相联出,将瓶盖拔了,抵住那人的嘴唇,帮助他如饮琼汁一样猛灌一通,然后,再把自己的胳膊伸过去,让那人捏住手腕运功驱寒。大盗邻居并不食言,说好将四天的份量改成两天,两天后萧墨存果然感觉体内那股怪诞的寒气已经消失殆尽,再无踪影。他也信守自己的承诺,让小全儿紧着给牢里送酒,每次都是“胭脂红”,喝得那人满头的乱发都皱到一块去了。 如此过了三天以后,萧墨存暗地里观察他的大盗邻居,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原本坐起来都要靠着墙壁借力的男人,竟然能毫不费力在牢里走来走去。也不知喝酒到底是不是管用,还是那人内力深厚,原先那点外伤,根本不在话下。萧墨存心里觉得相当诧异,以现代医学的观念,那人一眼望过去的外伤,应该不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痊愈的,况且,还有细菌感染、引发并发症等等现实问题,但在这神奇的身怀武功的大盗面前,这些几乎都不成问题。那么,这个人既然如此本事滔天,言谈中又思维慎密,平日行径更是疑心颇重,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自己身陷囹圄的? 到了第四个晚上,小全儿照例提了食盒并酒过来。萧墨存与他聊了两句,打发他走后,拿着酒瓶子,忽然觉得大盗先生,虽然鄙陋之处多多,但也不算什么奸猾无耻之流,况且,若有天能够出去,恐怕与此人便再无相见之日,实在没必要总对他冷面相待。他念及此处,走过去温言道:“最后一次酒了,你过来喝了。” 那人一言不发,踱着方步,慢慢走了过来,如果不是刑具及身,倒要让人以为是巡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萧墨存更加坚定了关于此人并非一普通大盗的信念,只是人均有**,却也没有兴致去打探。他拔开瓶盖,递了过去,淡淡道:“抱歉,还是胭脂红。” 那人微屈了身子,仍旧捧住萧墨存的手,就着他的姿势仰头喝酒。这一次,萧墨存喂得很慢,速度拿捏得正好,没有让他喝得太急,也没让他喝得太慢。那人喝得也不急,似乎极为受用这一过程。片刻之后,一瓶酒告罄,萧墨存正想抽回手,却被那人牢牢握住,他一个拿捏不稳,酒瓶子咣当一声,掉到地上,裂成数片。 “这,我不是……”那人忙松开手,难得语焉不详起来。萧墨存轻轻叹了口气,反手以现代人握手的姿势握住了他架在木枷上的左手,微微一笑,道:“在我的家乡,对初次见面的朋友,人们是这样表达问候和尊重的。” “是吗?可算真有意思。”那人重重地回握了他的手,刻意摇了摇,道:“你那是什么家乡,我从未听说过。” 萧墨存被他孩子气的行为弄得笑意加深,道:“我的家乡,是很远的地方了,唉,你别握太紧咯,如果是对对方有敌意,才会在握手的时候故意难为别人。对,也不用全握,其实五指相碰即可,也不可握太久,一下就要分开。” 那人松开他的手,兴致勃勃地道:“有趣有趣,再来,教我教我。” 萧墨存点点头,仍旧将手放入他的掌中,但那人又一次重重地相握,萧墨存纠正道:“不是这样,轻一点,五指相碰即可了。” 那人怏怏地松开手,道:“再来一次可好?” 萧墨存摇头轻笑,再一次将手放入那人的掌中。这一次,那人动作极为轻盈,布有老茧的手指如对待上等玉器一样小心翼翼地覆盖过来,直到将他整个手掌都捧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了几下。 萧墨存只觉心头一跳,这动作委实有些亲密暧昧,他咳嗽了一下,正想示意那人放手,却听到那人嘶哑的声音道:“两只手,握你一只手,这在你们家乡,代表什么?” “没,没有代表什么。”萧墨存莫名感觉脸上有些发烧,应付着道:“大概,代表对方很看重与他握手的人,很热情。” “呵呵,正合我意。”那人大笑起来,锐利的视线盯在萧墨存脸上,道:“我叫沈慕锐,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呢?或者说,我是谁呢?萧墨存只觉一瞬间,思维有些迷茫起来,他呆了半响,直到手被沈慕锐大力晃动,才回过神来,用力抽回了手,淡淡笑道:“谢谢你,你是这里,第一个说想要结交我的人。我在这里的名字,叫萧墨存。” 第 15 章 “你叫萧墨存?晋阳公子那个?”那人的视线,骤然间犀利了起来。 萧墨存苦笑了一下,这晋阳公子的名气可真是上至朝野,下至民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这可真是一个好兆头,连这真伪难辨的汪洋大盗,一听到晋阳的“美名”,也骤然地变了脸色。得,这到手的新朋友,要泡汤了。萧墨存疲倦地闭上眼,早已不想辩白此萧墨存非彼萧墨存,一是原因实在太匪夷所思;二个,这人的既定观念一旦形成,是最难改变的,与其如祥林嫂一样重复地用话语诉说,不如留待以后用行动证明。 只是,那得费多大功夫才能扭转?他扶了扶额头,感觉一种无力感,虚弱地一笑,道:“吓到你了,很抱歉,我过去名声不太好。” 那人眼神内发出奇异的光,直直盯着他,道:“我听闻,天启朝的晋阳公子,美貌无双,骄横跋扈,阴狠奸猾,且最得皇上宠幸。但像你这样……” “形容枯槁、落魄形骸、身陷囹圄,还没头没脑,一来就中了你圈套。”萧墨存负手侧过身去,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那人沉吟片刻,道:“传闻,怎会相差如此之巨?” “这,我怎么知道。”萧墨存扫了他一眼,道:“我曾经得了病,先前的事,大部分不记得了,这么说,你爱信不信,都随你。” “不记得了?性情也大变?” “我不记得先前是什么性子了,但现在看来,确实有很多令人不耻的地方,换作如今的我,是决计不会做的。”萧墨存答道。 “大千世界,倒真是无奇不有啊。” “你不信?”萧墨存听出了他语调中的戏谑。 那人呵呵低笑起来,道:“怎么会,你说的,我都信。况且,我以为,与其信那传言,不若信取眼前之人。” “什么眼前之人?” “你活生生一个人站在我面前,自然比其他人千言万语,更具说服力。” 萧墨存低头,却禁不住弯起嘴角,轻声道:“我,也有可能是假装的。” “你不会。”那人接着道:“如果你会,我瞧了这么多年的人,都白瞧了。” 萧墨存沉默了一会,郑重地说:“多谢你了。” “嗯?又道谢?我发觉,你仿佛频频在道谢。莫非你觉得,我与你之间,仍旧生分,还需要如此客气?” 萧墨存哑然失笑,点头道:“是,是墨存拘泥了。” “看来,这晋阳公子不是那晋阳公子了。”那人看着他,眼里闪射着玩笑的光。 “看来是这样,”萧墨存点点头,“正如,这江洋大盗,不是那江洋大盗一样。” “你说什么?” “你这样的,又何需做江洋大盗,这不是明摆着拆江洋大盗的牌子么?”萧墨存学着他的口吻,回敬了他。 那人又一次快活地笑了起来,道:“怪不得你从来不怕我,原来,你压根就没信我是那杀人越货的人。不过,”他故意顿了顿,道:“没准我,真的干过强奸剥皮哦。” “是么?”萧墨存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要拆了人家强奸剥皮的招牌。” “怎么?我不像么?” “不是你做不了,而是你犯不着。”萧墨存不再多讲,掉转视线,抬头望着天窗。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开始赞同你那个叔叔说的话了,或许,人们都太小瞧你了。” “小瞧了正好。只可惜我如今……”萧墨存垂下头,低低叹了口气。 “如今怎样?” “没事。”萧墨存抬起头,笑了笑,道:“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会。” “行。” 两人遂坐下,靠着木栅栏,开始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因为放下心里的芥蒂,萧墨存不得不承认,那人其实是相当理想的交谈对象。两人从开天辟地的一直论到现下时局,萧墨存发觉,这人不仅眼光独到,而且见解相当独特,对天启朝虽然诸多刻毒讽刺,可所说之处,往往一针见血,几乎等于给萧墨存上了一堂精彩的时事政治课。 这一谈下去便忘了时间,萧墨存虽然兴致勃勃,然而抵不住现在这具身体娇弱无比,入了后半夜,竟然朦朦胧胧地靠着栏杆睡着了。 睡梦之中,依稀仿佛,靠向一个温暖的大火炉。做的梦也很奇特,那个火炉竟然相当人工智能,会自动紧靠过来,从四面八方环抱自己的躯体,更有意思的是,那火炉仿佛还有手,手紧握着自己的手;还会说话,絮絮叨叨的,在自己耳边说了许多。 “我神功初成……外面的事再耽搁不得……” “下次见我,你是否还会认得出来……” “……这么美,注定……” “等我,知道吗……” 萧墨存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好好地躺在稻草床上,身上,严严实实盖着那顶灰鼠斗篷。头顶上,斗窗的天光已经透白。他待要手遮眼睛再睡一下,忽然听到一阵人声嘈杂,今日这牢房已不是往日冷清无人的境况,相反,来了不少人,听声音,仿佛个个步履匆忙。他心底一惊,忙爬起来,却猛然感到一阵眩晕,勉力扶住床沿才没摔倒。睁开眼睛望过去,只见来的人均穿戴整齐的护军服装,中间夹杂一位青色官服的低级官员,正领着众人在隔壁大牢勘察审看。萧墨存心底莫名一动,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忙走了过去,在往日与大盗邻居交涉的木栅栏处驻足张望。那边牢里多了许多人,可唯独不见那个毛发蓬松,一如史前人类的大盗邻居。 怎么回事?萧墨存微皱了眉头,他清晰记得,昨晚明明与那人依靠着栅栏,相谈甚欢,只不过到了后来,自己熬不住睡着了。这一觉醒来,那人竟然不见了,难道在他睡觉那一会功夫,朝廷已然下令处死人犯了? 萧墨存念及此处,不由有些心惊,生怕这一揣测成真。他仔细看看那牢里的官员,一身天青色新制官服,品级太低,若提取犯人,自有护军头领动手,轮不到他;若押斩犯人,自有其他刑官负责,论理也轮不到他。那么他在这里干什么?除非是……萧墨存心里一动,却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看那官员认真地勘察牢内各处,又低头盘算什么,再捡起地上的刑具仔细反复查看,低声问了身边的护军头目什么问题。 萧墨存认得那个头目,正是当日言语颇为不敬的那位,此刻早已脸色铁青,只知道拼命摇头,冷汗湿透了背脊,哪里还有当日半点嚣张模样。 那官员显然不信,但却没再追问,又低头查看了那具原本该套在沈慕锐脖子上,此时却断成两片的木枷与锁链。 “李大人,依小人之见,怕是那厮恶贯满盈,被那个,牢里的厉鬼给抓去吃了。”那护军头目忽然大声说道。 “你以为本官是那可以糊弄之人?疑惑守备大人以为,丞相大人是那可以糊弄之人,皇上是那可以糊弄的人?” 萧墨存忍不住莞尔,这官员年纪不大,可说话扣帽子倒是一下一堆。把那守军头目说得垂头丧气,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说着什么。他越发肯定了那人定是上演了场古代版的“越狱”。只是这牢狱森严,自己又就住在他隔壁,越狱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做到无人知晓的呢? “不敢就劳烦噤声。”那官员又低头查看了两处断口,忽然冷声道:“不像锉子锉断、刀具砍断,倒像是钳具掰断,可又无器具碰撞痕迹,难道用手……”他随即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 他又仔细查看了四周环境,一眼扫到萧墨存这边来,萧墨存坦然而立,朝他微微颔首。那人脸上微微一惊,不卑不亢地作了个揖,随即掉转视线,继续勘察他的现场。萧墨存此时对这官员倒生了三分好感,不再观察别人办案工作,转身坐回自己的床。 那群人乱哄哄忙了一阵后,又乱哄哄走了,这一处诺大的牢房,此时真的只剩下萧墨存一个人。他心情不禁有些低落,简单梳洗后,坐在桌子旁练字,却写不出什么,耳边没有了那人鸹噪的声音,倒真有些不习惯。至午间,小全儿送了吃食进来,萧墨存一打听,果然是这间牢狱里莫名其妙跑了个江洋大盗。而且周围锁具均无被毁坏痕迹,当晚外间守夜的护卫衙役不下数十人,可无一人发觉有谁逃跑的踪影。直到第二天一早,提审江洋大盗的文书一下达,兄弟们进来拿人才发觉,人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此事一经上报,连丞相都惊动,专门指了人来追查此事,并连同京城防护营、骁骑营在城里布下天罗地网,严查追捕此等目无朝廷,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这人丢得实在太过蹊跷,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