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慎买)
「八骏日行三万里, 穆王何事不重来。」 胤禟以为他跟玉荣不会再有交集了, 也更没想过她还敢自己主动找上门儿来。 西宁城中像样的宅子就那么几处, 年羹尧占了一处,他也占了一处。 不过不同的是,他是使银子买的。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被放逐到西北的, 可是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苛待他,即使雍正也还不敢。 只要还有年羹尧在他前面安安稳稳地活着,他就还可以坦然地过一日。若是年羹尧倒了, 他这麻木的生活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的宅子就在年家隔壁,于是他与年羹尧成了名副其实的邻里,福祸相依似的紧挨着。 只是这样也就更加方便玉荣找过来了。 “我是来跟九爷道歉的。”她站在厅里,穿着一套齐整的宽袖百裥裙, 虽然她微微低着头, 但目光仍屡次试图挑上来看他。 西北的夏天很热,她额上已沁出了薄汗。 胤禟坐在上位慢条斯理地拿茶盏撇了又撇,他几次欲言又止,想明知故问她道什么歉,可他到底是忍住了。 她不是他能招惹的。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几声之后, 便放下茶碗示意来人送客。 他看得出她似乎有些不甘心似的,脚迈到门边很是慢了几拍,点点碎金色闪动在明亮的水红色的裙摆间, 但这抹亮色还是很快消失在他眼前了。 本以为到此为止也结束了,可他又不曾想到,过了几日他靠在躺椅上对花小眠的时候, 一只天蓝色的蝴蝶风筝从年家的院子里飘了过来,在他上方的天空中舞动着。 他眯着眼看了那风筝一会儿,心想一定是她搞的鬼。 果然,不一会儿,那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蝴蝶风筝突然悠悠坠落,一飘一飘啊的,翩翩落到了他的院子里。 他侧头看向落在离他脚边不足数米的风筝,没有理会,只闭上眼继续假寐着。 但有人诚心不让他睡觉,还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下人过来禀报年家小姐想进来捡她落下的风筝。 胤禟闭着眼,嘴边勾起一抹控制不住的笑。 偏就她花样儿多。 自打他纵容了玉荣一回“捡风筝”之后,他见着她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了。 虽然他每回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可还是挡不住她今天偷偷走错了后门、明天又送些不成敬意的小礼物亲自过来赔罪,甚至有一回她出门不知怎的弄坏了轿子,怕年家知道她出去捣乱,硬是跑到他家来藏了半日,等轿子修好才姗姗告辞。 胤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看着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变着花样儿地与他亲近。 他被虚荣和喜悦冲昏了头脑,以为只要自己冷着态度,她渐渐地就不会来了。 即使他每天都仰在躺椅上想:今日何时才会见到她。 他很快在西宁城里收买了不少富商乡绅,不出几日到了他生辰那天,八月二十七,一群人在城中上好的酒楼里为他摆了宴。 每年过生辰差不多都是这个模样,一群人乌乌泱泱的,觥筹交错,喝酒喝到夜半,就算过完了生辰。 今年还是老样子,那群人知道他来西宁是没有带家眷的,还准备了几个美女与他共度良宵。 他看了那些女子一眼,照例收下,只是差点就带回了府里去。 ……其实带回府里去也没什么不好,他身边尽是雍正的探子,即使他已不再爱好声色犬马,但这样的生活也不失为麻痹双方的一种方法。 ……而且这样一来,玉荣见了大概也会彻底离得他远远的。 可他也不想让她轻看了自己,哪怕他在她面前几乎是满身藏污纳垢,他还是不想她轻看了自己。 最终,他还是只身一人醉醺醺地回了他的府邸,酒精让他血液加速,脚步虚浮。一落了轿,他迎着一阵夜风下来,心口“咚咚”地跳着,目光貌似迷离地望向门口,当真见到一道倩影伫立在那儿。 他只看一眼,就能看出玉荣今晚是精心装扮过的,哪怕她刻意隐藏了这一点。 ……也或许是他单方面地认为她今日看着愈发地美,愈发地喜欢她。 他下了轿没有动,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裙,提着一盏荷花灯站在那儿,望着他盈盈地笑。夜色将她的衣裙染成了淡紫色,暖调的光晕与月华映在她身上,又让她变得像志怪小说中的小仙女一样。 胤禟终于忍不住抬腿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来了,就见她将手里那盏精致的荷花灯塞到了他的手里。 “九爷生辰快乐。”玉荣身体微微倾过来,几乎紧靠着他。她低声道了一句生辰快乐,抿住唇,又绽开既羞涩又欢快的笑。 她身上似有若无的体香在一瞬间冲淡了他身上的酒气,他望着那明亮的眼睛和那抹笑,几乎又醉了一次。 可她没给他沉醉下去的机会,转瞬间便跑掉了,她一路跑向了年府的后门,连个回眸也不给。 无法,他只有低头看向手上那盏荷花灯,他数了数,竟有四十二瓣花,层层叠叠,不可谓不精致。 四十二岁,他怎么都这么老了。 然而时间的飞速流逝和对玉荣的心动不允许他伤春悲秋,他才开始试着敛去他身上散出疏离,试着与她接近,一切又被打回了原型。 他的福晋董鄂氏从京中来看他,但这也是源自雍正的旨意。 与此同时,雍正很快对年羹尧开始了秋后算账,转眼间,他已被押解回京。 董鄂氏下车时看了隔壁年府一眼,门前寂静,台阶上积了些落叶。 胤禟没有看,事出突然,他知道年羹尧的家眷还没有走,如今府里只剩纳兰氏打点着,玉荣过几日就会跟着她回京。 他带着董鄂氏到了内院,一路上没有什么下人,伺候的人被遣了个干净,之前对他私生活不闻不问的雍正也开始着手管控了。 董鄂氏默不作声地看在眼里,心里也有几分明白。 “在这里待多久?”进了屋,胤禟示意她到烧了炉火的炕边坐着,他自己则又坐到了摆在常春藤边上的躺椅上,一株株盆栽之间,还吊着那盏重瓣荷花灯。 “明日一早就走。”赶了多日的路,董鄂氏看上去愈显疲累老态。 “你不来看我倒好些。”胤禟意有所指。 “你我几十年的夫妻情分,总要有始有终的好。”董鄂氏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不愿拖累”,扯了扯嘴角:“就算你现在休了我又能怎样呢。八哥倒是一贯的心狠,可是八嫂……” 她嗫嚅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物,缓缓地递到了胤禟手边:“我之前见了八嫂最后一面。” 胤禟身形一顿。 那是一只扇形翠香囊,八福晋喜欢海棠花,那翠玉双面镂着海棠花纹,是有“玉堂富贵”之意。下面结着几串玉粉色的珊瑚珠,却是有些旧了,是八福晋十五岁芳辰时他送的。 他将香囊放在手里,摩挲了两下方收进腰间的荷包中。又低声说道:“你跟她不同,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此处的“她”自然是八福晋,而“他”指的就是雍正了。 前些时候京里来了消息,雍正命廉亲王休妻,而已是廉亲王福晋的八福晋怒然返家之后没多久,就传出了自缢的消息。 董鄂氏没接话,不置可否。 胤禟却追问了起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回盛京。” “你身体不好,平时多注意些。” 董鄂氏竟是笑了笑,不知他是到了诀别时刻还在敷衍怎的,从口吻到用句仍是跟他每次初一十五例行问候时一样。 …… 最后,胤禟问了句:“是否怨我当年娶你?” 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问出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也许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本不该那年娶福晋的,是他硬要宜妃从留牌子的秀女里面选了董鄂氏出来。听说原本当时的四阿哥子嗣单薄,他府上的妾室皆出身平平,德妃有意再许他一个上三旗的侧福晋的。那届留牌子的秀女不多,上三旗的包括董鄂氏在内不过寥寥几个。 如果不是他当年执意横插一杠,她此刻的身份兴许就大有不同了。 董鄂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的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悔意,只是同空气中的尘埃凝结在了一起,沉静而淡漠:“人各有命。你能说出这话,我也不会怨你什么。” 胤禟送董鄂氏走的翌日清晨,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董鄂氏抬头,看见他消瘦的面庞在朦胧雾雨的笼罩下分外柔和,只有那一双漆黑如幕的眼睛仍似寒潭清冷。 她由他扶着上了马车,将车帘盖下来之前,她看了他最后一眼,动了动嘴唇说道:“来世不要做夫妻了。” 胤禟听闻顿了一下,似是有些意料之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好。”他答道。 董鄂氏得到他的许诺,垂下了眼眸。他最后为她整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鬓角,也放下了厚重的车帘。 “走福晋。”他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老九视角www,好像没有想象中的虐啊,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