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Act6·夜行
念头悄然升起的刹那, 便已经反应了过来。 ——还有谁? 不会有谁了。 陆九霍然起身,跨步到了门前。 在楚母去世后,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楚歌在哭。 那时候楚歌心神不宁而失魂落魄, 待得医生说出那个沉痛的结果后, 就像是把他的情绪与眼泪都悉数带走了。 只剩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行将就木。 陆九心中酸楚, 劝他想哭就哭出来, 可楚歌大睁着眼。一双眼里血丝遍布, 怔怔的望着他, 却不肯哭。 当时陆九还以为他是足够坚强, 还想着他早点走出这片阴影,后来才知道,是自己大错特错。 分明是伤心到了极处。 绝望了,麻木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陆九推开了门。 啜泣声再也没有了遮掩。 黑暗的阴影中,床上的那个阴影正在不断地颤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外界传来的动静。 陆九走了过去, 越是靠近, 啜泣声就越是清晰, 那其中夹杂着无限的恐惧与痛苦, 教人听着都心中一紧。 他大步上前,轻轻拍着楚歌的面颊,触手满面冰凉。 泪水横泗。 “醒醒, 别哭……” 床头灯下,那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微微嚅动,发出了模糊而破碎的音节。 他的整个人都在痉挛,手脚不自觉的抽搐,就像落入了风暴漩涡中的溺水者,又像被困在梦魇中、无法走出的人。 陆九拍着他的面颊,却没有什么效果,万不得已,终于在虎口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剧痛的刺激,终于教人醒来。 迎来的目光蒙昧,失魂落魄的茫然。 楚歌又在做梦了。 他其实很少梦到以前的事情,因为早已经模糊不清。大多数时候,他的梦境都怪诞不羁。 然而偶尔也有并不那么怪诞的时候。 他梦到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梦到了一个雷电轰鸣的暴雨夜,梦到了僵硬而冰冷的躯体…… 有数不清的画面,数不清的碎片。 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渐渐长大,成了少年,但是他的胳膊仍旧细的好像一掐就断。 他从偏远困苦的地方来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就像一只乡下的丑小鸭落入了美丽的天鹅群,从内到外,都与四周格格不入。 沙沙沙的声音响起,是笔尖在纸页上划动,他考了极高的分数,但是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 叫嚷声,喧嚣声,怒喝声…… 似乎有什么人朝着他气势汹汹的走过来。 梦境断片。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化作了一片虚影,破成无数碎片像白纸一般纷飞入了水里,那上面的彩与墨被水完全打湿,渲染在了一处,再也认不出来。 又化作另外一刻。 记忆又定格在那一个场景。 夏日的午后,骄阳灼灼,严肃而不失慈爱的父亲,温柔又美丽宽容的母亲。 夫妻俩都坐在一旁,听着他异想天开的说,再也不想去读书。 莞尔间应了,叹着气摸了摸头,迎着他赌气一样的目光,悠悠地说: “……爸爸妈妈总是会有一天不在的,没法继续陪你走下去,到时候只剩你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他开始惊惶,他开始害怕,他开始恐惧。 压抑的情绪在心脏中交织,他小声的说:“爸爸妈妈都会长命百岁的。” 有一声低低地叹气。 “好,都会长命百岁的。” 可微笑着答应他的人,一个一个,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停不住哭,从梦境里被唤醒了,仍旧停不住哭。 脸颊被小心翼翼的触碰着,轻轻地擦拭着泪水,迎来的躯体是那样的温暖,让他把头抵在了陆九的怀中。 陆九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脊,害怕他哭的背过去气。 楚歌哽咽道:“我做噩梦了……” 陆九低声道:“梦到了什么,哭得这样厉害?” 抽噎着几乎要停不下来,画面与碎片交织在一处。 好一会儿,楚歌终于道:“我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很多以前的事情……但是有好多,我都记不起。” “我梦见了爸爸妈妈都在旁边,答应我,会活的好好的。” “他们答应了我要长命百岁……为什么要骗我呢?” 生老病死,命不可违。迎来送往,又有什么办法。 可为何又要这样残忍呢? 陆九心中像是被划了一刀,被盐水浸了一般,极其艰难的才能够挤出话语:“对不起,是我的错,楚歌……” 怀中人抬起了头,仍旧泪眼朦胧,仿佛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九又有什么错呢? 然而楚歌不说,陆九却控制不住的想。 那天发生的事情变得极其清晰,像放电影一般从脑海中流过。 他记得楚歌微微不安的神情,记得楚歌说自己右眼皮在跳,记得楚歌暂且按捺下不安与他打趣,记得楚歌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历历在目。 “我不应该拖着你在外面,应该和你早点回去,如果早一点,说不定楚阿姨就……” 喉头一哽,鼻腔一酸。 却被人打断了。 楚歌的声音很轻:“不是你的错。” 陆九摇头:“是,其实我早就注意到楚阿姨身体不好,只是我……” ——却没有勇气按照心中想的那样去做。 他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个布置已经够了,以为自己已经帮上了忙,被外表所蒙蔽,以为一切都在渐渐好转。 是以楚歌不说,于是他也没有提。 却忘了,人命如纸薄。 只要轻轻一碰,就碎了,彻彻底底,黏不回来了。 “你怪我,都是我的问题。楚阿姨已经走了,你以后还要过下去的,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他把所有的错因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内疚而自责。 然而逝者已逝,更教人担心的,是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啜泣声终于止住了,楚歌抬起头,通红的眼眶中,眼睛仍旧是有些茫然的。 ——那哪里是陆九的错呢? 楚歌轻轻地摇头,如同梦呓:“不关你的错,是我没有注意到,她身体就是这样的。” “我想起来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没有办法,就是这样的……” “能够看到她这么久,我已经很高兴了。” 楚歌在做噩梦,无休止的噩梦,整夜整夜,被拖入了梦魇与漩涡里。 他梦到自己幼年时的事情,梦到还是少年的自己,然后记忆断片,再也想不起来。 有一个场景在不停地反复,一帧一帧在光晕中定格,楚父楚母笑着答应他,会长命百岁。 然后化作了逼仄空间,一室幽昧,躯体冰冷。 陆九先前并不知晓他在做噩梦,直到那天晚上听到了啜泣。 楚歌不要他陪,陆九也拗不过,只能延后自己的入睡时间。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样的啜泣声。 他跑过去,拍着楚歌的面颊,擦拭着横泗的泪水,熟练地把他唤醒。 楚歌殊无睡意,靠在他的身旁,他轻声细语,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有趣的事情;楚歌困意渐起,窝在他的怀里,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背脊。 靠着他的时候,渐渐地,睡梦就安稳了。 陆九放弃了先前放任楚歌、并不干涉的做法,决意将他从笼罩的那片阴影中拽出来。 如果楚歌不愿意,那他就去挡掉那片阴影。 他不许楚歌像之前样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睡眠上,不许他以悲伤与痛苦为理由,拒绝人的靠近。 陆九揪着他,拽着他,拖着他,按着他,压着他,必须坐在桌前,与自己在一起。 游戏也罢,读书也罢,活动也罢,讲解也罢…… 总而言之,要占据他满满当当的时间。 陆九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感情他再明白不过,人不能闲,闲下来就容易乱想,尤其是楚歌的性子,从前又是那样的孤僻。 楚歌曾经答应过给他做辅导、当家教,那就必须再继续当下去。 陆九很是庆幸自己曾找过这样一个理由,让他能够光明正大的缠着楚歌,给楚歌找事情做。 他害怕楚歌会触景生情,强行让楚歌搬到了在学校家属楼三层的房子里,因为夜夜噩梦反复,甚至睡在了一个房间里。 唯有靠着他的时候,那些噩梦才会渐渐消下去,楚歌默认了。 两人原本就是同桌,如今更住在一起,活动地点几乎完全重合,形影不离。 楚歌像是好转一些了,然而别人看不出来,陆九却知道,比之从前,他仍旧有些沉默。 陆九见过他展眉的笑容,而如今,那些笑意,都褪去了。 有一天夜晚,陆九平平静静的讲起来自己的经历,异国他乡去世的陆母,他一个人举目无亲。他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他是被扔掉之后捡到的。 “至少叔叔阿姨都很爱你,而不像我,直接就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