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日休息,肖腾特意带了一家人来马场。 冬日的马场,早已已褪去绿色,显出一片萧瑟,但恰逢下过一场大雪,四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无边无际,有种波澜壮阔的美。 小孩子们比大人雀跃,脚着马靴,头戴护盔,争先恐后上了马。连肖紫都骑上一匹英国设特兰小矮马,在教练的看护下,有模有样地小跑起来。 严冬里清新冷冽的空气,口鼻中呼出的白雾,骏马的嘶鸣,马蹄在雪地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肖腾站在寒风里,看着他的子女们。 不说肖隐,连肖霖的骑术在同龄人中也已经算得上十分老练了。十五岁的少女很纯熟地驾驭马匹朝他们跑来,身姿挺拔优美,英气逼人。 气定神闲地勒住马,马背上短发的少女身形看起来犹如一位少年,肖霖说:“我要做一名顶级的骑师!” 肖腾看看容光焕发的二女儿,又看看身边的容六, 他觉得容六有点闷,才专程想带他出来走走。毕竟上次容六低落之时,还自己跑来马场散心了。骑马的确是个不错的排解压力的方式,他想,应该能有点用。 容六近来状态不好,爱困怕冷,精神也一般,但若问他,又总回复说没什么,无非因为天冷才犯的懒。 既然他说犯懒,肖腾就不再把他往狠里使唤,没什么事就不叫他去公司,那些操心的事也不让他掺和了。 姑且把这理解成他少有的怜香惜 玉。 而不知是真的因为天冷,还是什么缘故,容六显得没什么兴致。没有以往那种跃跃欲试,只把半张脸藏在在那蓬软的毛领里,充满了懒洋洋的倦怠。 肖腾看着他,问:“你不舒服吗?” 容六笑道:“没有啊。” 面对他的慵懒,肖腾难得主动地:“要来赛一把吗?你骑GLORY?” 容六笑笑,道:“不了。” “怎么?”肖腾有些意外,“你不是对GLORY很有兴趣?” GLORY是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赛马,从初次见面开始,容六就对它表现出了厚颜无耻的死缠烂打,偷着摸着也要骑上一骑,现在有了主人的邀约许可,按理应该求之不得才对。 容六笑一笑,道:“也还好啦。” 肖腾看着他,青年对上他的眼神,就掉转了视线。 肖腾道:“怎么,是不敢和我比试?还是怕它把你掀下去?” 容六没有为他的激将之法所动,懒懒地微笑道:“反正它现在也没有不让我骑了。我不需要再证明什么。” “……” 是的,驯服成功了,也就没有了初期那种狂热。 人对烈马,的确是如此的。 肖腾这晚在临睡之前,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模样。 他依旧是高大挺拔英俊的,成熟锋利,但并无老相。 岁月对他不算薄情。 年少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稳重漠然,少年老成的长相,不似肖玄那般生嫩新鲜的少年气息,而如今多年过去,他依旧是那副模样。 但这副皮囊,真的有那样的吸引力吗? 或者,对他有兴趣的人,也只是为了驯服呢? 他对容六,容六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对此他心中始终是一团迷雾。而此刻,他透过那迷雾,隐约能见得一点头绪,但立刻就避开了。 很多事情无法多想,不可深思。 年关将至,公司大厦的一楼大厅里,招财树上已挂满红包,四处都充满了春假来临之前的喜气洋洋。 保安经理陪同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走过,男人面色如死灰,步伐拖沓。来往的员工们都停了下来,无声地观望这异样的一幕。 这是公司一个元老级的大陆地区销售总经理,是肖腾父亲当年的得力干将之一,在这公司经营多年,资历深,辈分高,谁都记得他平常的走路带风,笑容可掬,而现在那种意气风发则荡然无存。 众人满心好奇,但又不敢多言,都只竖起耳朵,小心看戏。 男人进了肖腾的办公室里,过了一阵,便从其中出来,脸色煞白,立刻有几名保安陪同他,或者说押着他去了办公室收拾东西,而后请出大门。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的迅速,安静。 目睹这一切的公司上下,一时鸦雀无声,众人在极度的震撼,惊疑之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目瞪口呆的沉默。 这太突然了,对于并非核心管理层的普罗大众而言,更是全然的莫名其妙。没有任何预兆地,这位元老级重臣就被扫地出门,成为这家公司历史上被无情翻过的一页。 不用说,那位总经理嫡系的亲信们,也是难以自保了。虽然还没开始大清扫,但心明眼亮的都明白那是迟早的事。 在人人自危的死寂过后,公司里开始压抑不了地有了窃窃的讨论。 “刘总经理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不是有公司的邮件通知吗……” “那个上面就是套话,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听说是得罪了董事长?” “那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啊……” 总经理一贯作风豪爽,笑脸迎人,在公司上下人缘是相当好的。比起肖腾的冷面冷心,手段狠辣,人心所向是自然而然,显而易见的。 “太无情了。” “是啊,都做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错……” “是不是内部权力争斗的牺牲品啊?” “还是……董事长在找理由清算那些老功臣?” “唉,太有资历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功高盖主呗……” “谁知道呢……” 终于有人小声说:“哎,算了,别聊了,聊得太多对谁都不好。” 不想被牵连的都明哲保身,在这风尖浪头上都该奉行沉默是金,而敢于大声讨论的,就是不想干的,或者自知留不住的了。 肖腾下了楼,往来的员工们见了他都噤若寒蝉,谨慎又别扭地朝他点头招呼。 他衣冠楚楚,步履从容。公司发生这样地震般的变动,从他脸上却完全看不出端倪来。在偷偷看热闹的众人异样复杂的注视里,他镇定自若地抬手看了看表。他约了容六要去和人面谈,差不多到时间了。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肖腾看了他一眼。 有人跟那人打招呼:“罗总监……”男人面色阴沉,视若无睹。 罗琛是刚被清理出去的刘总经理的得力手下,也是亲外甥。所谓唇亡齿寒,现在他固然还能站在这里,但谁都猜得到过了几日情势会如何。 他和肖腾在这里碰上,一时气氛有些微妙,旁人都屏神静气,用耳朵和眼角余光来留意这一幕。 罗琛阴鸷地盯着肖腾,走近过来,肖腾和他四目相对,淡然问:“有什么事?” 罗琛并不回答,而后突然扬手,狠狠泼了他一脸的液体。 旁边几个女职员拉了警报一般尖叫起来。为她们的声响所惊动,大厅里顿时乱成一团。 肖腾冷静下来,立即抹了一把脸,幸而只是热茶,不是什么腐蚀性液体。 罗琛破口大骂:“姓肖的,你这样,对得起良心吗?”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记得我舅舅当年怎么帮你们的吗?他这大半辈子都给你们肖家了!” 保安过来抓住他,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看看你现在是怎么对他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声音之大,无人不为之侧目。 肖腾漠然地掏出手帕,擦干自己缺乏表情的脸:“从现在起,你也不再是公司的员工了。” 罗琛电脑账户会在最短时间内被封锁,门卡权限也会被取消,像那刚刚离开的刘罡一样,扫地出门,不留痕迹。 处理完这短小的意外,肖腾转过头,看见容六站在门口。 青年有些迟疑地望着他,道:“你没事?” “没事,”肖腾说,“不过我需要要换一套衣服。”领口上的茶水痕迹会令他有些尴尬。 浪费了时间令他很是不悦。 容六突然道:“你何必这样对他们呢。” 容六有些迟疑:“不论怎么说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就算他犯了错,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起码给他留条活路。免得……其他人心寒,说你闲话。” 肖腾道:“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 容六并不了解,不是笑脸相迎的就是良善之辈。刘罡就是那种人。时间长了,求而不得的贪念会腐蚀一个人,刘罡已经从利齿变成一颗毒牙了,幸而他在被反咬一口之前来得及将其连根拔起。 至于舆论,他从不在意,人对八卦的记忆是很短暂的。浸淫于写字楼生涯的职场精英们都见多了人来人往,只要不威胁到自身利益,都会选择冷眼旁观。即使现在公司上下议论纷纷,不出几天大家就会淡忘了这件事。 “仁慈一些不好吗?” 肖腾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并不需要这个。” 商场如战场,有谁会对敌人仁慈吗?他还以为容六懂这个基本的粗浅道理呢。 容六对 着他,脸上没有笑容,那是种他从没见过的的低沉的严肃。青年突然说:“你非得这么铁石心肠吗?” “……” 他在容六眼中看到了一丝陌生的,接近于嫌恶的神色。 这神色蓦然刺痛了他。 肖腾冷漠地回应:“我一直都是这种人,你才知道吗?” 容六说:“我会帮他请律师。” 一瞬间肖腾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迅速回过神来,知道这真的是容六的发言。 这是容六第一次,明确地站到他对面来。 肖腾冷冷道:“拭目以待。” 肖腾关上车门,冷酷又粗鲁地发动了车子。 这算什么事? 容六能为了一个根本没交情的人,而讨伐他? 这还是容六吗? 他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 在被触了逆鳞的躁怒之余,又觉得隐隐的痛感。外面天寒地冻,他心里像有火在烧着一样,不是温暖,而是皮绽肉开的灼痛。 容六很晚才回家,肖腾在书房里能听见外面轻微的,不属于孩子们的动静。 他之前并不打算去找容六,现在当然也并没有在等什么。容六如果真的要忤逆他,他是绝对不会放下身段让步的。 有人轻轻叩响了书房那敞开的房门。 肖腾并不回头。 “对不起,我今天不该说那种话。” 肖腾没出声。 “你就当我是胡言乱语。” 肖腾有种略微发酸的轻松。他心想,这就对了,知错就对了,但他还是不会这么轻易原谅顶撞了他的人。 他…… 未及多想 ,又听得容六说:“我永远也不该站到你的敌人那一边去。” 肖腾点点头,他心里那块别扭的皱褶几乎要被这么一句话就熨平了:“嗯。” “就算我并不站在你旁边。” “……” 容六告了辞,就去睡觉了。 肖腾一个人沉默地坐在书房里。他不是很明白容六的意思。 那种怒气又回来了,甚至以更汹涌的失控之势,冲得他头昏脑涨,一团乱麻。 至于吗?解雇个员工,这事情能有那么严重,以至于到了影响他们两人交情的地步? 容六果然是养不熟的一匹狼。他想,他再也不会对容六掏心掏肺,推心置腹!所有给予过容六的,他都要恶狠狠地收回来。 次日早晨,肖腾带着恶劣的心情和疲乏的精神下了楼,却见得这几日一直慵懒迟起的容六,竟然已经在大厅呆着了,正衣冠楚楚地用着早餐。 肖腾略微一愣。 这是要主动求和,以弥补昨天失言的意思? 容六抬头见了他,就微笑道:“对了,我今天得出门一趟,就不去公司了。那个会,你自己去开。” “……行。” 肖腾按捺着一口气,他本想表现得云淡风轻,无关痛痒,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是有什么事?” “约了个朋友,看个画展。” “……” 容六表现得很坦然,平淡,没有丝毫得罪了他的自觉,更没有半分要来讨好他,将功抵过的意思。 肖腾早饭也没吃,就出门了 。 他胃里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翻腾的,像要满到喉咙口,令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相比起容六淡然的若无其事,他那些澎湃的情绪波动就显得非常愚蠢。 他昨晚失眠到半夜,所憋着的那一股杀气腾腾的斗志,其实并没有对手。他酝酿的力气,也根本没有机会打得出去。 因为容六全然没有接招的意思。 容六那么了解他,自然预想得到,也领会得到他所有的愤怒,不满。 但容六一点都无所谓。 这说明了很多事情。警醒如他,自然不会不明白。 青年这是在无声地告诉他,要斗气的话,他其实并没有筹码。 因为他所给过容六的那些,大部分容六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在乎。 容家的少爷,难道还真的千里迢迢跑来就为当他的幕僚,讨他一点赏识么?图什么,等他分股份给他吗? 至于另外那一部分,他本来以为容六会在乎。至少容六曾经表现得非常在乎。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这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像,旗鼓喧天地要开战了,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武器仅仅是纸糊的一样。 肖腾这一天,直到下班回了家,果然也都没再见着容六。容六和自己的朋友玩乐去了,似乎十分乐不思蜀,一天下来都没出现在他眼前,也没给他发过任何消息。 凌晨的时候,肖腾在书房里隐隐听得外面的动静,令他心跳紧了两拍——终于是容六回来了。 然而青 年的脚步声径自去往卧室,而后便是关门的轻微响动。 “……” 容六当然看得到书房透出的亮光,也会知道他还醒着,但显然容六并不在意。 当然了,他也并非在等容六就是了。 肖腾伸出僵硬的手指,又翻开一本书,他觉得内里有许多情绪在横冲直撞,幸而外壳还能维持寒冬一般的冷硬。 这日又是早出晚归的工作。容六过上自己充实的社交生活,不再陪他去公司了,肖腾就恢复以往的生活节奏,孤狼一样独来独往。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只有容六和肖紫还在桌前。 肖紫应该是学琴回来得太晚,容六在陪着她吃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桌上碗碟稀稀拉拉的,多是些残羹冷炙。这不稀奇,他一贯不要求大家等他,厨房随意留个饭就行了。 肖紫抱着碗筷努力在扒拉一道贵妃虾球,容六笑道:“这个别都吃完了,留点给你爸爸啊。” 肖紫小脸圆鼓鼓的:“爸爸喜欢吃这个吗?” “当然了,他可喜欢了。” 肖紫抬头,看见他,就说:“爸爸!” 容六回过头来,恰逢四目相对,肖腾突然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失速。 青年平淡地打招呼:“回来了?” “嗯……” 不等他再说什么,青年已经转过头去,给肖紫夹了筷子青菜:“蔬菜要记得吃哦。” 肖腾有点摸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青年流露的那一丝关切,和随即的冷淡,其实都很细小,不值一提,而竟然让他在短短一分钟里,冷不防地就体验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他很讨厌这种捉摸不定,忽冷忽热的感觉。 最令他烦恼的是,他居然还很在意那一丁点的关切。 晚饭过后,肖紫也回楼上去等家教老师了,容六在客厅边玩平板电脑边看电视,有种年轻人的百无聊赖。 肖腾犹豫了一下,信手拿了本书,抓在手里走过去,在他附近坐下。 容六专心于自己平板上的游戏,似乎并未觉察他的靠近。 肖腾咳了一声,青年略微将头抬了一抬,不以为意。 肖腾开口了:“今天回来得比较早?” “是啊,”容六懒懒的,“申奕家里有事,晚上聚不成了。” 沉默了一下,肖腾又问:“最近比较忙?” 容六道:“还好。” 一时又无话。当然了,他俩都知道这话题的无聊,因为真正忙的人是肖腾自己。 这强行开启话题的做法令肖腾全身上下都不好受,以他的自尊自傲,生来从未做过这种事,他几时会是多言的那个人呢? 但他觉得有必要跟容六说点什么,进行一次认真的谈话,以打开目前这样气氛诡异的僵局。 回想起来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无非是从刘罡那个事件开始的。他不喜欢解释。但如果这事情上他的处理令容六对他很有意见,那拿出来谈清楚,也未尝不可。 肖腾斟酌着又开了口:“刘罡那个人 ,他是有问题的……” 从他记事起,刘罡就已经在父亲手下做事了。年少气盛的刘罡的确是一名得力干将,和父亲之间的渊源也深,他时常记得他们的挑灯夜谈,一壶清酒两人对酌,能喝到夜深风凉。 豪门内的明争暗斗波涛汹涌,父亲最终能以胜者的姿态脱颖而出,刘罡的功劳是毋庸置疑的。他们那时候对着刘罡恭恭敬敬地一口一个叔叔,刘罡也是相当客气和气。 但父亲因病去世之后,事情就有点不一样了。 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刘罡的忠诚其实是给父亲的,而不是给他的。效忠父亲,和效忠肖家,完全是两回事。 刘罡至今未婚。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刘罡恨他,或者说恨肖家。 他能觉察得到这种微妙的恶意,尽管不清楚原因。因此他有心压制刘罡的权限,刘罡自然也比任何人都更灵敏地嗅到他的用意。 他们在暗地里你来我往的较劲当中,维持了一种表象上的和平。而这摇摇欲坠的平衡终于在他抓住刘罡的反骨的时候崩塌了。 他有一堆铁板钉钉的证据可以表明刘罡是如何吃里扒外,如何和对手集团勾结,如何谋划着给他们里应外合的致命一击的。这也是刘罡走得那么沉默那么干脆的原因。 其实这事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知情的几个董事都表示难以理解刘罡的动机。何至于这把年纪还不消停呢?他自问肖家并没有多么亏待过刘罡,父亲更没有,当年他们之间那种挚友般的深厚情谊是有目共睹的。 那么何以至此呢?那种恨意与反意是从何而来呢? 他也不敢细想深究,只得归结为,大概是贪念。也只能这么对外宣称了。 但这些要对容六细述的话,未免太过于长而曲折,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说不来这么多的恩怨纠葛。 因此他只能尽量详细地描述了一下刘罡犯下的恶行,而后说:“这些都是有证据的,所以……” 对于他难得的长篇发言,容六乏味地说:“我知道。” “……” “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千年道行一朝丧,”容六道,“只不过,他为肖家做事,有三十几年了,人生最好的时光全给你们了,你,就不能念点旧情吗?” “旧情”这两个字让肖腾一时为之语塞。刘罡不能在肖氏再呆下去了,撕破那层薄纸之后他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但这其间的说来话长,实在不宜为外人道。 肖腾平静地说:“不能。” 容六又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继续低头玩他的游戏。 室内恢复了那种夹杂着电视声响的沉默,肖腾又有了一点点的烦躁,这种没有任何进步的胶着和僵持,并不是他想要的谈话结果。而他显然并不知道要怎么正确地主动和容六交谈。 安静了一阵,肖腾说:“其实我小时候,我跟我爸……” “嗯?”容六漫不经心地,“什么?我在通关呢。” 肖腾立刻道:“没什么。” 他原本有那么一点点的,想试着向眼前的这个人,讲述一些他难以回首的事情。 但只用了两秒就放弃了。 因为他知道容六并不想听。 当一个人对你关上耳朵的时候,也就表示那人的心早已经关上了。 他感觉得到,容六在一点点地,离他而去了。 这晚肖腾又难以成眠了。 差劲的睡眠令他心浮气躁,心浮气躁令他更难以入眠,如此恶性循环着,他焦躁得犹如心底起了火一样。 他睡不着,不是因为容六的态度,而是因为觉察出自己的异样。 一度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变了,变得些许软弱,以至于还生出些可耻的多愁善感。但事实上并没有,他在对着其他人的时候依旧一如既往地果断决绝,冷酷狠辣。 只有容六不同。 他竟然想挽回容六。是的,在容六那样大不敬地忤逆了他,还毫无悔改之意之后,他不仅不索性铲除,竟然还想着要设法挽留容六。 在面对容六的时候,他有点不像自己了。好像他体内有一股弱者气息溜出出来作祟了似的。 这让他非常的不安,也有了些微的惧意。 然而说到挽留这二字,肖腾并不擅长。 像他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通常只有他先把别人扫地出门的份。而需要加以争取的人才,最好的手段无非是金钱。 容六这个人,令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笨拙。 肖腾有些麻木地上完这 一天的班,他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自己的工作。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只要硬起心肠就行了。反正他一贯犹如钢铁。 深夜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游戏室里灯还亮着,是容六在和申奕里面下棋聊天。 肖腾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他俩,便想转身走开,却听得申奕说:“肖腾的脾性也真是,一折腾就是大动静啊,底下那些人现在把他说的跟什么似的,我要是他,估计得烦死了。” 容六回应:“其实没什么,他也不会在意的。过阵子大家就把这事忘了。舆论很快就会过去,每天都有新鲜八卦,谁还能闲着一直操心别人的事呢。” “……”容六确实非常非常的了解他。 申奕一边放了个白子上去,一边说:“其实这事,你怎么看?” 容六摇摇头:“我没怎么看。他们自己里头的事,我只是个外人。不便评价。” 申奕道:“你这么说,那也就是这回也对他不赞成喽?” 容六道:“我只是觉得他在这事上,太狠心了。有时候我简直觉得,他是没有心的。” 申奕说:“我还以为你就喜欢他这一点呢。” 容六笑道:“我看起来那么像个受虐狂?” “是有那么点,哈哈哈。你不就是喜欢厉害角色嘛,能成大事的,又有哪几个不狠啊?” “他有时候无情得可怕。你想象不到,”容六又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二次摇头了,“狠劲这东西,有一点,还挺有意思的。但过头了,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受得了。” 青年放下一颗黑子,吃掉被围在期间的白子,而后说:“其实我想,我到时候应该是受不了的。” 肖腾没有打扰那二人,转身离开,冷静地回了自己房间。 他理清楚了这对话里的含义。容六的冷漠疏远,是因为不喜欢他那时候表现出来的凶狠无情。 在层层的新鲜好奇被褪去之后,他真实的内里,终究还是令容六退却了。 他一直觉得,这世界是倚靠实力说话的,只要够强大,就可以博取一切,包括感情。 毕竟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说明了这一点,谁不是因为他是强者而来呢。 但也许他错了。 肖腾对着镜子里自己冷硬凌厉,显不出丝毫良善的脸,冷冷地笑了一下。 作为一个恶人,大概他的优点,就在于从不惧于当恶人,也不惧于承认自己是恶人。 肖腾硬起心肠想,也许他是时候把容六赶走了。 住他的家,吃他的饭,还嫌恶他的人。这样的客人不该被容忍,他不能这样无原则地突破自己的底限。 但这要如何开口呢? 他自然不怕出言得罪。只是,仅仅想象亲口让容六离开自己的那一瞬间,居然就有种尖锐刺痛,闪电一般从胸口沁入四肢百骸,无法抑制。 这很不好,这会让他到时候表现得失态。而失态于他来说,是不能被容许的。 肖腾在这一日终 于下定了决心。 在从车库到主屋的那段路上,他反复在心中模拟排演着那个场景,以免自己开口的时候有失镇定。 他想象着容六可能有的反应。他自己需要非常非常的冷漠,沉稳,哪怕一丝颤抖,犹豫,都会让他显得些许软弱。而他不可能软弱。 肖腾踏入大门,几乎是立刻,他就意识到了一些异样,于是他环视了一圈,而后高声问:“容六呢?” 闻声而来黄妈这回总算有了明确的答案:“大少爷,容六少爷中午收拾行李走了,说是要回去过个年,他交代我跟您说一声……” “……” 肖腾吸进去的一口凉气噎在喉咙里,一时出不得,如同他心里那反复了上百次的演练一样。 他只能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片刻之后说:“我知道了。” 比上次好一些,至少容六对黄妈留了个交代,算是打了声招呼。 但,真的好一些吗? 容六真的太了解他了。如果容六成为他的敌人,那简直清楚他所有的软肋,全然明白要怎样就轻轻松松地给他最有力的一击。 像现在便是。 而他竟然全无还手之力。 容六从开始嫌恶他的那一刻起,就连一点让他出手的机会都没给过。 肖腾没吃晚饭就上了楼,经过容六卧室门口的时候,他在那房门前停了一会儿,而后伸出僵硬的手指慢慢推开门。 和上次不同,屋内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他巡视了一圈,容六这回把属于 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其他的恢复原样。 没有仓促,也算不上不辞而别。 所以容六是确实想清楚了,打算好了的。 容六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他曾想过,也许青年会走,是因为负气,是因为他对他不好。他那时一遍遍地想,如果容六回来,如果他对他好一点,柔软一点,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然而其实并没有不同。 肖腾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方觉出一丝透心的冷意。原来有扇窗户忘记锁紧,被吹开了,灌进来的夜风挟着寒气,令这屋子一时犹如冰谷。 肖腾抬手关上窗,咔哒一声,隔断了外面的夜深如水,天寒地冻。 距容六的离开,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肖腾从失眠,到变得有些厌恶,或者说恐惧睡眠。 因为那是一段他无法控制自己大脑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他反反复复地梦见容六。 人都已经辞别离开了,残像还要这样折磨他。这就像是,得过一场病,治愈了还留下不轻的后遗症一样。 在用高浓度的咖啡努力保持清醒的时候,他疲倦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过很多无意义的事。 他也想过,如果那天对刘罡,不那么做,或者不那么说,或者…… 也许,容六还是会和以前一样欣赏他。 但他自己也明白,容六在那段被荷尔蒙给蒙蔽双眼的时期过后,迟早会意识到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天迟早都会来。 从两人相遇开始,他就每天都在想,不 知道到底到什么时候容六会离开他。 而现在,终于不用猜了。 事情从他所讨厌的未知变成了可知,终于尘埃落定,理应换得一身轻松。 然而肖腾知道现实和轻松没有半点关系,他知道自己非常的痛苦。 虽然他并不想去细究那些原因。 肖腾在撑着伞经过那家电影院门口的时候,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他曾经来过的。 他竟然还记得那天下着的雨,在这里等着他的青年。 虽然后者已经不复存在了。 人类是多么奇怪的生物啊,那么短暂的时间,竟然足以完成那么多的改变。 他出神的那么几秒里,突然有人轻轻地,略带调皮地拍了拍他的肩。 肖腾一震,忙转过头去。 他看见一张春花般明媚的笑脸。 “这么巧,真的是你啊。” “……” 柳凝笑眯眯地:“我刚一个人看完电影耶,你也是吗?” “……不是。” “那你一个人来逛街吗?” “……我来买点东西。” “年货吗?” “……嗯。” “哎?年货的采买都有专人负责。” 肖腾有些无奈,但柳凝身上有点他所熟悉的东西,一种让人很难不顺着聊下去的话痨特质。 “给孩子们的。”这一年他终于开始意识到,给孩子们的礼物,作为父亲,自己挑选可能会好一些。 “想好买什么了吗?你可是有三个女儿的人耶,应该说,你知道她们喜欢什么吗?” 肖腾无言以对:“……没。”他的确不 知道。肖隐的礼物还好办一点,女人这种生物他则无法揣测她们的喜好。 “这样,等下我陪你去挑。” 肖腾确实感觉轻松了一些:“谢谢。” “你也不用太感谢,要报答我的话就一起吃个饭。我正愁一个人不好点菜呢。” “……” 肖腾没有拒绝,他还是保留着绅士基本的品质,对女性的礼貌。 而且他其实有点惧怕独自一人,又没有工作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时间。有别人在场,他那胡思乱想的后遗症会轻一点。 两人进了家餐厅解决晚餐,柳凝点的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有个男人在就是好啊。” “??” “别人会以为这些空盘子都是你吃出来的。” “……” 柳凝看着他:“你好像心情不好?” 肖腾立刻说:“没有。” “随便,反正你都是同一个表情。” “……” “说来,你这么落落寡欢的,是不是被人甩了?” “……” 柳凝很兴奋:“说中了?不然你干嘛一副眼睛要喷火的样子啊。” 肖腾都无奈了,只能保持缄默。 柳凝叹了口气:“唉,看来长得好看的,也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也是,我也是啊。” 肖腾无言以对:“……” “反正都这么可怜,要不我们凑一对啊?” “……”肖腾说,“谢了,但我并没有考虑续弦……” 柳凝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开个玩笑,请你不要这么认真地拒绝好,让人很没面子。” “ ……”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你应该有另外在意的人。” “凌姨吗?”肖腾摇摇头,“没有。我忘记她很久了。” 自从那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他已经全然死心了。 人有时候只是把被伤得深,和爱得深,混为一谈了而已。 柳凝来了兴致:“呀,你果然是有故事的人,说来听听呀?” “……” “不如我先跟你说说我的故事,然后作为交换?” “……不用了,谢谢。” “哎,你知不知道越是这样,会越让人想探究耶。你知道吗,我以前是学新闻专业的,所以我特别有好奇心……” “……” “喂,你别走啊……” 令肖腾完全料不到的是,柳凝莫名其妙地强行成了他的朋友。 是女性朋友,而不是女朋友。她明确表达了并不打算成为肖家女主人的意愿,但时不时来找他玩,还干脆杀到家里来了。 柳凝有一些和容六相似的地方,她有各种各样脑洞大开的新鲜想法,又不知疲倦,跟家里的那几个化骨龙能玩到一起去。 还有个杀手锏是,她每次都会带各种好吃的自制的小玩意儿来。黄妈的厨艺是很好的,但做新式西点不太行,加上吃了十几年也腻了,柳凝那些味道的确比市面上成品要高出一个层次的榴莲班戟,千层饼,翻糖蛋糕,就受到很大欢迎。以至于她只用了几天就在肖家打出一番天地了。 肖腾更深一层地理解了“鸟为食亡”的 意思。 因为几个孩子吃了她带来的巧克力熔岩蛋糕以后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亲爹是谁了,放任她一直在没完没了地骚扰肖腾。 “为什么你都不肯跟我说你的故事。” “……” “你看,我都讲了很多个我的故事了,”被逼出强迫症的柳大小姐苦苦哀求,“只换你一个,一个就好啊。” “……我并没有想听,谢谢。”更别说基本上一听就知道她是瞎编的,还有个是从电影里偷来的剧情。 “那好歹告诉我,那个你喜欢的人,他是怎么跟你说分手的嘛?” 肖腾木然道:“小姐,我说过很多次,我没有在恋爱,也没有分手。” 容六始终没有明确跟他说过再见,没有亲自对他道一声别离,就那么走了。 一个人如果告别过,就会明白告别的重要性。 因为不告而别,那才是最坚决的离开。 打发走了柳家小姐,肖腾独自坐在冰窟一般的书房里翻书。 他没有开暖气,寒冷才能让他保持冷静理智,以及钢铁般的意志。 这段时间他想得实在太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无意义的思考,简直比他之前几十年里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 频频回头,踟蹰不前,这都是懦夫的行径。而他需要足够的清醒和意志来把这些杂念驱逐出去。 蓦然有双手温柔地,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肖腾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猜猜我是谁?” 软软的,怯怯的声音。 肖腾过了一刻,才抬 手拿下那覆在自己眼上的,软绵绵的小手。 转过头,他看见肖紫的脸。 握住她幼小的手掌,他难得有了身为人父的温和:“怎么会想跟爸爸玩这个。” 肖紫软糯糯地说:“容六叔叔常和我玩的。” “……” 肖腾收紧了手指。 理论上来说,人类是不会心疼的。 心疼一定是心脏类疾病。所谓感情阶段的心疼,全部是体内激素失调,造成的胸闷,大脑缺氧。包括爱上一个人,也只是体内的激素作怪。 他早就没有那种激素了。 所以,应该是他的心生病了。 病了就需要求医。次日肖腾在失眠的凌晨,就动身了。 天还蒙蒙亮,他在寺庙外面,甚至听见了晨钟的声响。那声音悠远深长,在冬日里显得分外清净空冷。 清晨的寺庙还未有其他香客,肖腾成了开门后第一个进香的客人。 他并不虔诚,之前也不信神明,向神明祈求什么的行为在他看来是非常无能的。固然他一向心怀尊重,并没有轻薄之心。 而他现在请了香,在这隆冬的清晨,一个人默立于神像之前。 文殊菩萨依旧是剑斩群魔,威震魔怨的姿态。 这世间最超脱的智者,那淡淡的笑容像是看穿了人间的一切悲苦一般。 心有蠢痴,当如何化解呢。 肖腾垂下眼睛,在那蒲团上静默地跪拜了良久。 这日在家,王景敲响了他书房的门。 “进来。” 老管家谨慎地:“少爷……” “什么事?” 老管家的表情里有种他所猜测不出的复杂情绪:“少爷,有容家的帖子……” 肖腾心跳了一下。 这是他这段时间来,得到的第一个来自容六的消息。 是好消息吗? 他不确定。也许会像上次那样,也许…… 老管家低声说:“是喜事来的……” 肖腾坐直了身体:“嗯?” “容六少爷,要大婚了。” “……” 四周像是蓦然安静了,那是一种停滞了的,沉坠到底的,暗色的静默。 肖腾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他就那么坐着,冷漠而肃穆,好像血管里流动的是水银。 夕阳的光从窗上消失了,时值隆冬,天色早早地就暗了,像是连微弱的日光也惧怕那寒冷一般。 室内未开灯,渐渐的有了种令人捉摸不定的阴暗。 静默了这一阵,肖腾终于平淡地开了口:“去,办一份大礼给肖家。” “……” “要够分量,越重越好。” 王景面露迟疑之色,像是不确定他这句话是否有其他含义。 肖腾看穿他的疑虑,冷冷地说:“想什么,就是字面的意思。” “是。那少爷您,打算出席吗?” 肖腾道:“当然。” 王景正欲再说些什么,肖腾已经摆了一摆手,示意他去做事,王景忙双手将帖子呈至桌上,便退下了。 肖腾并不伸手去拿,也不转头,只用余光看着那鲜艳的请帖。 非常的华丽,气派,喜气洋洋。 容六要结婚了,这简直是容家这二十来年里发生过的 第一等大事。 这样天大的喜事,两家又素有往来,交情不薄,他必然是要出席的,也必然是要送一份厚礼的。 这非常的在情在理。 他的回应也非常的得体,没有任何不妥。 肖腾在书房又静坐了许久,一直到夜色将这房间全数吞噬,他都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容六的婚期一天天近了,终于到了婚礼之日。 婚礼在海岛上举行,容家为前来的宾客们的交通住宿做了盛情而周到的安排,周围几个岛上的酒店别墅尽数包下,前两三天里都是繁忙的直升机和水上飞机的动静,满满的尽是欢腾的热闹。 肖腾也和其他人一样,提前抵达,便于今日准时观礼,以好好分享他们这新婚的喜悦。 天色才微亮,肖腾已经起床了,衣穿戴整齐,衣冠笔挺地站在镜前。 肖腾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素来没有为自己的外表操心过,并非出于自信,而因为他并不在乎他人眼光,整洁得体已足够。 而今看见镜中人的满眼血丝,神色黯淡,他也不由略微迟疑地伸手摸了摸脸颊。 他知道自己瘦了,憔悴了。工作劳碌,休息不足,导致过分损耗,这是正常的,他这么想着。 他知道自己需要养足精神,尤其在容六大婚这一天。 然而越是努力,越是难眠。 世界上有些事,是越用力越做不好,睡眠便是其中之一。 肖腾多洗了两次脸,把衣服整了又整。他需要容光焕发,至少也是若无其事地出场。 仪式还未开始,但用于举办婚礼的宽阔草地上已经甚是热闹。早早到场的热心宾客,布置得犹如林中仙境的现场,十来米长的植物台,粉白橙各色玫瑰和缤纷的绣球配着丰富的蕨类植物,鲜花簇拥的镶着金边的手绘七层蛋糕,极尽奢华。 肖腾在那点缀着空运来的牡丹的花架下,看见了容六。 他见过打扮得各种各样花枝招展费心费力的容六,但这样的容六还是第一次。 青年穿着非常正式的深色常礼服,配着暗条纹马甲,雪白的翼领衬衫,袖口是墨色的大溪地珍珠袖扣,左翻领上戴了为满天星所围绕的单朵玫瑰胸花,显得前所未有的成熟,稳重,认真。 他从没想过会有看到这一幕的一天,未想过会亲眼见得容六成为新郎。 但眼前的人又是如此真实。 容六对上他的视线,而后点一点头,微笑道:“你来了。” 肖腾道:“我来了。” 这太奇妙了。感觉既真切,又虚幻。 他如同抽身于事外,看着自己,看着容六。就好像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上空冷眼旁观一般的平静。 他有种自己都料不到的,奇异的冷静。 在这之前,他打过电话给容六,但对方没有接起。 肖腾当然明白这种拒绝。 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恶劣的,凶狠的,不管不顾的冲动。 他从来不是薄面皮玻璃心的人,为了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又何止是只被拒绝过而已? 说他品行低劣也好,毁人姻缘也好,只要容六有半分动摇,他都不会放过机遇。 至于在这婚礼上带走新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并没有考虑。不是因为考虑欠周,而是他此刻觉得无所谓。 肖腾酝酿着开口的时机,在青年再次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他沉声道:“你想好了?” 容六笑道:“什么想好不想好的。” “你是真的要结婚?” 容六依旧在微笑,口气也温和:“看起来像假的吗?” 容六这样纵情肆意的人,不会有什么苦衷的,若不是他自己愿意,谁都逼不了他,容家人也根本舍不得逼他。 肖腾问:“你喜欢她什么?” 容貌?才华?家世?性情?他从未想过他要为了容六而跟别人一较高低,还是在这种场合。 容六沉默了一下。 “这真实在是天作之合啊。” “两人的品貌都是上上乘,个性也般配不过,容家公子出名的温柔和善,谭家那姑娘,性情泼辣了点,心地是真的好啊……” 隔着花架,离得不远的几个宾客在欢声笑语地对这双佳偶高谈阔论,自然是盛赞连连,尤其对新娘赞不绝口。于是两人沉默地听了一番新娘的履历。 她热心于各大慈善事业,出任过儿童基金会国际亲善大使,多次去非洲,关注艾滋病人,为受灾地区募捐,关于她的报道都很正面,人人都喜欢她,有张救灾现场的照片被公认为天使的笑容。 新娘实在太美好了,除了有目共睹的美貌,多方肯定的才干,还有最好的人格。 这样的吹捧,也不知道有没有夸张之处,恐怕当事人在场听着也要人脸红。 肖腾看向当事人之一,容六微微笑了一下,而后用反问来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你说呢?” “……” 是的,某种程度来说,新娘这样的人,的确是他尽其所能,也不可比肩的。 相较于他的狠辣,无情,不择手段。这个容六真正选择的人,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根本无从比较起。 可不是吗。 也许容六的确曾经觉得他很有趣。但有趣,和值得选择,那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过去的种种甜言蜜语,只是容六的一场因为趣味而起的追逐游戏,当不得真。 他心底当然清楚这一点。然而最终却还是当了真。 究其原因,也许并非因为容六演得太好,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曾希望容六是真的。 肖腾看着面前的青年,冷静地说:“那恭喜了。” 容六微笑道:“那谢谢了。” 没有任何变故,非常的顺利,没有电影里常见的临场逃婚,也没有剧情反转。这是一场幸福美满的婚礼。 肖腾和所有人一样,静坐在观礼席位之中,冷眼看着新娘被她父亲带着走过红毯,一步一步地,走到容六身边。 新娘很漂亮,不是那种玻璃般易碎的美,而有种柔韧的英姿飒爽,她身旁的容六那么英俊,那么幸福。 肖腾看着容六一点点为新娘戴上戒指。 这个年轻男人当年对他说过的,那些足以融化寒冰的温言软语犹在耳边,而四周响起的是致这对新人的热烈掌声。 肖腾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非常的平静,波澜不惊。因为他的血液已经一点点冻住了。 回程的时候,是王景特地前来机场接他,年迈的管家看起来分外地忧心忡忡。 “少爷不先回去吗?” 肖腾道:“不了,我去趟马场。” 王景迟疑道:“那……” “不必跟来。” 跟那容六婚礼那暖阳普照的海岛比起来,这边的马场依旧是冬日的颜色。今年是多年不遇的苦寒,持续了几个月都未回暖,又下了场雨夹雪,放眼望去一片萧瑟。 几家暖如春日,几家冰寒彻骨。 肖腾的靴子有力地踩在雪地里,吱吱作响,成了这广袤天地里唯一的动静,一些薄冰在他的脚底纷纷裂开。 这次的确是他输了。 好在没有人知晓,连容六都觉察不到他心中的天崩地裂。 作为败者,幸而他的一切失败,失去,都不为人知。 GLORY在马厩里暴躁地甩着蹄子,喷着气,见他走近,才稍稍平静下来。 肖腾把手放在马颈上,来回抚摸着它长长的鬃毛。GLORY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主动贴近了他的手掌,难得安静地靠着他。 肖腾问:“你在等谁吗。” GLORY在他手掌里蹭了蹭,用它黑而 亮的眼睛看着他。 肖腾说:“他不会再来了。” 都说最大的悲哀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那么,如果是珍惜了之后,才失去呢? 肖腾将它牵出来,翻身骑上它,在春季料峭的寒风里,独自走了一段。 生活还在继续,看起来风平浪静,并没什么异样。只是肖腾失眠的情况有些严重。 所谓的有些严重是指,他彻底睡不着了,每晚睁着眼睛到天亮。 “王景,”在书房把自己关了几天之后,肖腾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无喜无怒,“替我约心理医生。” 王景约来了最好的心理医生,然而肖腾什么也没说出来。 可能因为他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倾诉这种东西。 面对医生的循循善诱,他也想能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得出口。 也许内心深处,他希望有个人能了解他的软弱,安抚他,爱他。 可是,向别人袒露他的软弱。怎么知道来的会是一只安抚的手,还是一把锋利的刀呢。 强者的生存准则之一,就是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疮疤。 肖腾去了那寺庙,在佛像之前静静跪坐了一整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