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一日,容六早早便带着容思告辞回去。肖腾知道他多半不会再来了。 肖腾这天的心情很不好。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也一如既往地没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感受得到气压变化,从而启动预警,安全避开。 然而也有不太识相的人。 比如现在站在肖腾面前这一个。 肖腾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不知道谭密是怎么跟过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过来。 凉亭里只有他们二人,在树荫掩映之下,算得上隐秘。 “你有什么事?” 谭密并不回答,只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这种眼神是很不友善的,带了针似的,又似嘲讽,又似鄙夷,一点点地刺着对方。 然而肖腾面对这种目光的次数没有上万也有九千了,所以他没什么感觉。 肖腾提醒道:“你挡着我的风了。” 言外之意是,没事的话他就要下逐客令了。 谭密开口了:“你跟我姐夫是什么关系啊?” “……”肖腾道,“这与你何干?” “要我猜嘛,应该是以前有点交情,但已经是过去式了,对?” 肖腾没开口,轮到他打量着谭密。 少年的样貌算得上非常的出众,这个年纪已经有着能和他平视,甚至略高他一些的身量了。体格修长挺拔,面容清俊秀美,长眉入鬓,眼若晨星。 这是那种一呼百应,众星捧月,不曾挫折的长相。 一看就是欠教训。 谭密双手插在裤袋里,挑衅似的看着他:“既然是过去式,你就应该很明白。” 肖腾看着他:“哦?明白什么?” 谭密有些不耐烦:“明白自己不必有什么痴心妄想了。” 肖腾说:“哦,我还以为真正痴心妄想的,这里另有其人呢。” 谭密变了脸色:“你说谁痴心妄想?” 肖腾只不做声地拿眼睛瞧着他。 谭密怒道:“我姐夫对我很好。他对我比对任何其他人都好!” 肖腾漫不经心地:“要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是你姐夫了。” “……”谭密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半晌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了!” 肖腾道:“哦……” 谭密见他不说话,又嘲讽道:“说真的,你都这样了,还能有什么魅力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我看得有四十了?” 肖腾说:“嗯,你倒挺年轻。” 谭密愣了一愣。 肖腾说:“不过,你除了年轻,还有什么?” “……” “我有很多你没有的东西,小鬼。” 谭密被戳中了一般,怒道:“你有什么?钱吗?地位吗?我也有啊,你以为谭家就比你们肖家差吗?” 肖腾说:“我没弄错的话,你还有几个哥哥?先不说离你们这一辈接手还有十几二十年,就算到了那时候也未必轮得到你啊。” 谭密气急败坏了:“什么叫轮不到我?我才是最优秀的那个!谭家迟早是我的!容六也是,他身边的人里,没有比我更强的!” 少年满脸通红,因为拔高了声音而略微气喘。 肖腾没有打断他,等他叫嚣完,才笑了一笑。 谭密怒道:“你笑什么。” 肖腾说:“你到了我这年纪,看到虚张声势的人,也会觉得很好笑的。 谭密气得全身发抖:“你你你……” “小鬼,这么跟你说,我如果真想得到什么东西,那你抢不过我。” “……” “容六在我肖家的时候,是如何做小伏低,你是没见过。” “……” “有些对你而言遥不可及的东西,我是唾手可得。” “……” “我只是不要而已。” 谭密怒道:“你胡说!少自以为是了,你算什么东西啊?容六早就没把你当回事了!” 肖腾说:“这样的话,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 谭密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转身走了。 肖腾到这岁数,基本没和人吵过架。毕竟他的原则是能动手的就不动口,能用暴力解决的绝不打嘴炮。 难得吵一次居然大获全胜。 他揭了谭密虚张声势的皮,其实他自己何尝又不是在虚张声势呢。 容六甘愿雌伏于他什么的,这话若让容六听见,估计要笑掉大牙。 他自己说着这些虚假的狂妄言语的时候,都觉得心口刺痛,犹如反复扒拉着自己的伤疤一般。 他并不是赢家,不过整整熊孩子罢了。 接下来的几日,容六果然没再来找他了。这是正常的反应,肖腾心想。 但毕竟下榻的酒店别墅就在邻近,小孩子们又难免走动,完全碰不到是不可能的。他还是会零散地听见容六的名字,甚至容六的声音。 这让肖腾非常的烦躁。钝刀割肉不过如此。 其实有那么一些瞬间,他也会想屈从于自己的本能,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接受青年给予的哪怕任何一点示好。反正也就这么短短几天而已,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当是美梦一场都好。 但那和饮鸩止渴有什么分别呢。 他从来不是那么潇洒的人,他很清醒理智,所以绝不会纵容自己。 只是,有些东西真是,哪怕知道有毒,也难以让自己不去想。 他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咬紧牙关想上一想罢了。 肖腾的这个以放松为目标的长假过得非常不愉快,也根本不放松。他又陷进那种无法自制的坏情绪里了,连带肖家上下都笼罩在低气压里。 除了享有孕妇特权的柳凝还在坦荡荡地大吃大喝之外,其他人都有些束手束脚,肖紫肖隐也不敢过去找容六父女玩了。 然而还是有特例的。 谭密就很好地演绎了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肖腾那吃了瘪之后,他居然还敢继续登门拜访,而且若无其事,笑容可掬。 这日阴天,空中多是厚厚的云层,毒辣的日光被遮蔽之后,室外总算有了舒缓的清新之感。柳凝跟孩子们出去看寺庙玩猴子了,肖腾自己在池畔的躺椅上读一本他许久都没能看得完的哲学书,力求专注,平心静气。 谭密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甚是大方,好像他压根就没跟肖腾冲突过似的。 肖腾并不特意驱赶他。小孩子而已,他不和这种孩子置气。 然后谭密在那十分自在地喝起啤酒来了。 肖腾不由看了他一眼,谭密做无辜状:“我无聊嘛。你又不跟我说话。” 肖腾皱眉:“那你还不跟他们出去?” 明知无聊还何苦在这待着。 谭密道:“都玩过了,没什么意思。” 肖腾就不再搭理他了。 谭密看着他,眼神闪烁不定。 “大叔,我现在觉得你挺有意思啊。” 肖腾有点意外,不在于少年说话的内容,而在于那口气。还没有人敢用这种类似挑逗的口气跟他说话。 肖腾放下书,皱起眉。 少年说:“喂,你有没有考虑过。” “什么?” “其实我比容六年轻,也比他长得好看。方方面面我并不比他差的。” “……” 肖腾简直无言以对。他真是不懂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 见他不回应,谭密突然欺身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肖腾看了他一眼:“干什么?” 少年的掌心滚烫,是种血气方刚的热度。 谭密笑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 谭密微微眯起眼睛:“刚好,我酒喝多了,现在热得很。” “???” 少年加大了手上的力量:“你觉得,怎么办比较好?” 大概因为年纪尚轻的关系,少年有种介于阳刚与阴柔之间的绮丽。绝不娘炮,却有些一般男性所缺少的魅惑气息。谭密最好看的应该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眼神,有种勾魂夺魄的神气在其中。 肖腾抽回手,站起身,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 谭密没料到会这样,不由愣了一愣。 下一秒,肖腾就将他扑通一声扔进泳池里。 肖腾说:“那就降降温。” 而后不理谭密在他身后愤怒的大吼大叫,径自回屋去了。 他实在是不懂这些年轻人。能有点原则吗?不合就是不合,讨厌就是讨厌,从挑衅到挑逗这么奇怪的转折,他可无福消受。 这天晚上,肖腾见到了容六。 容六就站在别墅门口,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因为光线的缘故,他看起来就像道孤独的影子一般。 容六说:“我是来替谭密道歉的。” “??” “他说了一些失礼的话。” 肖腾估计自己那些言语也传入容六耳朵了。 肖腾说:“没关系。” 容六突然又道:“肖腾。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那种从心底而起的,吞心噬骨的钝痛又来了。 肖腾说:“是的。” 青年待要再开口,肖腾又冷冷地说:“所以你请回。” 时间又平淡地过去了一日。这一天再结束,他们就要告别这海岛,准备回程了。 在卧室闭目养神的肖腾是被楼下的吵闹声惊动的。 度假别墅分为上下两层,十分宽阔,大大小小五个卧室五个浴室,加之客厅,SPA馆,私人厨房,观景阳台,还真不是三步两步能走完的。他分到最靠边的全景卧室,听到吵闹,再走下楼来,颇需要花费一点时间。 他听得见大女儿肖璞在炸毛:“姓容的,你能不能别再来烦我爸了?” “……” “我们全家出来度假,是为了散心。散心这个词你懂吗?有你三天两头地骚扰,你觉得他能散得了心吗?” 他听不清容六回应了什么,但肖璞一直是泼辣的性子,声音又高又亮:“你还好意思问,你还好意思来。” “……” “不管你现在是不是单身,不管你想什么,请你不要再招惹我爸爸。” “……” “你游戏人间你放得下,那是你的事,我爸没那么潇洒,麻烦别再祸害他。你不要以为他看起来铜墙铁壁,就可劲地戳刀子,他心也是肉长的好吗?你知道他那时候变成什么样子吗?” 肖腾赶下来,正听得这一句,只觉得背上汗毛都炸开了,登时厉声喝道:“肖璞!” 肖璞闻声闭上了嘴。 “瞎说什么。回去。” 肖璞难得的,没有和当众呵斥自己的父亲顶嘴,只瞪了容六一眼,转身离开。 不等容六开口,肖腾立刻致歉:“管教不严,不好意思。” 容六看着他,过了一阵,才说:“你有为我,而变成什么我不知道的样子吗?” “小孩子说话没有分寸,不用当真。” 青年轻声说:“是吗。” “都是过去的事了,”肖腾做了个请对方坐下的手势,“喝茶?” 他真的在客厅给容六沏了杯茶。 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方最镇定的表现了,心里已是百般翻涌,他手指也没有颤抖。 容六看着他,像是叹了口气。 “你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难以撼动的人。” “……” “我很羡慕你。真的。” “……” 青年真心实意地说:“我真希望我也能有你这样,永远都处事不惊的风度。” 肖腾道:“过奖了。” 安静了一刻,肖腾又说:“其实我也很佩服你。” 容六“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我们这样互相吹捧真的好吗。” “你是真的潇洒。这世上没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也没有什么你会畏惧的。这样很好。” 他是羡慕容六的。 容六才是那个最勇敢的人,无所畏惧,敢于追逐,更敢于放弃。人生之潇洒,不过如此。他虽然看似一往无前,但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勇气。 容六“啊?”了一声,默然不语,过了一刻,才说:“不,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勇敢。” “……” “在我所畏惧的东西面前,其实我是非常胆小的。” “……” 容六看着他:“比如说,你。” “……” “肖腾,你真的是个非常无情的人。你只喜欢好的东西,只喜欢有用的人。当然了,商人重利,凡事以利益来定取舍,这没什么奇怪。” “……” “只是,如果有一天,我没用了呢?” “……” “其实离那一天也不会很远的,”容六笑道,“我这身体,真的说不太准。倒霉的话,一次风寒就可能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清楚它什么时候会突然崩坏,简直就像不定时炸弹一样。你知道那会变成什么样吗?” “……” “从一开始,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只是因为我对你有价值而已。这我清楚,我也很努力让自己更有价值。我不介意为你所用,真的。” “……” “但是肖腾,我不可能一直有用下去的,”容六顿了一顿,“就像容家也未必不会衰败一样。” “……” “我爸那边出问题的那段时日,那般动荡,群狼环伺,我真的是如履薄冰。” “……” “当然了,那阵子安然度过,我很庆幸,”容六说,“只是,谁知道下一次会如何呢?肖腾,你只愿意让强者留在你身边,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强者。是?何况是我这种连健康都谈不上的病人?” “……” “如果我成了一个废人,容家又日暮西山,你会一脚把我踢开的?” “……” “想想刘罡和罗琛那样的人,你都弃之如敝履。刘罡为肖家效力多少年,我何德何能,会比他更劳苦功高?我的下场会比他好吗?”容六笑道,“我觉得,真到我被你扫地出门的时候,我会比罗琛还失态。我可能不止会向你泼茶水呢。” “……” “其实一开始我说得也不准确。我不是怕你的无情。我是怕我自己,”容六说,“我怕我到时候真的会受不了,会发狂。” “……” “我面对不了被你遗弃的那一天。” “……” “所以我先逃走了。” 容六笑道:“所以我只是个懦夫。我根本就不勇敢。” 容六没有喝完那杯茶,便离开了。 肖腾木然坐在那里。容六的指责,他无法反驳。如容六所说,他的确是那种利益至上,不择手段的人,他从来就不是善心之士。 然而有些东西,又不尽然如容六所说。 肖腾拨了那个电话号码。 他不爱为自己辩解,因为他并不在意外人眼光。只是有些话他觉得需要对容六说出口罢了。 这号码已经有三年多没有拨过了,神奇的是他居然还记得,而且还接通了。 对方轻轻“喂”了一声。 肖腾道:“我很抱歉。” 容六像是叹了口气,说:“你真傻。道什么歉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你就是你,你根本不需要为这个而道歉。” 肖腾沉默了一阵,道:“我是觉得,可能就是因为我太无情了,你不喜欢这一点。你比较欣赏那些良善一些的人,比如谭瑶那样。” 这话在他心里辗转反侧了三年,如针如芒,日夜刺痛着他。 而今说出来,像是拔出一根倒刺,疼痛之余,却又一身轻松。 容六在电话那头“啊?”了一声。 而后他听见容六“噗”地笑出来:“你想多了,我又不是在挑选道德模范!” “……” “你真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温柔良善是我的标准,那我纠缠你干嘛?” “……” “你大概不是个好人,但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青年低声道,“对我来说,你一直都是。” 青年的声音并不大,肖腾胸口却犹如受了重击,瞬间竟忘了呼吸。 静默一阵,青年又说:“其实也谢谢你打这个电话来。” “……” “因为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我可能永远也说不出口。” “……” “我说过的,我是个懦夫,在面对永远也无法达成的成功的时候,我只能选择逃避失败而已,”也许是因为外面下雨了,电话里青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沙的响动,“你知道吗,我结婚的时候,是希望自己可以放下你,可以从头来过。我不能放任自己去飞蛾扑火。” “……” “这些年过去,我觉得也一切都该都过去了,”青年说,“但是那天,再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些都是自欺欺人。” “……” “我并没有办法改变自己。” “……” “我还是只能飞蛾扑火。” 短暂地安静了一刻,肖腾终于开口:“你说的没错,我是商人重利,我是讨厌无用的人。” 青年在那边像是苦笑了一声。 肖腾又说:“在王景之前,原本还有一个老的管家。” “……” “他因为身体不好,早早就退了。我给他买了套房子养老,每月照付薪水,一直到他去世为止。” “……” “以后对王景,我也是一样的。” “……” “我的意思是,并不是都你想的那样。” “……” “如果容家没落了,如果你无处可去,你可以来我这里。” 外面的雨更大了,倾盆而下,沙沙作响,而他依然能听见电话里青年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肖腾又说:“你要是病了,就在我这里养老。” 这是他所能说得出的,最美好的甜言蜜语。 他没有等到回应,沉默过后,青年挂断了电话。 肖腾握着没了响动的手机,看着阳台上的雨帘,一时有些茫然。 过了一阵,他突然听得有人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喊:“肖腾!肖腾!肖腾!” 肖腾忙推开门,从阳台上,他看见楼下立着的青年。 雨大如瀑,青年已淋得湿透,见他出来,青年抬起头来,在雨中望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朝他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 肖腾立刻下楼。楼下客厅里肖璞正跟柳凝一起练瑜伽,听得人狂呼乱叫,被扰了清静,她已是大为火光,待得分辨出是容六,肖璞更恼火了:“这是神经病吗。” 肖腾道:“让他进来。” 容六湿漉漉地进屋,上了楼,肖腾给他找了条浴巾,让他擦干头发。 青年将头脸草草擦净,模样还是显得狼狈。 肖腾问:“什么事?”值得这样伞也不拿就跑出来。 青年笑道:“我只是想来问你……” “嗯?” “真的会让我养老吗。” “……” 青年又笑道:“我怕,晚点问,你万一,又要改变主意了。” 肖腾道:“我岂是那种人。” 青年笑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没有抬头… 肖腾问:“怎么了?” 他伸手想去抬起青年的脸,对方却抓住他的双手。过了一阵,青年颤抖地,将他的手掌按在自己眼睛上。 他感觉得到指缝里的炽热和湿润。 肖腾突然觉得心头一紧。 他手上略微用力,将青年的脸抬起来,注视着对方通红的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青年脆弱的样子。 一度他以为,这世上只有强大的事物,才能震撼他,而此刻,他心乱如麻地领会到并非如此。 肖腾一时间里,很想说些温言软语,最起码也要是寻常安慰,然而他完全不善此道,慌了半晌,才能说:“你放心。” 容六像是想朝他笑一笑,但大概是觉得太狼狈了,终究逃避似的将脸埋在他肩上。 正待再说些什么,外面突然又是一阵喧闹。 肖腾听见谭密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没办法呀,思思要找爸爸嘛。” 容思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哇哇大哭,几个人又哄又劝,又是骂谭密,乱成一团。 “爸爸,爸爸!” 谭密也直着嗓子:“姐夫!肖腾!” “……” 肖腾想,照这样下去,以后自己家里人口会不会太多了啊。 番外往事 刘罡一早就衣冠笔挺地在等着了。 直到汽车稳稳当当地开至门口,车门自内打开,他才松了口气。 车内出来的青年站直了身体,显得长身玉立,眼光四处一绕,便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婉转。青年见了他,立刻露出满面春风来。 “刘罡!” “肖昱。” 青年大步过来,和他用力拥抱了一下,拍了一拍肩。分开之后又端详着他,认真道:“我好想你。” 刘罡说:“留学回来说话就变得这么豪放?” 青年说:“哪有,我对你从来都这么直接又诚恳的!” 将行李送回家中,整理了一番,年轻的贴身男仆王景因为终于可以跟随少爷一同归乡回国而兴高采烈,忙前忙后。 肖昱说:“王景,这次回来,你该打算娶个媳妇了?” 王景愣一愣:“啊?少爷,我还没有那想法呢。” “为什么?”肖昱问,“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王景挠一挠头,说:“我还是想跟着少爷……” 肖昱打量着他,弯起嘴角:“难道,你不想要媳妇是因为,你喜欢男的?” 王景大惊失色:“少爷,我没有啊!” 这也太惊世骇俗了,他一个小男仆,哪里吃得消这种名声。 待得王景惊慌失措地跑了,刘罡说:“你又逗他。” 肖昱笑道:“你不觉得他特别好玩嘛。” 刘罡敲一敲他的额头:“你啊,总是这样。” 回国的这段时日,肖昱的日子是十分惬意的,他多情惯了,又把外面的那套开放作风带回来,加上生了那样一副英俊潇洒的皮囊,不免到处沾花惹草,留下许多风流债。 这些风流债,有的好处理,有的不好处理,刘罡不得不屡屡出手,替他处理善后。 然而,帮朋友擦屁股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朋友全然不知悔改。 每次刘罡提及这些事,稍有震慑警醒之意,肖昱就露出无辜的模样来:“我对她们都是真心喜欢啊。只是那喜欢不一定长久而已,过一段时间就变成不喜欢了。喜欢是真心的,不喜欢也是真心的,我又能怎么办呢?人怎么能违背自己的真心呢?” 刘罡着实无言以对。他看着肖昱,青年即使不言不语,看起来也是神态含笑,眼波含情,天生的一枚性情中人。 多情的人,其实才是最无情的。 不管是谁,只要爱上肖昱这样的人,那就是飞蛾扑火,万劫不复了。 这晚和刘罡一起喝完酒,肖昱略有醉意,刘罡要把他送回家,他却说:“不了,去你哪儿。” “怎么?” “回去被发现喝多了,我耳朵又要长一层茧。” 刘罡说:“谁叫你素行不良。” “好嘛……” 刘罡的公寓,因为只有他单身居住的缘故,显得很大很空旷,整洁之余,又有种空落落的寂寞意味。 肖昱也说:“呀,你这房子,好是挺好,就是太空了,欠点什么呢……哦,我知道了,欠个女主人。” 刘罡扶住他肩膀,稳住他踉跄的身形,说:“我不欠。” 肖昱转过头来,打量着他,口气微醺地:“奇怪,我一直不明白。” “什么?” “你这么帅,为什么居然没有女朋友?” “……” “你这样的脸。”青年伸出手来,近似于轻浮地,摸着他的脸颊,用指腹一点点勾勒着他五官的线条。 刘罡一动不动地,紧绷着。 “这样的身材。”青年的手指弹奏一般地,满怀赞叹地划过他的喉结,脖颈,肩膀,胸口。 刘罡终于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说:“你喝醉了。” 肖昱呵呵一笑。 “你是真的长得很好看。” “……” “我觉得你,特别特别的好看,没有谁比你更好看。” 青年靠得太近了,刘罡只觉得避无可避。 两人呼吸急促地交错着,短暂的几秒里,外面已是电闪雷鸣,风雨交错。 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往前了那么一点点,嘴唇滚烫地贴住了。 顷刻之间,犹如什么东西抑无可抑地炸裂开来一般,轰然巨响。 窗外大雨磅礴。 次日清晨,醒来的二人都很是沉默。 肖昱先开了口,他的声音还是轻松的:“这不代表什么,你明白的。” 刘罡盯着他。 肖昱揉一揉腰后:“其实啊,昨晚你也不吃亏?还是说,你很介意?” 刘罡沉默了一刻,道:“我不介意。” 肖昱笑道:“那就好。” 而后刘罡又道:“但也不会有下次了。” 肖昱静默一下,又笑道:“啊,这个自然。” 肖昱在镜子前面整着衣服领子,自言自语一般,道:“我要娶妻生子的。” 他的口气十分轻巧,而且理所当然:“你懂的,刘家的大小姐,我已经见过照片了。” 刘罡问:“你爱她吗?” 肖昱说:“面都没见过,这个词会不会太奢侈了呀?” 刘罡沉默了一会儿,说:“打算和一个人一生一世,爱算是太奢侈的条件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而且她挺可爱的呀,”肖昱露齿一笑,他有两颗十分讨人喜欢的虎牙,“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刘罡的口气里不由带了些讽刺:“你喜欢的类型,没有千种也有百种。” 肖昱笑道:“那是因为我善于欣赏各式各样的美嘛。人生在世,不就该这样嘛。” 善于欣赏各种美的肖昱,终究还是闹出点事来了。 婚后虽然日子算得上恩爱和美,但他还是在外面金屋藏娇,养了个特别喜欢的女人,宠爱有加,甚至让她生了一个儿子。 这事把夫人气得够呛,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肖昱也自知理亏,乖乖赔罪,百般哄劝。 他胜在态度特别好,至诚至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终究夫人还是原谅了他。 毕竟在那个年代,豪门之中,这并不算大事,或者说,并不算稀罕事。 两个男人搞到一起去,那才是大事。 有一家的儿子就是跟个男人跑了,闹得满城风雨,那一家人在几年里都从社交场合里全然销声匿迹,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在人前抬得起头来。 除了这一桩桃色事件之外,日子倒也过得平淡和顺,直到肖昱病重不治。 他在医院里熬了几个月,守着他的,除了家人之外,就是刘罡了。 这天肖昱昏睡了一日,直至下午,才突然醒来。 大概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他显得特别的清醒。 看着床边的刘罡,他说:“哎,刘罡,你看看你,都老成这样了,怎么还是不娶老婆啊。” 刘罡望着眼前男人已经病得脱形了的脸,道:“你管不着。” “呀,态度这么差。” “……” 肖昱顿了一刻,又说:“哎,我不知道我这一去,什么也听不见了,大家背后会怎么评判我呢。都说盖棺论定。会不会全是坏话呀?” 刘罡道:“别瞎说。” 肖昱又道:“你是不是也挺恨我的?” “……” “我的确是个坏人。” “……” “婉儿都说了,我是个坏男人。”婉儿便是他的夫人了。肖昱是个多情的,纵然到了一把年纪,他依旧是用少时的爱称来称呼自己的妻子。 “那时候我跟小茹生了个儿子,她真的是恨死我了。我知道她是伤了心了。” 谈及往事,纵然已如云烟,肖昱还是叹了口气:“我挺对不起她俩的。” 刘罡道:“都过去了。” 他辜负过的又何止那两人,此时悔不当初,也没什么意义。 肖昱嘟哝着说:“可我那时候,确实是喜欢小茹嘛。我有什么法子。” “……” 若是年轻之时,刘罡会很想在那额头上狠狠敲一下,让这装满不正经的绮思遐想的脑袋得到点教训。 然而这男人弥留之际,他的一切,他都不想打断。他只想将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尽数收起,记牢,日后好好封存。 肖昱突然说:“哎,你有没有觉得,小茹其实长得跟你挺像啊。” “……”刘罡如遭电击。 肖昱又说:“哈哈,开玩笑的,你又不是女孩子。” “……” 室内安静了片刻,肖昱呼了口气,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对你特别无情。” “……” “或者说无耻。” “……” “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 “……” “是的,刘罡,我就是这么有恃无恐,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 刘罡低声道:“别说了。” 肖昱笑着,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这已经是一对不再年轻的手掌,他的枯瘦,他的粗糙。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肖昱说,“如果你拿离开要挟我,事情会不会完全不一样呢。” 刘罡的手绷紧了:“……” 肖昱说:“你真傻。” “……” “你那时,为什么,就不试一试呢。” 刘罡捏紧了他的手指,咬牙切齿一般:“别说了……” 肖昱恍然不觉得疼痛似的,依旧轻轻说:“你呀,你这傻子。” “……” 两人对视着,在对方的眼里,他们看到自己沧桑的脸,和这么多年无声流逝的时光,却又犹如年轻时,初见对方的那一刻。 一眼沉沦,万劫不复。 肖昱突然说:“刘罡,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 “你能不能,别把对我的怨,恨到我儿子身上去?” 刘罡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肖昱叹一口气“算了,你不曾强求过我,我不也不能强求你。” “……” 肖昱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是我亏欠了你。” “……” “下辈子,我再还你。” “……” “下辈子,我一定还你。” 刘罡颤抖着,将他的手指紧攥在手心里。 夕阳的光暗淡了,那手在他手心里,渐渐的,成了冰凉的温度。 他的心犹如那一抹无力的残阳一般,终究随着沉没了下去。 此生只余冰冷彻骨,万丈深渊。 番外之释然 肖腾估计得没错,肖家的人口在这之后确实是得到了壮大。 容六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带着容思来了,外加两个保姆。一副孤女鳏夫,无所依靠的样子,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求收留。 这倒没什么,肖腾也不差那餐桌上多添的几双筷子。 然而没过多久,谭密也来了。 谭密用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楚楚可怜地陈述:“我年纪小,在家里最受欺负,平时都仰仗姐夫照顾我……” 肖腾:“……” “现在连姐夫都不在身边了,我就只能找来这里了……” “……” 在大家同情的眼光里,肖腾无言以对。 然而除了他见过谭密的真实恶魔面孔之外,肖家其他人对这言笑晏晏的少年观感颇佳,黄妈王景之流更是对其怜爱有加,谭密也就大大方方住下了。 当然肖腾也没什么所谓,再多一双筷子的事罢了。只要不来烦扰他,他对于家中有什么客人,要留多久,都不是很在意。 不过谭密三天两头的,就总在他面前晃悠,还打扮得光彩照人,花枝招展。 这行径想起来十分眼熟啊。 这日谭密来找他借了一些书,显出要潜心研读,一心向上的姿态来。肖腾也就借了。 他巴不得谭密能呆在哪个角落好好看上一天的书呢。 谭密拿了书,并不走,只拿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瞧着他,突然笑道:“你长得很好看啊。” “……”肖腾说,“谢谢。” 谭密依旧不走,肖腾问:“有事?” “你长得好看,我就想多看看啊。” 肖腾说:“容六不是更好看?” 想欣赏美色,应该去烦扰容六才对。反正这两人的个性有那么一两分相似之处,相处起来会比他这和睦融洽得多。 谭密表示不屑:“我觉得他还没我好看呢。” “……”年轻人倒是挺自信的。 少年朝着站在书架下的肖腾,靠近过来,微笑道:“我说……” 正巧容六进门来,原本满面春风,一见谭密,他就敛起笑容,二话不说,拎起谭密的领子就把他扔出门去,然后关上门。 “……” 他倒是没见过容六这么凶残的时刻。 肖腾道:“怎么了?” 好歹也是前小舅子,容六又是出了名的笑脸迎人温柔和善,不知道如此粗暴又是为哪般。 容六说:“没什么,就是以后,你别跟他独处。” 肖腾说:“嗯?” “我不太放心他这个人。” 肖腾皱眉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谭密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别的不说,连嘴炮都打不过他,何足为惧。 容六欲言又止,只能叹口气:“好,是我的问题,我有点烦他。” 肖腾奇道:“烦他你以前还带着他?” 容六说:“以前他没这么烦的,最近变了。” 肖腾“哦”了一声,也就不再追问了。这种个人好恶的人际琐事他不放在心上。 这边风平浪静,那边容六和谭密私下相处的时候,可就没这么一团和气了。 容六警告他:“你再胡闹,我可就得赶你出去了。” 谭密笑道:“我怎么了?再说了,这又不是你的地方,你赶我,合适吗?” 容六直截了当地:“不许你打肖腾的主意。” 谭密说:“怎么的了,他又不是你的。” 容六道:“怎么就不是我的了?” “怎么就是你的了?” “……” 想想肖腾那一脸“我不属于任何人”的表情,容六竟无言以对。 容六只能说:“反正他对你没兴趣。” 谭密笑道:“哟,这可不好说啊。” 容六说:“就他对你的态度,你觉得有戏么?” 谭密又笑:“但他对你也不怎么样啊。” “……” “我看他对你,跟对我,没差多少,是?反正都一样冷淡啊。” 容六说:“呵呵。” 肖腾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厅看书,他一直是这样。除了发怒和淡漠之外,看起来似乎就没有第三种情绪了。 若要刻意撩拨,强行秀恩爱,也不是行不通,只不过容六知道肖腾并不喜欢那样,他自己也不愿拿肖腾来作秀给别人看。 然而容六确实心里苦啊。 这边肖隐抱着容思,给她讲故事,陪她玩过家家,笑容温柔,无限耐心,各种宠溺。 容六看着女儿这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待遇,简直云泥之别,不由酸溜溜道:“哟,肖隐,你不会是想讨我家思思当老婆。” 少年居然回应:“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容六大惊失色:“臭小子,你们可是差了十来岁呢!” 少年回道:“你跟我爸也是啊。” 容六噗地喷了一口茶,正待再说话,就听肖腾正色道:“我们是朋友。交朋友没有年龄之分。” 肖隐说:“呵呵。” 肖腾起身回房休息的时候,容六默默跟上楼去,并不说话,只在进了房间之后,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抱住他。 肖腾问:“怎么了?” 他不喜欢和人黏糊,有太亲密的肢体接触。但青年的体温和味道是令人舒适的,连同那个拥抱一起,让他心底立即有了点温暖的情绪。 青年没有出声,只紧紧拥着他,在他耳朵上落下一个轻盈的,温热的亲吻。肖腾震了一震,忙偏开头。 这碰触太敏感,带着能把人点着的火焰一般,太令他失态了。而他还不习惯于这种失态。 他的躲避似乎令容六很失望,青年搂着他的双手登时松开了。这一松手,肖腾也觉得有些突如其来的失落。 肖腾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着,青年眼中像是有着千言万语一般。 肖腾又询问:“怎么了?” 容六突然抓住他的手。 肖腾:“???” “我爱你。” 肖腾猝不及防地愣了一愣,而后咳一声。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你爱我吗。” 肖腾绷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容六低下头来,望着他:“是或者不是,直接回答我不就好了吗?” “……” 容六自己也心知,如果会开口说“是”,那就不是肖腾了。 也许对这男人来说,不拒绝,就已经是非常非常的想要。 尽管如此,他也还是奢望,有朝一日能从这冷面冷心的男人身上,得到一些让自己更心安的许诺。 容六以双手捧住男人的脸,凝视着,叹息道:“唉,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这面具撕下来。” “……” “这样好了,”容六压低声音,请求似的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讲。那么,爱我的话,就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肖腾依旧面无表情。越是这种动摇的时候,他就本能地,开启了自动防御体系一般,越是死撑。 容六叹着气,凑过去吻他。 肖腾不安似的,大概是因为光线的缘故,眼皮颤抖了两下,终于只能闭上了。 嘴唇相碰触,就犹如油上溅了火星一般,一触即燃。 这也正是令肖腾略微心生畏惧的东西,只是简单的亲吻而已,容六这么轻易地,就能让他心中土崩瓦解,溃之千里。 他不由自主地,放弃所有坚持似的,将手放在容六肩背之上,渐渐收紧。 正要环住容六脖颈之时,门外传来幼女嫩生生的叫唤:“爸爸!” “……” “……” 肖腾先开了口:“你得去哄思思睡觉了。” 容六极其沮丧:“嗯。” 肖腾摸一下青年头顶柔软的黑发:“去。” 因为容思的存在,生活还是变得有所不同了。容六每晚都得陪着她就寝,安抚她入睡。保姆白天可以帮忙,然而到了晚上,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还是本能地需求父母。缺了母亲的关爱,容六是要加倍担好父亲这个职责的。 容六苦逼得不行。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肖腾倒像是比当年更疏离了。以往起码还能睡在一间房呢,虽然是沙发! 本以为修得正果,现在看来远非如此。连之前在岛上,那一刻的欣喜若狂,泪盈于眶,都显得可笑而多余了。 容六这几天一直垂头丧气的,连谭密的挑衅也无心反击,他的消沉大家都能看得出来。 毕竟他不爱笑了,心事重重的,连给容思绑尿片都绑反了。 肖腾对此也有些不安。 对容六,他是绝不像他的面孔那般冷漠无情的。只不过容六了解他,包容他,因此他可以我行我素,从不用特意去做些安抚的迁就的举动。 然而他也担心容六可能会不开心,不对,应该说,容六已经在不开心了。 于是最怕和人谈感情事宜的肖腾,终于还是约了容六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肖腾斟酌着开了口:“那天我之所以对肖隐那么说,是因为在孩子面前……” 容六打断他,道:“这我明白的。” “嗯……” 容六很是苦恼:“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明白,我才更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我知道不能强求,另一方面我又真的很想强求啊。” “……” “我知道你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不指望能从你这里听到什么好话了。” “……” “但是,光明白是不够的。你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你懂吗?” 肖腾说:“安全感?” “是的。” 肖腾道:“怎么说?” 容六有种对牛弹琴的困扰:“哎,你……你永远都是这样的,我都不知道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 “你那日说过,我可以在你这里养老,当时我觉得,那是能从你这里得到的最好的承诺了,有那一句就够了,我就圆满了。可现在,有些时候我真会觉得,会不会是我过度解读,自作多情了。” “……” “你是真的想好了要接受我吗?”容六说,“不是只给我养老那种,也不是王景那种,而是,而是……” “……” 容六说:“是一生一世在一起的那种,你懂吗?” 肖腾面无表情道:“我懂。” “……”容六紧张地盯着他,然而从他那里又得不到进一步的下文了。 肖腾问:“然后呢?” 容六早已失去了他的那种笑容可掬,云淡风轻,只能抓狂道:“肖腾!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要求太多,可是我也需要一点保障的,你明白吗?我需要一点东西,来让我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同。就像是,就像是,怎么说呢,你要给王景养老的保障,总得给他立个合同不是吗?” 肖腾说:“王景并没有合同。” 容六无语问苍天:“哎,我,我只是个举个例子……” 肖腾又问:“所以你想要合同?” 容六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抱住头:“并不是!哎……” 他绝望地哀嚎一声,扑在桌子上。 肖腾若有所思了一阵子,说:“哦,我好像明白了。” 容六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一副已然灵魂出窍,行尸走肉的样子。他对肖腾所谓的“明白”,基本是不抱希望了。 这男人能明白什么啊。 他和他的初心,根本就是不同的。 也许肖腾对他有着一份独一无二的割舍不下的情感,但这男人始终没有好好地,真正地去爱过一个人。 肖腾永远也不能体会他的心情,就像一个人无法想象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颜色一样。 这到底,只是他一个人的追逐游戏。 虽然他不会后悔,也不会停止,但终究,难免,还是若有所失。 肖腾寻思了一会儿,用锁匙打开一个抽屉,翻找着,从深处取出样东西。 容六还是趴着,搁浅的鱼一样,木然地动着眼珠子,一脸枯燥地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肖腾将那东西拿出来之时,轻微吹了一吹,像是散去上面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一样。 “之前童姝离开的时候,把这个留下了。” “……” 肖腾把那东西放在桌面上,以手指慢慢推至容六面前。 “是旧的,可能不太好。不过手上只有这个。你要先拿着吗?” 容六目瞪口呆。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那切割完美的石头上折出异常璀璨的,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有所褪色的光芒。 长时间的诡异的静默里,肖腾也不由略微皱眉,疑道:“哦,你不是要这个?” 他也很奇怪。青年说要一个保障。而毕竟,若说到承诺,保障,俗世里又有什么表达的形式能胜过这个呢? 容六如梦初醒地,一把将那盒子抓过来,发出丧心病狂的嚎叫:“嗷!!我要打电话!给任宁远,还有叶修拓!不!!老子要当着他们的面!秀给他们看!嗷!” 肖腾看着他意义不明地狂呼乱喊着冲出门跑远了,状若疯狂,不由很是莫名其妙。 但不管怎么说,容六看起来很开心。 这样就行了。 他也会因为青年的开心,而有些许高兴。 他终会为一个人,而去揣摩自己未曾见过的新颜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