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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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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季节里的一切都是潮湿的。    抓土匪的几个人也不例外。    浑身上下都是泥泞,不知如何处理的后勤人员只得用块木板把人抬到了盐井,先烤干了再说。    管平波赶到的时候,几个泥人浑身冒着白烟,跟一群猫抢占着火边的地盘。    管平波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跟前,问道:“什么情况?”    木板上的姚麻子痛苦的蜷缩成一团,不住的淌着泪,恐惧席卷着每一个细胞,我吐血了,我……要死了么?    管平波见人死命捂着肚子,嘴角还有血迹,登时颓然。    胃出血,在此时,无药可治。    姚江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军爷,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    旁边一个进营卖鸡蛋的老汉道:“唉!跑断了肠子,没救的!”    都吐血了,哪个不知道没救?不过死马当成活马医。    姚麻子脑子一片空白,良久,他想起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盐。    伸出手,抓住了管平波的袖子:“帮我把盐……送回家……”珍贵的盐,不能交给别人。    姚江沙会偷盐,但有姚江沙在,老虎营不能赖账。    两边牵制,他的盐才会安全到家。    管平波蹲下身子,平视着姚麻子道:“好,我使人送回去。    有什么想吃的么?”    姚麻子张了张嘴,他想吃的太多了,白米饭、鸡蛋、肉……小时候,年景还好,过年的时候,阿妈会在肉里放糖红烧。    甜滋滋的,咬一口,满满都是油。    香喷喷的汁液浇在饭上,拌匀,吃到撑。    那种幸福感,三十年了,都忘不掉。    什么时候没有肉吃了呢?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一年收成不好,他们家交不上租子,只得借贷。    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然后家里就永远在还债。    想起债务,姚麻子一个激灵,肾上腺素急剧的分泌。    他松开管平波的袖子,猛的拽住她的胳膊,鼓着眼睛道:“我要见管老虎!!!”    口水溅到了脸上,管平波没躲,沉稳的道:“我就是。”    姚麻子呆了下:“这么小?”    管平波没有废话,直接问:“什么事?”回光返照的时间可长可短,不能让无关紧要的话耽误遗言。    姚麻子激动的道:“我有一个老婆,两个女儿,卖给你,都卖给你!不要钱!不要干饭,稀粥就行!我签字画押!”说着翻身而起,揪住姚江沙道,“你给我做中人!我要卖老婆!”又看牵驴的,“兄弟,你也帮我作证!我老婆卖了!卖了!卖了就是别人家的了!姚青山不能要账!”说毕,无力的倒回木板上,嘴里喃喃的道,“老婆卖了……已经卖了……姚青山就不能卖了……”    哀求的眼,再次看向管平波:“她们能做活,吃的少,干的多。    我两个女儿,你可以倒手卖给人做童养媳,有赚头的。    管老虎,买我老婆划算!”    不住的游说,不过想给老婆孩子寻一条几乎看不见未来的生路。    管平波不知为何,想起了管老爹。    殚精竭虑的周旋,护她长大,却在她没有足够大的时候,撒手人寰。    那一天夜里,在床板上挣扎的管老爹,是否也是这般哀求着老天,来个人,把他女儿买走,给一口饭,给一条活路?做丫头、做奴婢、做童养媳、做小老婆都好,给口粥能活着就行!卑微到尘埃的期盼,是他们全部的期盼。    “我买了,多少钱?”    姚麻子道:“不要钱,盐也不要了。    她们吃粥就行,不用饭的,很好养的……”    管平波道:“只要是我的人,我有饭吃,他们就有。    我没了,便听天由命了。”    姚江沙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差点就想问:能买我吗?    “干饭么?”姚麻子的声音开始虚弱,穷人的命就是如此的卑贱,肾上腺素支撑的时间都比别人少。    管平波点点头:“干饭,以后有肉吃。”    姚麻子得寸进尺的道:“别让我女儿做童养媳好不好?”    “好。”    管平波承诺道,“我尽量把她们养大,挑个老虎营的兵嫁了。    给两石谷子一套棉被的嫁妆,不让她在夫家抬不起头。”    姚麻子抓着管平波胳膊的手,越收越紧,他说不出话了,可还能听见他的呜咽。    没多久,胳膊上的手一松,垂落回了木板上。    姚麻子死了。    卖鸡蛋的老汉叹口气,背着手走了。    见惯了生死的众人,三三两两的散了。    谁都活的艰难,同情心泛滥这种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有。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扭头见姚江沙也捂着肚子,问:“你肚子痛?”    姚江沙掀起衣服,肚子上面有一道血痕,伤口不是很。深,亦止了血。    管平波放下心来,吩咐人带他处理伤口,又问牵驴的:“你呢?”    牵驴的摇摇头,垂头丧气的道:“我家里近,我走了。”    天色不早,姚麻子的尸首不可能今天送回。    先称了盐,把牵驴的打发走。    黄昏中,牵驴的低垂着头,缓缓的爬着山坡,走出了老虎营的外墙。    这个山谷,曾经没有外墙,站在山顶,随意就能看到盐井的情况。    而现在不独有外墙壕沟,还有人不断的巡逻。    走到了山顶,回望,只能看到红砖砌成的围墙。    墙内欢快的歌声,与墙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想进老虎营。    与姚麻子不过萍水相逢,死了便死了,生不出多少悲痛。    但他与姚麻子又何其相似?看看驴背上的一袋盐,吐出一口浊气,不用买盐,今年底大概能交清租子了。    远远的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望,兔子头真香!    姚江沙被带到了养兔场附近的草棚中。    因左近的百姓与送土匪来的农民经常下午才到,放他们走夜路太危险;留宿他们不方便又不安全。    于是就在养兔场边上搭了几个草棚,铺上干净的稻草,做他们暂居之所。    姚江沙有些心疼姚麻子说不要就不要的盐。    但又想起下午的那碗鱼汤,那股咸香好似一直留在嘴里,砸着嘴,心想,也是,姚麻子家卖进了老虎营,还缺什么盐呢?    姚麻子的大黄狗也被留下了,真好。    夜里的老虎营十分安静,只能听见换防的脚步与婴儿偶尔的啼哭。    管平波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小兔子繁育出来了,五千多只兔子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雄兔一只只的杀掉,她攒了几百块皮子。    单卖皮子不值钱,得请个工匠来硝制,然后通过窦家的渠道卖出去。    盐、兔子、草料、粮食,形成了交易链,带起了方圆十里的经济。    可是依旧不够。    养殖队的人手很快招满,她没能力养更多的人。    屯堡的扩张就似后世的企业,不能盲目,否则资金链一断,会全军覆没。    她是能逃的,谭元洲韦高义等心腹也能逃。    可是盐井的工人呢?石竹的百姓呢?所以她宁愿求稳,一点点的积聚实力。    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她发展的速度不算慢。    可在这般速度,在巨大的饥荒面前,好似蜗牛。    在老虎营的人看着兔子流口水的时候,老虎营外满地都是因饥饿而浮肿的人。    管平波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比起石竹,刘家坳竟算富庶了!她管平波没有荤腥、混个半饱,已算条件好了。    姐姐,你敢想么?你妹妹饥寒交迫中活了十五年!    离开了窦家,管平波的生活条件一落千丈。    老虎营里,她吃的最好。    一直到现在,都是单独吃饭。    甘临出生那一日受到的惊吓深深的告诉他们,主将之珍贵。    老虎营因主将出现士气大振,土匪因主将死亡落荒而逃。    所以没有人愿意她与战兵同甘共苦。    生产的失血过多,产后漫长的折磨,都让她的身体急需营养来恢复。    物资如此匮乏,兔头、羊脚等一切没办法均分的肉类,也只能按着等级层层下发,所有的人才会服气与满意。    世人从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这个不均指的是同自己一样的人,而不是明显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两百多个人已经如此难养,管平波有点不敢想两千个、两万个、二十万个、乃至全天下,难养到什么程度。    屯堡的思路没有错,可缺粮的她就是没法快速建设起来。    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一夜,又有多少人会饿死在家中,在觅食的路上?    此时此刻的管平波,窥见了解放军忠勇的冰山一角。    她曾经看纪录片的时候,有一个片段印象十分深刻。    时隔十五年,忘记了主人公的姓名。    只记得淮海前线,一个父亲来看望儿子,儿子身受重伤,却问父亲:“俺娘还挨饿不?”    父亲说:“不挨饿了!早不挨饿了。”    那时候的管平波觉得挺感动的,而现在的她,回想起这个细节,差点哭出声来。    这么多人的浴血奋战,为的仅仅是“不挨饿”。    嫁进窦家的第一天,桌上的一份不起眼的剩菜剩饭,就让她觉得比中了五亿彩票还刺激!前世的她的确无法想象从饥肠辘辘到能吃一碗干饭之间,是比白手起家翻身做富豪还要曲折的路。    她的前世确实太幸福了。    挑食、偏食。    讨厌吃带骨头的肉,嫌麻烦不肯吃鱼,粳米口感不好,回家过年时,跟家人吐槽单兵口粮能说一个小时。    就她这样的,叫优秀青年,叫吃苦耐劳的典范。    疲倦袭来,管平波闭上眼。    如果她的家人知道她连多刺的鲫鱼都视若珍宝,会哭多久呢?    大概,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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