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计程车卡在小区门口便停下了, 邵淇没法进去。她并不意外,跟司机结了账下车, 开发区人不多,她挑了一段没有监控的墙壁,徒手翻进去。 这里依山傍水, 风景优美,很适合富人来度周末。 但今天不是周末, 也不是节假日,所以大多栋别墅没亮灯, 黑洞洞一片。 没证据,也没人报案, 凭她现在这身份, 显然也不能登堂入室。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雪,纷纷扬扬。 她穿一身黑衣, 原先在夜色里就不明显,现在有雪花遮掩,犹如有了屏障一般。 她随手弹掉头顶的雪花, 静悄悄绕了两圈, 仔细观察。 发现一栋房子有些怪异。 亮着灯, 却空空旷旷。 她动作轻盈安静, 像是一只狸花猫,凑近院子附近的欧式围栏。 白雾般的路灯笼罩下来,院落精美, 拉着小提琴的白色天使雕塑静静伫立在喷泉边。旁边栽着几棵栀子树,枯树枝在料峭寒风中发着颤,她觉得这空旷有些异常。 说不出来的,空旷。 顺着围栏往里望,她并没有捕捉到熟悉身影,正犹豫间,听见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她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下身,用阴影挡住自己瘦削的影子。 紧接着,出来两个结实的年轻男人,骂骂咧咧地从侧门出来,抽了几口烟,烟蒂一扔,用鞋底踩灭。 风声把他们的声音刮了过来,听不清晰,“卧槽,吓死了,还以为是条子。” “谁大晚上开车过来啊?神经病。” “这车够拉风啊。” 邵淇顺着看过去,眯起眼睛。 是一辆红色法拉利,在夜色中耀眼、鲜明,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她也不在意,刚要转过脸,那辆车突然急速拐弯,嘎吱一声,停在这栋别墅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纤细单薄的女孩子,与车子相称的玫红色羊绒大衣,露出一截包裹着丝袜的小腿。 女孩子歪着头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神情有些迷茫,像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亮着灯。 她从大衣中掏出卡,刷开了别墅大门。 两个男人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 好几秒,才缓过神,“这是什么鬼?” “这女的是?” 邵淇一时也愣住了。 别墅门前亮着廊灯,衬得夜色冰冰冷冷,如水一般。 女孩子双手插着兜,因为太瘦,整个人撑不起那件大衣,像是行走的衣架子。 她步伐轻飘飘的,一张脸惨白惨白,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拿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次,总算找对,开门。 “这……这不会是大小姐?” “大小姐不是精神……” 两人原是出来偷偷抽烟的,彼此对视一眼,脸色当即就变了,转身跑回去报告张龙。 邵淇躲在栅栏后面,大脑有短暂的空白。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徐美茵。 真的,第一次。 这个姑娘被保护得太好,父亲用心呵护着,恨不得自己建造出一栋铜墙铁壁的宫殿守护着她;就连乔彻不知道邵河具体死因以前,都跟着打心眼里怜悯徐美茵。 她记得,上次为了让她别骚扰美茵,还专门找了一个容貌身形相似的姑娘故意引开她。 邵淇后背紧紧贴着湿漉漉的墙壁,到底是好奇,连续看了好几眼。 女孩子很瘦很瘦,脸颊那里凹了下去,短发凌乱地散在脖颈。因为瘦,所以眼睛显得格外大,眼球有点琥珀色,像是一只泡在水里的玻璃珠。 她总是歪着头,眼神有点恍惚。 不是很漂亮的长相,但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怜惜。 如果不是邵河…… 她攥紧拳头。 女孩子轻飘飘地开了门,轻飘飘地进去,犹如鬼魅一般。 邵淇屏气静静等待三、四分钟,果然,听见里面引起的骚乱。 她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冰冷的手心有了温度,突然纵身一跃,牢牢扒住围栏。 由于下雪的缘故,墙壁湿滑,她蹬了两下,这才翻进去。 稳稳落地,脚步轻盈。 ** 乔彻被关在三楼的卧室。 他身上的伤被简单处理了下,不算很严重,只一动,还有些疼。他用手试了试窗户,还真是被锁得严严实实。 而且,还有坚硬的防盗网。 房间门口也站满了人。 乔彻苦笑一声,坐在扶手椅上,撑着额头。 张龙跟他说的话一句句浮现在耳边。 ——条件开得分外诱人,回美国,继续念书也好,工作也行;钱够他用几辈子的,他就算什么都不做,都能衣食无忧。 前提只有一个,不要再掺和这件事。 不要再跟那个女人有任何关系。 乔彻淡淡地笑了笑,一句话没答;张龙倒也不急,只让他慢慢考虑。 张龙是真的不急。 那头已经把城中村那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个傻子也顺利逃出了A城。 徐平山还待在医院里,安安静静地养着病,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也惊动不了他们。 同往日一样。 没人知道。 已是凌晨,乔彻撑着扶手椅站了起来。 地板上铺着厚厚地毯,他踩在上面,陷入深思。 他反复回忆着昨天看货的过程,他感觉得出来,如果不是半路杀出的张龙,一切都很顺利。 或许是他身份的缘故,那两人没怎么怀疑他。 按照原先计划,初次合作,再合作,慢慢从中找出制毒的地方。 但现在,所有都被打乱了。 他没法同警方那边取得联系,更没法和邵淇联系。 乔彻也明白,没有实打实张龙他们制·毒的证据,警方是无法来抓人的。 就算以别的罪名带走了,张龙也不可能自己交代出什么。 制·毒,哪怕只有几克,却比贩·毒、容留他人吸毒等等,严重得太多太多。 是重罪。 他们又不傻,不可能主动承认的。 当务之急是找到制·毒地方,但他现在束手束脚不说,更是毫无头绪。 房间温度不高,他来来回回地走,陷入思索。 ……那个城中村? 不可能。 他们又不傻,不可能又做工厂又做仓库,一场交易失败不就全完蛋了。 ……这里? 他上下打量一番。 更不可能。 这里虽然在开发区,人烟稀少,地理位置是挺适合,但能把他轻轻巧巧带过来,那就不可能了。 他脑海里把徐平山名下的房产一一过了一遍,就连徐平山在乡下买的果园菜园,他都仔细想了想,但旋即,很快都被排除了。 乔彻知道的这些,徐平山不可能没防备;而且警方肯定也考虑过,调查过,没有问题。 那是什么呢。 能生产那么多,却少有人发现。 或者说,被忽略了。 乔彻在地毯上来回踩了几遍。 他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既然他们是真心卖货给他,为什么拿个货需要那么久。 半斤,又不重,实在是没道理。 先前觉得他们可能是做手脚,但后来证明,并没有。 乔彻想到胖子手上的棕色污渍,他嘴角抽了下,正要顺着往下想,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尖声惊叫。 乔彻眉毛蹙起,不认为会有女人在这里,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邵淇。 他太了解她了,就算他再不让她跟来,但以她执拗的性子,搞不好就会跟来。 乔彻下意识要去撞门,不过一瞬,又冷静下来。 媳妇就是一个硬汉,不太可能发出这种惊叫。 隔着一扇门,尖叫声大了起来。 徐美茵莫名其妙看着阻拦她的人,“你们在我家干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他们为什么守在这房间里!” 张龙追上来,好声好气地哄着她。 她身材瘦小,力气不大,但越拦她,她越生气。见着什么摔什么,见着什么砸什么,指甲尖尖,挠得几个男人都无奈了,又没法下狠手。 张龙一边安排人同医生联系,一边把她抱走。 乔彻听出是徐美茵的动静,想到最近徐平山定是忙得焦头烂额,无暇管她,跑了出来。 他懒得再往下听,重新坐回扶手椅上,揉了揉左臂的伤口。 也是第一次,他好好打量这个卧室。 虽落了灰,但仍然称得上装修精美,水晶吊灯下,是一张圆而奢华的大床。 恼人的争吵声中,他听见细细碎碎的动静。心电感应一般,乔彻往窗前走去,拉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 “宝贝?” 他愣了一瞬,看着外面的女人。 没想到她真能追到这里来。 她眉梢肩头落满了晶莹雪花,小脸被冻得通红,额间沁出细密汗水。 邵淇看见自己担心了一路的男孩子,心砰砰直跳,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他听不见她的话,只能看见嘴型。 “你快下去!” 乔彻压低声,焦急道。 邵淇目光落在他左臂上,仍是担忧。 她半只脚踩在空调外机上,剩下的重力靠着二楼的防盗网,倒也不算累。 就是有点冷。 一抬眼,望着他担忧的目光,她又感到心里一暖。 两人静静对视。 雪一直在下。 晶莹剔透的雪花打湿了玻璃,模糊了视线。 很快,邵淇缓过神,指了指别处,示意她会从露台那边进。 乔彻点点头,眉心蹙起。 他还是不放心她,刚要说什么时,突然身后的门“砰——”一声被撞开。 邵淇冲他使了个眼色,乔彻赶紧拉上窗帘,淡定地转过身。 “大小姐!” “大小姐!!” 身后传来阵阵惊呼,徐美茵跌跌撞撞摔了进来,手里的钥匙落在厚厚地毯上。 她一只手去捡钥匙,另一只手朝身后抓挠,如同疯了的猫,“滚!谁敢碰我!!我让我爸弄死他!!!” 明知这是恐吓,身后几个男人还是有点犹豫。 他们脸上布满红痕,乔彻看着,极轻地抽了下嘴角。 徐美茵拾到钥匙,抬头看了乔彻一眼。 她动作一僵,像是突然卡壳的机器。 乔彻被她看得背脊发冷,下一秒,原本以狼狈姿势摔在地上的女孩,猛地扑了过来—— 乔彻没反应过来,懵了一刻,女孩已紧紧把他搂住,大滴大滴眼泪滚落在他肩上,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就知道你没走……”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声音又惊喜又悲痛,肩膀一抖一抖,浑身发颤。 乔彻低咳一声,知道她精神混乱,定是认错了人;他拽住徐美茵手臂,要拉开她,但女孩子把他搂得死紧,哭得异常伤心。 那种伤心,像是小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糖果,毫不掩饰,每一句哭声都蕴藏着巨大的绝望。 他越推,她声音越悲痛,呜咽如小兽, “我知道错了……” “我会改的,你别离开我,求求你了……” 门口的人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怎么做。 乔彻拧紧眉心,强忍着左臂的伤口,把她一点点拽开。 张龙正在楼下打电话,被这架势惊动,过来一瞧,脸色气得铁青,慌忙去搀扶狼狈的大小姐。 徐美茵用力甩开张龙的手,蹲在地毯上,她紧紧攥住乔彻一截裤腿,眼睛里盈满泪水,低声哀求, “对不起。” “对不起……小河。” 她睁大眼睛,似乎想到那一天,桀骜的少年下了车,背影瘦削而冷漠。 她是想叫住他的,可她没有。 她以为他会回头的,可他没有。 后来,他死了。 她听说了他死时的模样,整个人都被海水泡得浮肿,肚皮发白,皮肤皱缩,惨不忍睹。 …… 从那之后,日日夜夜都能梦到他。 再后来,她又觉得,他好像没有死,活得好好的。 他果然没有死! 还回来了! 只是不肯原谅她。 徐美茵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睫上挂满泪花,嘴唇颤抖,神情甚是骇人。 乔彻俯视着她,一言未发。 张龙冲身边人比了个手势,要把大小姐带走,徐美茵紧攥住他裤腿,见不断有人拉扯自己,怒从心起,掏出那串钥匙,掰开上面挂着的瑞士军刀,“你们别碰我!!” 她眸中带水光,神色冷厉。 几个人退了一步。 乔彻趁此,也退了一步。 徐美茵转过身,期期艾艾地看着“邵河”,祈求道:“你别生我气了,好吗?” 他蹲下来,淡声道:“我不是邵河。” “你是邵河……” 他面无表情:“我不是。” “你是……” 两人争执不定。 张龙他们看得着急,又不敢上前。 他们都知道大小姐精神有问题,听说——前阵子还有自残倾向。 乔彻被她纠缠不休,余光一扫,隐约看见几人背后,闪过一道苗条身影。 他认出那是邵淇,担忧更甚,不愿与同徐美茵纠缠。 “我、不、是。” 他急于结束这场闹剧,抽身,再想办法逃跑。 徐美茵却猛地站起,想到什么,用力攥住他左臂,“河,你跟我来。” 恰好碰到他伤口,乔彻痛得发出“咝”的一声。 不远处,那道身影似乎闪了下。 徐美茵转头看他,眼睛又湿了,珍珠似的往下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弄痛你了。” “跟我来,好吗?” 乔彻踌躇半秒,看了一眼张龙,随她去了。 他待的卧室窗户被封得死紧,根本无路可走。 张龙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怕刺激到大小姐,也不敢离得过近。 乔彻被她拽下楼,他没有四处乱瞟,担心张龙他们发现端倪。心里却十分挂念着邵淇,不知道她藏匿在哪个角落。 他被徐美茵带到二楼起居室。 “这次你别走了,只要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她擦了擦泪水,痴痴地看着“邵河”,认真地说:“我为你改变,真的……我都改。” 乔彻并不看她,暗中环视周围,找寻着出口。 “真的,你这次相信我……” “最后一次。” 乔彻一顿,目光被低矮咖啡桌上的工艺品吸引了视线。 一只通体雪白的龙舟,水晶制成,约摸二十公分长,龙首的每一根须发都做得十分用心,口中含着宝珠,被灯光一打,似反着光,栩栩如生,精雕玉琢。 它同整个房间气质都不搭,一个传统,一个欧式,乔彻难免多看了几眼。 徐美茵还在碎碎念。 时而抱住头,时而看向他;一会哭泣,一会傻笑。 张龙他们守在一边,见徐美茵虽然行动古里古怪,但也没做什么危险事情。至于乔彻,他现在是插翅难飞,还能如何。 乔彻从龙舟上缓缓收回目光。 却见徐美茵不知何时绕到右侧,蹲下来,在壁橱里翻着什么。 她翻了半天,脸色一白,无力地跪在地上。 她转头看着“邵河”,急急忙忙解释:“我没有,我没有……这些是以前的。” 见乔彻不理,她更急了, “怎么没有了……我要烧掉它们,烧了它们,怎么都是空的,空的……”近乎是语无伦次,抽抽搭搭,“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只要你别走,别走,求你了。” 乔彻不知道她又怎么了。 虽然明知道是她害了邵河,但还是觉得,她这幅无助恐慌的样子,甚是可怜。 他心底叹息一声。 徐美茵用力抓了把头发,眼底一片空茫,突然,她站起来,夺过桌上那只水晶龙舟,举过头顶,狠狠地砸了下来。 “砰——”的尖利一声,龙舟被砸得七零八落。 龙头刚好跌在乔彻脚边,须发碎了,宝珠也跌没了,刚才的活灵活现变成透明的碎片。 徐美茵望着“邵河”,目光笔直,慌张的语气中露出一丝坚定,“我不会了,我改,都改。” 张龙他们听见响动,脸色变了,纷纷往这边看。 乔彻神色平淡,弯下腰,拾起那只龙头,他这才认出它是一只特别的冰·壶,龙舟的船身是容器,可插多根吸管,共同溜冰。 起身时,他往橱柜方向看了一眼。 刚好看见没关上的抽屉,里面堆积着金色纸张,还有银色锡纸,乱七八糟。 乔彻脑子里的某根弦跳了一下。 他手指突然攥紧龙头,像是意识到什么。 还没等他梳理过来,抽屉被啪得合上,几个手下弯腰收拾碎片。 张龙阴冷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乔彻原本不确定的想法突然确定下来。 乔彻迅速移开目光,看向徐美茵。 徐美茵见他始终没有反应,肩膀塌了下去,一抖一抖,用力喘气,一种溺水般的巨大绝望紧紧包裹着她。 正思索间,灯灭了,室内突然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