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乔元礼这回彻底慌了。 他立刻命令帮派停止一切日常事务,投入所有人力寻找乔铭易。有人负责联络乔铭易的朋友同学,有人负责通知每个据点外出找人,有人在网上发布寻人消息。乔元礼黑白两道都有势力,硬是请动内部人士调取乔铭易的身份信息和车站的监控录像。 一时间,城里风声鹤唳,大小帮派都在传说乔家大少爷失踪案,甚至以讹传讹,出现了奇怪的流言,比如乔大少遭到被敌对帮派绑架,或者被警方暗中控制起来。 几天后,一个帮派底层小混混上报,说在风山郊区的一个网里见到了乔铭易。 那网根本没有正规的经营执照,只要网管觉得对方是成年人,连身份证都不查,而且地处城乡结合部,人员流动性大,又没有完善的监控系统,难怪乔铭易能藏匿踪迹。 若不是刚好有个在那里上网的小混混看到寻人启事,恰巧发觉启事中的青年极为面熟,恐怕乔铭易还不会这么快就被找到。 乔元礼立刻驱车前往那间网。劳斯莱斯幻影停在网门口,引来一群网瘾少年围观。 他带着一帮手下破门而入,拿出乔铭易的照片问网管:“见过这个人吗?” 网管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妈,一边嗑瓜子一边抬起臃肿的眼睛,淡定地瞪着乔元礼。 “见过。”她吐出半枚瓜子壳。 “人呢?” “出去了。”她往嘴里丢入一枚瓜子。 “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他行李寄存在我这里,白天有时上网,有时出门,晚上就打地铺。反正他付钱,我哪管那么多。”她上下牙轻巧一嗑,将硬壳一分为二。 一个保镖说:“大老板,要不我们等铭少回来?” 另一个保镖说:“万一铭少发现我们在这儿,吓跑了怎么办?我看应该大家分头出去找,既然知道铭少人在附近,肯定很快就能找到。” 乔元礼略一思忖,拿出手机查了查地图。 “不必。你们把铭易的行李带回去,留两个人下来看车。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网所在的村镇坐落于当地有名的风山脚下。 风山上的陵园恰是于信城夫妇的埋骨之处。 显而易见,乔铭易在养父身边受了委屈,跑来找亲生父母诉苦了。 乔元礼登上风山陵园时,天空乌云卷集,阵风呼啸,空气潮湿而沉重。天气预报说因受台风影响,今天本市将降特大暴雨。 他在陵园门口买了束白菊,信步向半山腰处走去。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即使闭着眼睛也不可能走错。 果然,在他想去的地方,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 乔铭易坐在于氏夫妇的墓碑前,抱着双膝,脑袋埋在臂弯里。阵风刮过,他后脖子处的短发上下摇晃。 乔元礼一声不吭,上前将白菊放在碑前。乔铭易被脚步声惊动,身体颤了颤,缓缓抬起头。 他不知哭了多久,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左额上仍覆着纱布,脸上的伤还未痊愈,泛着乌紫色。 他在这里待了好几天,每天都会抽几个小时坐在墓碑前。可他既不细数乔元礼的过失,也不哭诉自己对亲生父母的思念,只是沉默地坐着,沉默地等待。 生和死之间也横亘着一道非此即彼的界线。 那条界线或许是所有界线中最清晰、最有力、最牢不可破、最不动如山的一条线。 生者永远无法去往死者的世界。 可他仍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能穿过生死的界限,去往另一个次元,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希望逃离此界的一切痛苦,去往彼岸。 “你怎么找来的?”他呜咽着问。 “太小看我了。”乔元礼拉起儿子的手臂,“起来。” 乔铭易挣开他的手,落回地上。 “让你爸妈看见像什么话。”乔元礼指指墓碑。 照片上男女的表情永远凝固在微笑的瞬间。 乔铭易肩膀一耸一耸地笑起来,吸了吸鼻子:“就算不像话也是你不像话,让我爸妈看看你是怎么对我的。” “我怎么对你了?” 乔铭易吼道:“你骗我!” 他跳起来,死死揪住乔元礼的衣领,“你说跟你在一起每天都是过生日,你说将来跟我过一辈子,全他妈是在骗我!” “铭易,我……” 乔铭易吼完,不可抑止地哭了起来:“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所以你不要我了!在你心里我根本无足轻重!养到成年就是完成我爸妈的遗愿了!你从来都只是因为他们的嘱托才对我好的,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 吼完他又蹲了回去。乔元礼半跪在乔铭易身边,轻触他额上的纱布。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待你不好?从前问过你同样的问题,可你没有正面回答。你是真这么觉得吗?” 乔铭易怒极反笑。“看来你自我感觉挺良好的是?对!我就是觉得你待我不好!要是我爸妈还活着,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么惨!” 多年前,他对乔元礼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但那时是因为孩子气,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现在他却真心这么觉得。 乔元礼自以为辩才无碍,可面对乔铭易此刻声泪俱下的控诉,他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望着地上的花束,喃喃道:“……我让你失望了吗?” 不知道是在问墓碑前哭泣的乔铭易,还是在问墓碑上微笑的于信城。 两人沉默许久,最终乔元礼说:“你如果真的记恨我,那也好办,给你一笔足够的钱,你自谋生路去。今后咱们一刀两断,反正已经把你养到成年,法律上来说我对你没有义务了,道义上来说我也不算违背你爸妈的遗嘱。” 乔铭易震惊得连哭泣都忘记了。 乔元礼继续道:“回头我会给你立个账户,钱都是干净的,你尽管放心。要是没什么意见,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山下。 乔铭易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他绝望地想。爸爸就这样不要我了。 一道青白色的电光穿过天穹中翻卷的黑色云气。 乔铭易的身体顿时僵住。 大气的自然放电现象,却是他的克星。 从小到大,唯有这个最让他胆寒。 在雷声抵达乔铭易的耳膜之前,乔元礼先行一步,回身快步冲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纤瘦的身体。 就在双臂箍住他后背的那一瞬间,震耳欲聋的巨响宛如诸神的惩罚,降临在空旷的陵园中。 乔铭易抓住他的后背,指甲几乎穿透衣衫,陷进他的肌肉里。 “爸……”乔铭易声音颤抖,“别走……别走……别丢下我……”最后是无助的哽咽,“我怕……” “不怕,爸爸在呢。”乔元礼在乔铭易耳边低声道,“别哭,铭易,别哭……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你别往心里去。” 什么一刀两断,只是他一时恼火撂下的狠话罢了。 相处了二十年的父子,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岂是说断就断的? 他只是恼恨乔铭易拿亲生父母说事而已。每次乔铭易流露出这种态度,他便怒火中烧。 搞得好像他辜负了亡故的友人,亏待了他们的遗孤似的。尤其是在于氏夫妇墓前说这种话,简直就是拿刀往他的心里捅。 他气急败坏,乔铭易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一直以为乔铭易回家后的种种反常不过是孩子闹脾气罢了,像从前那样,过段时间两人自然而然就和好了。 未曾想到是真的伤了心。 乔元礼觉得自己愚蠢不可救药。他究竟是被什么迷了眼,竟任由自己的儿子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从前心疼还来不及的宝贝,怎么被他亲手逼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 他自诩为父亲,然而这个父亲却当得不称职。 也许他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当个好父亲。 寻常的孩子即便和父母决裂,但有血缘的羁绊在,总归是有一份依靠的。 可乔铭易除了他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像一片飘萍,无根无系,随波逐流,漂出了“乔元礼”这个小池塘,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怎么能把乔铭易从自己身边逐走? 乔铭易是他至亲至爱的人,他在乎的人。 比谁都要在乎。 让你们看笑话了。他无声地对照片上的男女说。 一滴水珠打在乔铭易的后颈上,流进衣领里。 他分不清那是预兆风暴到来的一滴雨水,还是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乔元礼的一滴眼泪。 大雨倾盆而下。 乔元礼脱下昂贵的西装外套,罩在乔铭易头顶,揽着儿子的肩膀走下山坡。 抵达陵园门口时,等在那儿的保镖递上来一把伞。 司机将车开过来,乔元礼把乔铭易塞进车里,自己跟着坐进去。乔铭易在真皮座椅上缩成可怜兮兮的一小团,瑟瑟发抖。保镖递上来一块毛巾,乔元礼不顾自己身上也湿透了,先帮乔铭易擦干头发。 乔铭易温顺地低着头,像只迷迷糊糊的小狗一样任由乔元礼搓圆揉扁。事实上他还蛮享受乔元礼这样的关心。 虽是盛夏,可浑身被大雨淋透,潮湿的衣服沾着皮肤,依旧很冷。乔铭易牙齿打战:“我们去哪儿?” “回家。” 乔铭易扁了扁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乔元礼知道他是介意裴子莘,于是说:“我打个电话。” 拿出手机后想了想,觉得乔铭易大概也不想听见他跟裴子莘说话,便推开车门返回大雨中。保镖赶紧上前为他打伞。 乔铭易望向车窗外,玻璃上滑过雨珠,留下一道道蚯蚓似的的水痕,将远处乔元礼的身形都扭曲了。乔元礼背对着他,低声且快速地说着什么,他听不真切。 他打了个喷嚏,乔元礼恰在这时回到车上,抓起毛巾继续替他擦头发。 “别着凉了。” 这个动作让乔铭易毫无防备地被乔元礼圈在怀里。乔铭易没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睛,干脆贴在爸爸胸膛上,小动物似的拱来拱去,总算找到一个舒坦的姿势。 小时候他能轻而易举地拱进爸爸怀里舒舒服服躺着,可现在已经是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青年人了,再这么做便显得颇有些滑稽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爱向爸爸撒娇……乔元礼哭笑不得,但还是顺着乔铭易的动作将他揽进怀中。 司机发动汽车,周围的景物飞速向后退去。 “‘他’走了?”乔铭易声音闷闷的。 “嗯,我让他暂时住到湖滨区别墅,省得你见了生气。” 从乔元礼的角度只能看到儿子挺直的鼻梁和短发间露出一半的耳廓。他捏住乔铭易的耳朵,指尖的热量传递到冰凉的神经末梢上,不一会儿,乔铭易的耳朵便开始泛红。 他羞涩地躲开父亲的手。方才的怒气已在雷电和暴雨中消融无踪了,平静下来之后,阵阵悔恨涌上心头。 “爸,我刚才……不该说那种话。”他将脑袋搁在乔元礼肩头,轻轻磨蹭着,“都是一时的气话……你……不会生我的气?” 乔元礼将儿子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耳后:“生气就不会带你回家了。” “……爸你真好。”乔铭易鼻子一酸,“你这么好……裴子莘根本配不上你!” “……这种事情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你就这么想结婚?你以前明明说过,大丈夫事业为重,个人感情在其次。” 乔元礼叹息:“你这个年纪肯定不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游戏人间,后来年岁渐长,慢慢的就厌了,想定下来。就算不是他,终究也会是别人。” “……反正不能是他。” “别人就行了么?”乔元礼苦笑。 “以前我说不喜欢莎莎阿姨,你就跟她分手了。你……你还是会顾及我的感受,对吗?”乔铭易小心翼翼地问。 “以前是因为你年纪还小,假如家庭不和睦,就会影响你成长,所以一切以你为重。” “现在我就不重要了?”乔铭易猛地抬起头,怒视养父。 乔元礼拨开额上湿透的发丝:“现在你大了,我以为你会理解。” 乔铭易好想问:你就那么喜欢他吗?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我也不是不能忍。 他想努力做个成熟的大人,做个为父亲着想的模范儿子。乔元礼过去为他牺牲了多少,他其实清清楚楚。明明哭着指责乔元礼亏待他,内心深处又觉得是自己任性胡闹了。 为了乔元礼,他愿意咬咬牙忍这一次。 心里像被人捅了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还有冷风嗖嗖地灌进去。 但是为了他最喜欢的爸爸,为了能让乔元礼开心,他愿意忍让。 但他最终没能问出口。 他害怕乔元礼回答:是的。 乔元礼以为乔铭易会追问: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他向来不乐意把喜欢的人放在天平上称量,评估谁更重要一些。那样显得不尊重别人。喜欢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岂有比来比去挑三挑四的道理,又不是菜市场买白菜。 也从来没有人胆大包天到对乔老板放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地步。 但这次他禁不住悄悄比较了一下。 唯有乔铭易,他是至死也不愿意放弃的。 所以他想好了回答:也不是那么喜欢,你不乐意就算了。 但乔铭易望向窗外,没有继续发问。 所以他也无法回答这个不存在的问题。 父子俩偎依在一起。幻影像一支离弦的银色箭矢,穿过雨幕,穿过雷霆,穿过喧嚣的城市,飞向那座名为“家”的大宅子。 每当天穹中亮起夺目的电光时,乔铭易就会往乔元礼怀中缩。乔元礼想问,在学校你是怎么克服的,最终没把这种煞风景的话题说出口。 只是默默地搂紧养子,搂得更紧,搂得再紧一些,直到胸口贴着胸口,能彼此感受到对方蓬勃的心跳。 乔铭易怎么心跳得这么快? 乔元礼想。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潮澎湃。 窗外风雨咆哮,车内寂静无声,唯有引擎规律轰鸣的白噪声。 两年的空白。 当乔铭易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乔元礼发现他的可爱小哭包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个性更加不羁,但私下里还是喜欢粘着他,喜欢对他撒娇,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独占欲,让他莫可奈何,却又喜欢得紧。 他希望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没有别人插足,彼此间也不再争吵。 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忽然想托起乔铭易的下巴,亲亲他的额头,然后是秀气的鼻尖,最后一吻落在冰凉却柔软的嘴唇上。 乔元礼年轻时读《浮士德》,读到最后浮士德喊着“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觉得难以理解:世上有什么事物美得值得时光都为之停驻?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位失明老人的心情。 此时此刻,他只想高声呐喊:就这样,时间啊,请你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