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肖腾又是早早醒来,他总是先醒来的那个人,他庆幸于这一点。不至于在温柔乡里理智全失。 人类的愉悦可以到那种境界,他也很意外。这原来是门如此深奥的学问,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他完全陌生,需要从头学起的领域。 某种程度上,容六对他而言,是很“新”鲜的。他带给他很多新的,陌生的东西。好也罢,坏也罢,但的确是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被他起床穿衣梳洗的动静所吵,青年的眼皮微微动了动,而后睁开来,略微迷糊了一下,而后终于在他脸上找到焦点,遂微笑道:“早啊。” 肖腾道:“早。” 两人对视了几秒,青年突然撑着脸颊,说:“昨晚那是奖赏吗?” 肖腾皱眉道:“什么?” 青年立刻笑道:“没事,睡得好吗?看你醒这么早。” 肖腾回答:“还行。” 肖腾一丝不苟地穿好衬衫,整好袖扣,而后说:“今天你又想怎么浪费时间?” 容六哈哈大笑:“我们去慢慢吃早餐,让你好好学习下什么叫浪费时间。” 容六选的餐厅没什么人, 肖腾满意于这样的清净。隔着玻璃俯瞰这个城市,一切皆于脚底。 两人一起吃早餐,对面有个人坐着,感觉也是十分微妙的,尤其对方看报纸的时候脸上表情各种无声的嬉笑怒骂,就跟把报纸内容给印在他脸上了一样。 因为被逼着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肖腾不用像平时一样迅速高效地扫一遍有用的版面,而只能慢吞吞看着那些毫无营养但又魔性的娱乐新闻。 这种生活简直堕落,肖腾心想,这是专门腐蚀人斗志的恶魔。 看到有趣的地方,容六还推过来分享给他:“你看这个,好白痴哦,好好笑,哈哈哈……” “……” 一顿早餐吃成BRUNCH,然后又吃到将近午餐时间,就这么在这里奢侈地挥霍了一早上的大好光阴。 容六突然正色道:“我接个电话。” 出去讲完电话,容六回来,坐下笑道:“亲爱的,你树敌还挺多的呀。” 肖腾说:“过奖。” “……”容六喷了一口茶,“我这是夸奖嘛?” “当然了,”肖腾很冷静,“人生在世,敌人的数量是和你所在的高度成正比的。” “……”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没有敌人吗?底层那些没什么用的庸民。身在高位的,哪个不是有人恨之入骨。” 容六笑出来:“这倒是没错的。” 而后容六又说:“亲爱的,我们今天早点回去。” 肖腾知道他的意思,估计有人想对付自己,容六临时得到消息,但又不确切,没太大的把握。 虽然这种事肖腾见惯了,没什么好怕,但在外面无甚防备地留得太久,未免给人可乘之机。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他这不是在T城。 车子安稳地缓缓行进,司机开着车,保镖在前面一辆车里,两人在后座悠闲靠着,容六突然“哎”了一声。 容六颇为兴奋:“你看那边,那个卖冰淇淋的。” 肖腾扫了一眼,不太起眼的一台冰淇淋车。 “那个很好吃哦!小时候我最喜欢了,不过那时身体不行,一年也未必有机会真正吃到口一次。后来长大了,这种冰淇淋车就很少看见了。” 容六说:“我去买给你尝尝。” 肖腾:“……” 他又不喜欢甜食。 不过他也没阻止容六,只看着青年轻快地下车。 容六特意回头叮嘱:“你在车上不要下来哦,等我去买回来给你。” 他往车窗外,看着容六的背影,青年只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有时候令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学生。让人想起那些夏天午后,从学校里溜出来,为恋人买冰淇淋的少年们。 马路对面,容六举着手里的两个冰淇淋,大大咧咧地笑着朝他挥了挥手,阳光灿烂。 肖腾想提醒他过马路小心一点,忽然见得他脸色剧变,做了一个像要呐喊的口型。 那是肖腾看到的他最后的表情。 肖腾听见轰然一声巨响,在那声响的同时,背后有种力量可怖的撞击,来不及有任何感觉,他的记忆瞬间断片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眼前还是一片漆黑。非常混乱,但他知道自己受伤了,脖子上有种湿漉漉的感觉,他第一个念头是,伤到哪里了?主动脉?主静脉? 等他费力睁开眼睛,能勉强观察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车外了,容六蹲在路边抱着他,但地面感觉还是非常的冷。 肖腾觉得手脚冰凉,但反而没有痛感,他不确定自己的伤势,但失血是肯定的,也是要命的。容六拼命地在按压着他的伤口,但鲜血还是汩汩而出,血液带着他的力气缓缓流失,意识渐渐在离他远去。 他努力想抓住那一丝清明,竭尽全力。 青年的胳膊紧紧抱着他:“不要睡!肖腾,等救护车来!” “……” “求求你,不要睡啊!” “……” “求求你,肖腾!” 他奇怪于,自己这么高大的身躯,被容六紧紧搂住的时候,感觉竟然如此渺小。 他模糊的残余的印象里,觉得容六好像哭了,因为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他脸上。 四周异常嘈杂,而后终归寂静,一片黑暗。 意识重回他大脑的时候,肖腾第一感受到的就是光。眼睛虽然闭着,但隔着眼皮能感觉到那明亮的光线,耳朵捕捉到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走动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阵,他终于能略微睁开眼睛。 视野模糊地,摇晃了一阵以后,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那双黑眸的瞳孔瞬间放大。 “啊!!!” 容六的尖叫震耳欲聋。 肖腾皱起眉,有气无力道:“吵死了。” 青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你醒了?你醒了!” 肖腾说:“你这不是,废话吗?!” 青年毫无形象地嚎叫道:“医生,医生!” “……”肖腾说,“你闭嘴。” 医生迅速带着护士来了,一番紧 张检查诊断。结果还是比较乐观的,在医生再三对容六保证他不会再昏过去,也不会暴毙之后,肖腾终于得以静静躺着,休养生息。 有人驾着卡车从后面撞上他所在的车子,要让他车毁人亡。所幸没有得逞。他运气太好,只差一点点就伤到主动脉了。手术动了六个多小时,头上和脖子缝了无数针,背部也受伤不轻,但内脏无大碍。 容六讲述那过程的时候,愁云惨淡,眼圈发红,咬牙切齿的还带着抖。 相比之下当事人就很平静。肖腾说:“你太没用了。不是应该像电影演的那样,把我连车一起推开,然后自己被碾过去吗?” 容六噗地一下笑出声。 “是是是,小的救驾不力。” 肖腾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那个时候,不会是哭了?” “……”青年像是有些羞赧了,“我害怕啊。” “怕什么?”不会是因为没见过车祸现场。 青年顿了一顿:“我很怕你真的出事。怕你在那种时候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肖腾看了他一会儿,道:“怕什么,我当然不会有事。” “好人才不长命。我这样的必然遗千年。” 容六笑出来:“亲爱的,你现在变得好幽默。” “……” 他才不是开玩笑,他是说真心话。 他的命是很硬的,恶人通常都这样。 容六收起笑容,正色道:“我那时候,突然意识到,保护不了你,是件多可怕的事。” 他认真 地:“我要保护你。” 肖腾:“……” 肖腾说:“年轻人,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容六哈哈大笑:“这应该不会,我挺能吃的。” 容六问:“对了,要我回头通知孩子们吗?他们会立刻来看你。” 肖腾立刻说:“不用让他们知道。只说我在这里有公事要办,需要晚一段时间回去。” 容六了然地:“是怕他们担心吗?” “不是。通知了他们也不会来看我,徒增尴尬。” 容六笑喷了:“有没有这么惨啊。” “我是讲真的。”他才不是什么父慈子孝的有爱家庭呢。 容六道:“亲爱的,你好悲观啊。” “不是悲观,这是清醒。” 在他而言,没有什么爱意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家人之间也一样。 这件事的后续由容六替他出面处理,因为他这条压不住地头蛇的过江龙,只能粽子一样地躺在医院里。 肇事司机被拘之后一副无辜茫然的样子说是喝了酒,无意导致的后果,但装傻显然消不了事。这事是谁的私怨,谁出的主意,谁牵的线,谁找的人,谁下的命令,容六挨个清点了一遍,一个也没放过。 肖腾自己都有点意外,他知道容六对他不一般,但终究觉得是小打小闹,年轻人的玩心居多。 而容六这回比他自己动手报复还来得狠。加倍奉还,杀鸡儆猴,闹得满城风雨。 也等于宣告天下他对肖腾的态度,容家的立场。 这样就有点 太正经,太大动静了。 更令肖腾有些微尴尬的是,容家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或者不同的声音,也完全不认为容六是小题大做。 甚至于容老先生和容夫人还亲自来医院看他,热切地表达了十二万分的关怀,和照顾不周的歉意,以及希望他不要因为他们疏忽导致的这事件而影响了与容六的友情。 即使麻木如肖腾,也难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毕竟这是他自己结下的仇人,然而还顺带给容家惹了麻烦,差点令容六也身处危险之中。 容家根本没必要这么客气,不仅替他擦屁股,更反过来讨好他。说到底还是为了容六。 看来他们对容六的宠溺已经无法无天,只要容六愿意,怎么都行,只要容六喜欢,什么都好。容六大可以做一个有强大后台的熊孩子。 熊孩子容六这么一闹,虽然有些人愈发恨他入骨,但他的路由此变得十分之宽广了。 这算是因祸得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肖腾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发呆。空气里是青草和花叶的芬芳,两只麻雀在他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而后拉下一坨鸟粪。 “……” 这回的假期变得简直太长了,容六死活不肯他让在这时候工作,医生也的确有这方面的严厉嘱咐。 作为病人,还不在自己地盘上,他的威严和反抗能力都大打折扣。 今天早上他冲着医生喷火,大发雷霆的时候,对方居然能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毕竟后面有容六撑腰啊。 而容六对此,总是义正言辞地说:“亲爱的,我是为你好。工作什么的不必急于一时啊。你伤到头了,如果不好好休养,以后怎么办?你不会想年纪轻轻就留下后遗症,脑袋不好使了?” 会不会导致以后脑袋不好使,肖腾是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快懒散成一堆废材,再这样下去就要老年痴呆了。 正百无聊赖,昏昏欲睡,蓦然眼前一黑,一双手捂住他的眼睛。 “……” “猜猜我是谁。” 肖腾冷冷道:“你是白痴吗?!” 别的先不论,敢这么对他的,世界上能找出第二个来吗? 容六松了手,笑眯眯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体贴地给他扇风:“出来很久了,热不热?” 肖腾觉得自己头上快长出草来了:“我不想晒太阳了,回去。” 容六推着轮椅,一路在石板道上慢慢前行。肖腾其实可以凭自己力量试着站起来,但容六百般劝阻。容六看来是很喜欢这样推着他满地走的日子,令他有种自己行将就木的感觉。 容六说:“我时常想着,以后老了,你走不动了,我就可以这样推着你……” “……” 说到他老得需要轮椅的话题,能别用这么轻快的语气吗? 肖腾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比你先坐轮椅?!” 容六挺开心的:“那你来推我也可以呀!” “……”这并不是重点好。 容六还沉浸在对 未来的憧憬里:“以后万一我先坐轮椅了,那你可以推着我,去看看夕阳什么的……” 肖腾说:“然后下坡的时候我就松开手吗?” “哈哈哈哈……” 回到病房,肖腾回病床上靠坐着,开始看他的杂志,容六在旁边十分贤惠地削着苹果,剥着葡萄。 一粒晶莹剔透的葡萄送到他嘴边:“来~” 肖腾怒发冲冠:“我自己有手!” 他又不是高位截瘫! 容六以一种投喂猛虎的姿势赶紧缩手,笑道:“哎,平时都没有机会,难得让我喂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嘛。” “不需要。”他就是真的手断了,也会坚持自己吃的。 容六叹气道:“都这样了,还是一点都不柔弱啊……” 肖腾说:“你喜欢我变成弱者?” 容六一愣,笑道:“这也倒不是。” 又想了一想,他说:“我只是喜欢那种,成为可以帮你独挡一面,可以庇护你的强者的感觉。” “……” 容六笑道:“你不是也只喜欢强者吗?” 肖腾说:“当然。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有话语权。弱者又有何资格与我对话。” 容六突然问:“那如果是,曾经的强者,有朝一日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因素,变成弱者呢?” 肖腾不以为意地翻着杂志:“那他也只能被淘汰了。” 容六笑了笑,低头再剥开一颗并无人吃的葡萄。 在医院里养了这阵子,肖腾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一方面他觉得这种退休一般的生活简直可怕,堕落,腐蚀,另一方面,他又隐隐觉察到自己差一点被腐蚀了。 惰性真的很恐怖! 安逸日子会消磨人的斗志和气场的! 因为不仅是那个有容六撑腰的主治医生,连那几个小护士也变得不怕他了,还时常聚起来对他评头论足,脸颊绯红地窃窃私语。 这样下去的结果他不敢想,所以一从医生那里强行要到出院许可,肖腾就抓紧时间逃一样地离院了。 离开T城一月有余,这日肖腾终于得以归家。 而后,他生平第一次,在踏进家门的时候得到热烈的欢迎。 四个儿女居然都在家,连肖璞都没出去鬼混。不仅如此,他们还联手管家佣人,提前把家里布置了一遍,做出十分花里胡哨的wel***e he布景来。进门就先是砰砰砰地被彩炮喷了一脸纸条,倒把肖腾吓了一跳。 这搞得像过节一样,肖腾不知所措了那么几秒,随即就镇定了,他并不确定这热情的迎接是全冲着容六的,还是也有对他的部分,也就不自作多情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晚饭,还破例在餐桌上开了瓶酒。在肖腾强调未成年人严禁酒精的时候气氛有了略微的凝滞,不过整体而言还是很欢快。 他的腰背隐隐作痛,但这不影响笔挺他的坐姿和站姿。 吃过饭,肖腾上楼进了自己久违的书房。在这里他能找到那种踏实的安全感,工作和充电令他觉得自己重返人间了一般。 看了会儿书,突然听见敞开的房门被轻扣的声响。 肖腾转过头,看见自己已长为少年的儿子站在门口。 肖隐说:“爸。” “什么事?” “您在那边,出意外了是吗?” “……”肖腾放下书, “容六告诉你的?!” “不,我猜的。” 肖腾又拿起书,道:“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跟她们说。” 少年说:“太危险了,您这样四处树敌。没必要做得这么绝的,您把其他人都逼到无路可走,他们迟早要反过来咬您一口的。” 肖腾沉下脸,每逢和儿子对话,他都有种恨铁不成钢,外加话不投机的怒气:“有什么奇怪,强者自然有自己的敌人!你想往上爬吗?这就是代价!” “我并不觉得我们肖家需要多强,多高。” 肖腾冷笑了一下。 少年说:“我只想您至少平安。” “……” 肖腾过了半晌,吐出一句:“没出息。” 少年对于这样的斥责习以为常,只笑笑,说:“妹妹们也是这样想的。晚安了,您也早点休息。” “……” 肖腾回家的这第一晚,竟然失眠了。 躺在床上,他想了很多东西。 也许是他曾不以为意,也许是他还自以为是。 有些事和有些人,他可能不是那么了解,也不是那么正确。 “亲爱的,你在发呆?!” 肖腾回过神来:“……” 容六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天了喽!你居然在发呆!” “……” 肖腾沉下 脸来,正襟危坐。这一定是那段该死的养猪一般的生活留下的后遗症。 “你发呆的时候好可爱哦。” 肖腾说:“闭嘴。” 过了一阵,肖腾突然道:“我太狠了吗?” 容六看看他,而后笑道:“是的。” “……” 肖腾又道:“狠难道不好吗?你看看那些人,背后那么骂我,那么恨我,还不是一样要跪着爬着来求我跟他们做生意?我不狠,趴在地上的就是我了!你不对别人狠,别人就会对你狠,这本来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有什么竞争不是你有我无,你死我活?不把他们踩在脚下,如何让他们臣服于你,靠感化吗?!” 容六笑道:“不要激动嘛。这道理倒也没错的。只不过强极则辱,至刚易折嘛。有时候软一点,退一点,是有好处的。” “能有什么好处?”肖腾冷冷地,“难道是会变得讨人喜欢吗?” “不不不,我不认为你需要为讨人喜欢而改变自己,”容六笑道,“只不过,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的事,是要一群人配合才能做得好。你需要多一点的盟友,不止是靠利益结盟的那一种。利益关系有时候是很脆弱的……” 肖腾打断他:“利益关系才是最稳固的!” “利益当然是很重要的,只是,怎么说呢,就像你得发薪水,员工才会为你做事。但如果想有更进一阶的成功,就需要他们有更多的理由情愿只为你卖命,这光靠发奖金可是不够的啊。” 肖腾烦躁道:“不说这个了。” 容六又笑道:“不过亲爱的,不管你什么样,我都是一样欣赏你哒。” “……” 容六拿走他眼前的杯子:“水冷啦,我帮你泡新茶。想喝什么?” 肖腾近来有些暴躁,因为他也的确觉得自己现在遇到瓶颈了。他那种坦克一般碾压式的策略,在推进到了一定地步之后,似乎没有那么容易奏效。 他当然始终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但他不由自主地,有了些轻微的动摇。 他会想找容六商谈一下,虽然他肯定是完全不打算接受容六的任何意见。 但这哪怕是倾诉,或者说发泄都好。他需要容六。 总得有一个人承受他的炮火。 想来也真是神奇。 在不还是太久之前,他看到容六就跟看到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恨不得仰天长啸,深感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啊,要跟这家伙纠缠不清。 而如今,他几乎有点庆幸于跟容六的相识了。 他想,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遇到过比容六更适于留在身边的人。 茶叶的清香熨平了他五腹六脏的躁火,肖腾看着青年的背影,突然说:“其实我很欣赏你。” 容六正在倒茶,闻言转过头来望着他,笑道:“哦?因为我长得帅吗?” “……”肖腾一时无语,半天才说,“因为你很有本事。” 青年安静了一下,笑眼弯弯道:“这我知道。” “嗯。” “我要是 没本事,你就不会理我了。” 肖腾看了他一眼。青年笑微微的,那表情,像是玩笑,又像认真,有那么点不经意,但又似若有所指。 肖腾道:“你想多了。” “说来,亲爱的,”一份邀请函放在他面前,“我给你弄到这个东西。” 肖腾看了一眼,肩头一震。 的确有很多凭他自己难以挤得进去的圈子,容六不仅有办法,还知道他需要什么。 容六笑道:“亲爱的,我这么好,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我?” “……” 容六愿意这样为他所用的话,他像掌握了一个取之不竭的宝库。他膨胀的野心就如烈火烹油一般。 但,真的取之不竭吗? 他竟然有了一丝迟疑和犹豫。 这天肖腾陪个长辈喝茶下棋,胡乱下了一阵,很快就被吃得七零八落。 对方说:“你的棋艺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肖腾无言以对:“……” 他本来这方面就没什么钻研的闲情,纯属附庸风雅,配合一下需要配合的人。 张老又叫他:“肖腾。” “是。” 张老辈分很高,对于比他有资历的人,他还是恭敬的。 “你是否考虑续弦呢。” 肖腾愣了一愣。 “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好些年了。家里还是需要有个女主人的。” “……”说出这种话,就表示对方是有人选的。 果然张老接着说:“我有个小外甥女,各方面都很不错的,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去见见。” “……是。” 傍晚 容六又打扮得玉树临风地来找他:“亲爱的,晚上一起吃饭,有家新开的店……” 肖腾忙于埋首于文件之中,道:“晚上我有事,改天。” “哦?今晚有饭局?” 肖腾头也不抬:“对。” 容六笑嘻嘻地:“饭局能带上我嘛,蹭个饭嘛。” “你不能跟去。” 容六自然而然地在对面椅子里坐下,拿起茶杯:“哎?为什么,我这么讨人喜欢,去当个装饰品也好啊。” 肖腾抬起头来:“我是去相亲的。” 容六噗地喷了一口茶,顿时被呛得咳嗽不住,直咳到满脸通红。 好容易容六才缓过气来,说:“相亲?!” “对。” 青年瞧着他,没有接过他递来的纸巾,只问他:“你需要吗?” 肖腾道:“这不是需要不需要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容六很少这么咄咄逼人。肖腾皱起眉,放下纸巾,合上面前的文件。 “我单身很久,有人想为我介绍,这很正常。” 容六说:“你可以不接受。” 肖腾继续皱眉:“我为什么不接受?” 容六笑出来:“这倒也是。” 而后青年迅速收起脸上的笑容:“我不准你去。” 肖腾慢慢往椅背上一靠,沉下脸看着青年。 这所谓相亲,对他而言只是应酬而已。 单身这些年了,他若有再组家庭的意愿和需求,又何必等现在。 女人对他而言是太麻烦太复杂太难以理解的外星生物。 不管是那个跟情夫跑了的肖夫 人,还是离他而去的凌姨,还是家里那三个性格全然不同但一样弄得他头大如斗的小丫头片子。 这些女人就已经够呛了,他的人生里不想再有新的女性角色进驻了。 真的再娶一个进家门,先别说家里头四个女人不知道能唱出几台戏,光是继母和叛逆期少女之间的关系他就搞不定。 所以他并没有想过要续弦。 但容六这样的态度,令他当即就被激怒了。 他活到这岁数,有几个人敢对着他用“你不准”这样的字眼? 这让他觉得隐隐窥见了容六平日温顺外表之下的尖爪利牙。 肖腾冷冷地:“你又算是我什么人?” 青年安静了。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青年突然微笑道:“我是一个,对你而言,非常有用的人。” “……” “这我没说错。” 窗外霞光褪去,天色渐暗,未开灯的办公室内显得有些阴沉。 肖腾推开座椅,站起身来,取下挂在一旁的西装外套:“这个饭局我得去,张老安排的。” 他不会为小事而得罪那些不该得罪的人。 车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这城市的夜景在流光溢彩地迅速后退。 在车内肖腾又走了会儿神。 当然了,容六能带给他的,其实比张老先生要来得多。 但他敢赌容六并不会因为这个就和他闹翻。 这只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这一顿晚饭吃得甚是潦草,著名米其林餐厅的口味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讨人喜欢。 肖腾 没记住这位名媛的样貌,甚至名字,她可能是叫OO,或者XX,按理应该是挺美丽的。 也没注意席间交谈了些什么话题,他不健谈,对方内敛,尽了礼数就是了,反正一个绅士和淑女的聚会,大致就那样了。 想必自己这样的并不可能赢得对方欢心,他也没任何多余的想法。 只是他本来应该做到全神贯注的。人际交往中,专心是很重要的品质。若要表现得心不在焉,给对方留下恶感,那他何必来这一趟? 但他有点难以控制自己的思维,甚至无法集中于眼前的这顿饭。 这难道又是之前住院留下的后遗症? 其实有时候,他都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晚餐结束,肖腾利索地结了账,表示有急事而无法送女士回家的歉意,对方表示无妨,自己有车有司机。肖腾也再不客套,立刻就上车叫司机驱车回程了。 容六并不在家,他的卧室里也空荡荡的,窗户忘了关,夜风涌入,把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肖腾站了一会儿,转身大步下楼,问家里人:“容六呢?” 肖紫仰起小脑袋:“不知道呢,容六叔叔没回来。” 肖腾自己开车出门,凭直觉在城里找了一圈,最后他去了马场。 入夜了,风吹在身上有些寒意,马场没有比赛,这个时间便十分冷清,除了工作人员之外,活物基本也只有马匹了。草地上的灯亮着,他看见青年萧然的身影。 这是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感受。 并不是惊慌,他从来没有慌张过,现在也不会。 即使在见到容六之前,他都还是有自信,容六并不会真的离开。 只是这有点像肖璞小时候,有一次一家人出去露营,结果他和前妻吵起来,大发雷霆,各自开车走了,把肖璞忘在原地。等发现的时候他驱车回头去找她,她就在那里,小小地,独自坐着。 肖腾在他背后说:“你这是闹离家出走吗?” 青年头也不回:“我只是来看看GLORY。” 马从鼻孔里急促喷着气,略微暴躁地从容六手上吃着胡萝卜,身上湿漉漉的,看来容六又跟它较劲过了。 肖腾说:“回去。” 青年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太贪心了,肖腾。” “……” “你是不是想两手都不落空?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对?” “……” 肖腾没开口,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一阵,青年又笑道:“不过,你是对的。我的确没办法因为这样就离开你。” “……” 肖腾沉默了一会儿,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 容六也出了一身汗,在夜风里,他的脖颈触感冰凉。 肖腾说:“这里风大,换个地方说话。” 容六没动,道:“你说的没错,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拿你并没有办法。” “……” 容六笑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输了啊。” 一场感情里,先动心的那个,就是弱者,就是输家。 “我想过 很多次,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要怎么摆姿态,要用多少种办法来为难你。” “……” “然而一看见你,我就原谅你了。” “……” “你说, 这样我如何能赢呢?” “……” 青年喃喃道:“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他看着青年的眼睛,那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像。 肖腾说:“我们回去。你这样要生病的。” 回去路上,容六就已经开始咳嗽了,喷嚏打得停不下来,鼻涕一把接一把的,把车载的纸巾都给用光了,肖腾十分无奈。 看他那阵势,未到家肖腾就已先吩咐人去请苏老医生了。老医生连夜赶来,正遇上他带着容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进家门。问明来龙去脉以后,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和善老头这回劈头盖脸把他们俩都骂了一顿。 “这就是作的,多大人了,知道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还这么任性!你若是不想好好活,又何必浪费我力气?” 肖腾连带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没说什么,只能一边挨骂一边赔不是。骂到第三遍的时候,总算把药方开出来了。 充满耐心地挨完骂,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以肖腾的脾气,能做到这份上,没当场发作起来,简直是逆天奇迹,于是一家人都用看见鬼上身的眼神瞧着他。 回去对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始作俑者,肖腾只有铿锵有力的两个字:“吃药。” 容六咳了一阵,喝下一海碗 恶意满满的药汤,又缩回被窝里。躺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以后你还去相亲吗?” 肖腾:“……” “其实为什么要去呢,我不觉得你能遇到合适的女人啊。” “……”这话说的。 “我都想不出来你会喜欢什么类型的,也想不出来什么类型的会喜欢你。” 肖腾无言以为:“……” “想要人陪着的话,不如选我喽,”容六说,“她们能做到的,我也一样可以。” “……”在某个方面,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好! “她们所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肖腾看着他。 容六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眼光,笑道:“至少在我还有用的时候,别去相亲。” “……” “不然我可是不会留在这里了哦。” 两人对视着。长久的沉默里,肖腾终于想说点什么,而容六突然打了个喷嚏,而后一大串鼻涕淌下来。 “……” 青年说:“不好意思。” “……”肖腾拿手帕给他擦了鼻子,“身体不好,就别乱吹风。” 屋里复又安静下来,容六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肖腾面无表情道:“还是要听故事才能睡吗。” 容六笑了:“对哦。” 肖腾找来了本肖紫以前用过的的童话绘本,麻木地开始翻页。 容六半坐半躺在他旁边,听他念那要命的童话。 这回是个人鱼公主的故事。 肖腾干巴巴地念道:“她想,原来就是这样——每一步,都象是走在钢刀上——通往爱情的每一步都是走在钢刀上。然而她这样走路的样子真美,像舞蹈……钢刀上的舞蹈……” 他感觉到青年渐渐靠在他肩上,慢慢发出沉稳的鼻息,皮肤上是种属于病人的热度。 “她听见她的心在碎,象玻璃一样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锋厉的裂片,射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绘本念完了。肖腾让他慢慢躺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子。青年额上有些细密的汗珠,他一点点地,用拇指替他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