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扎心
怀兴县。 金子只有米粒大小,段小江又是分批次撒的, 区域还很分散。雨夜里提不了灯, 县民们摸着黑像鸡啄米似的四处寻觅, 只较量谁的眼神更好, 并没有出现哄抢踩踏导致受伤的情况——这是楚谣预估过的,不能为了救孟筠筠而令县民受伤。 但随着时间推移,此事造成的轰动,远远超出楚谣的预想。不只县民在捡, 被县老爷派来维持治安的衙役们也在捡。不知怎样传递的消息,周围县镇的百姓纷纷往这里赶。 就连来抓孟筠筠的黑道势力, 也有一些忍不住混在人群里四处找金米。 雨势渐渐小了些, 楚谣站在窗前观察外界的形势, 听着段小江间歇时回来禀告的情况,慢慢觉着自己似乎高估了这群黑道中人。 她当机立断,改变计划, 不再等待寇凛, 让姜行趁乱去将孟筠筠背走逃出城, 城外四处是可以躲藏的地方。 酬劳都给了姜行,但孟筠筠不愿意走,担心自己逃了以后, 她的嬷嬷和护卫会被杀掉。 虽然楚谣认为她有些不顾大局,却称得上有情有义, 不好斥责, 更不能强行让姜行将她带走, 唯有继续盼着寇凛早些来了。 寇凛披着蓑衣翻山越岭的赶来,只不过是心痒难耐,前来怀兴一探究竟。 他又不是个傻子,天上下金子这事他哪里会信,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譬如有什么劫富济贫的侠盗趁雨散财。 等他巴巴赶来,早没有便宜可占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若不来确认一下,他会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座金山。 但当他抵达怀兴县城门口,在门边角落看到段小江留下的特殊标记时,寇凛的心绪骤然间几个起伏。 他生出了一抹恐慌感,明白这所谓的金雨,或许是楚谣为引起他注意,引他来的一种手段。 能用到这种手段,她一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寇凛的意识有一瞬放空,想抽鞭打马入城,手臂却极僵硬。待和缓下来,四肢百骸微微有些麻木感,仿若被小虫子啃噬一般。 他心跳剧烈,从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慌,需要逼迫着自己才能稍稍冷静下来。 入了城中,沿着标记一路找到客栈,摘了斗笠蓑衣塞进马鞍后的囊袋里,不管掌柜的问询,径直沿着标记上去二楼。 他停在房间外敲了敲门。等待门开的时候,再次体验到了先前在佛窟里等着贺兰夫人说起他身世,那种无力挽回,只能等待宣判的无力感。 “寇大人。”段小江还在外监视那伙人,是姜行开的门,楚谣说是寇凛时,他还不信,觉着哪里能来这么快,这下他是真服了。 寇凛直接推开他入内,眼神急急往屋里扫,瞧见楚谣面色红润,好端端围桌而坐,并没有受伤不适的迹象,他才缓缓松开于袖下紧捏的拳头。 楚谣见他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因要赶路才穿的黑褐色长袍被溅满了泥。 再看他脸色比乌云还更阴沉,在窗外闪电的映衬下,颇有几分骇人。 知道这么糟蹋他的金子,自己肯定是要挨骂的,撑着桌面站起身:“夫君。” 寇凛走过去坐下:“急着引我来,有什么要紧事?” 姜行退出去:“夫人,小的先回隔壁,用着小的您再喊。” 楚谣只顾着与寇凛说话,没有注意他:“是这样的,我们被暴雨拦路,准备在这里歇一夜,恰好遇到虞清的表妹孟筠筠……” 她一面讲着,一面走到寇凛背后,解开他束发用的发带。他的头发是湿的,捂着容易得头风。又从梳洗架上拿了条干巾子,帮他擦拭。 平时这些都轮不到她做,寇凛一贯懂得照顾自己,也懂得照顾她。 等讲完之后,见寇凛连喝了好几杯茶,垂着眼睫不吭声,她先道歉:“夫君,我是真没办法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寇凛心中所想的是:你平安无事就好,其余不重要。 这是他此时此刻的真心话。 他之所以一直沉默不语,是在剖析自己先前反常的情绪。他竟不知,她在他心里已是这样重要,仅仅一个“她或许出了事”的可能性,都能令他心如刀绞。 但此话到了嘴边,并未出口。 因为当他准备转身抱一抱楚谣,告诉她自己被吓到了之时,他眼尾余光一瞥间,瞧见木质茶托角落有个裂纹,纹路上竖着的一粒闪着灿灿金光的米粒。 他才平复下来的心情,遭遇到第二次猛烈冲击。 他颤颤伸出手,用指甲将那粒金米舀起来。窗外陡然一个炸雷,他气血倒流,一刹全涌上了头,憋红脸,险些流眼泪。 他将那粒金米妥帖的放回袖子里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谣谣,我给你金票是让你以备不时之需的,不是让你拿来浪费的。” 楚谣解释道:“但在我看来,这就是需要的时候。” 寇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血,依然微笑:“那你也不用这么实在,拿出九百两金子……一百两足够了,或者掺着银子也可以,我不只爱金子,是钱我都爱,因为金子最值钱我才最喜欢,你撒个铜钱我都会来捡的……”” “我是怕钱太少引不起县民们的关注,这样引不起混乱,传出去的速度也慢。”楚谣实话实说,“赶的太急,附近钱庄没有储备,只兑出来九百两,我起初还有些担心不够。” 钱太少? 太少?? 寇凛几乎要憋出内伤来,当初将楚谣从姜行手中救下,讹了楚修宁三百金,她恼了他好一阵子。 后来为与楚修宁划清界限,讨要两千金的封口费,她一副“你是打算把我爹逼死吗”的神情,又恼他好一阵子。 现在随便拿着他的金子撒成雨,还担心不够? 他苦笑道:“谣谣,你还记得红叶县内因为一两银子杀人的案子么?” “恩。” “你清楚你爹一年俸禄是多少么?” “二百多两银子。” “虞家军一年军费支出你知道数么?”寇凛回想当年,她说不喜欢他讹钱,让她别去讹的时候,还说她花不了几个钱。 楚谣自己也认识到,自己如今对待钱财的观念起了点变化。 她不是重财之人,但闲来也会临摹些名家字画拿去补贴家用。对疾苦体验的不深刻,也是知道银钱价值的,平时很少用到金子这种大数额货币。 可受到寇凛影响,现如今银子在她眼里已和铜钱差不多。 毕竟她斗篷兜中,装有一万多两金票。寇凛那宝贝兵器匣子里,地契好几十张,大数额金票更是多不胜数。 家中暗格,还藏着一口大箱子…… 而这些不过是他留着日常花销所用,他的大部分财产,是散在民间生意上。 楚谣很怀疑他知不知道自己一共有多少家产,这些家产根本花几辈子都花不完。 正想着,段小江在外叩门:“夫人,小河几人已经追上来了。” 楚谣一喜,愈发放下心来,赶紧催促寇凛:“夫君,还是先想办法摆平那些黑道势力救人要紧,这些小事咱们稍后再聊。” 小事? 寇凛只觉得胸口又中了一箭。 好想将这个败家婆娘按倒在腿上,扒了裙子啪啪抽一顿屁股。 但他到底什么也没做,耷拉着脑袋,灰溜溜道:“小江,进来。” 段小江推门入内,心惊胆颤:“大人,您也来了啊。” 其实,小江从他进城就瞧见他了,远远躲着,不敢上前和他说话,只等着先让楚谣安抚安抚。 寇凛随口问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段小江道:“金米差不多都捡完了,有些人不死心,还在找。” 再是一箭穿心,寇凛咬着牙:“本官是问那伙黑道中人的情况!” 段小江连忙道:“三个帮派的领头人还在茶楼坐着,不知是没有达成协议,还是对于这场金雨生了忌惮。” 寇凛寻思道:“他们求财,彼此间能坐下喝茶,应也没有仇怨。也不想折损兄弟性命,估摸着三家会联手,再平分。” 楚谣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寇凛沉吟半响,吩咐段小江:“去给我找身干净衣裳,再找个面具。” 段小江应了声是。 等将衣服找来,楚谣看着他更换,又问:“你要做什么?” 寇凛边穿边道:“去茶楼找那三个大当家喝茶。” 楚谣捏了把冷汗:“听小江说他们武功都不弱,且人多势众,你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寇凛回的漫不经心:“没事,求财之人最容易应付,只是咱们免不得要带着孟筠筠一起上路,还有其他势力追逐,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这金子是他媳妇撒的,他没辙。从县民手中将金米讨回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孟家现在大难临头,讹孟家的钱不实际。 至于虞家,想想上次的软丝甲,寇凛觉得八成也是没戏的。 这笔账想来想去,唯有算在出钱买孟筠筠的金主头上,不管他是谁。 等换下身上的泥衣,寇凛吩咐姜行看顾楚谣,撑着伞离开客栈:“小江,他们见过你了?” 段小江道:“是的。” 他点头:“那让小河随本官一起去。” 听他吹了声口哨,小河披着蓑衣从角落里钻出来:“大人。” 寇凛往雨里走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教训段小江:“夫人涉世不深,不知柴米贵,你也不知道?” 段小江讪讪道:“大人,属下对夫人说只能兑九百金是骗她的,其实能兑的更多。” 寇凛愈发恼火:“既然知道,那你不会说只能兑一百金?不!这种馊主意你怎么能由着她?” 段小江小声嘀咕:“是您让属下都听夫人的,将夫人的命令当成您的命令……” 寇凛被噎了噎,一脚踹过去,磨着牙道:“还有你那师兄,银票留下,金票给本官退回来!你和千机跟了本官几年,卖命之时,一次也没拿过这么多……” 小河插了句嘴:“大人,这就是陆千机背叛您的原因吗?” 寇凛又被噎了噎,转头也给他一脚:“滚!”随后撑着伞,深深吸口气,逆着还在四处找寻金米的人群,迎着风雨往茶楼方向走去。 天上果然不会下金子,只会下刀子,刀刀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