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相见
花砾门中飞沙走石, 贺惜花和沈病梅战在一处, 几乎不相上下。 越是不相上下,便越难区别胜负,酒翁带着酒葫芦跑了, 这两人还一派专心地斗法。 眼见天现异动, 沈信月率然起身,飞向高峰, 眼神准确地看中天际流光, 她看了眼山顶动荡的地方, 低叹一声“傻货”。 “可要去追?”沈一问。 沈信月站在夜风中,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算了,”她开口道:“既然萧少主来了, 何不现身一会?” 话音落下,黑暗中缓缓泻出一片红色纹路的衣角, 纤细的身影缓缓步出,萧芸跟在萧秋水身后, 低着头没有吱声。 沈信月瞥一眼:“哦,对了, 哪位是萧少主?” 萧秋水也不恼, 只盯着手上鲜红的丹蔻, 微微一笑:“百闻不如一见, 沈少主?” 沈信月定定看了她一眼。 只听萧秋水道:“有缘相见, 恰好, 我想和沈少主谈一笔交易。” 金乌将升, 此时堑渊海上,琴身直旋,蔺如霜抬掌一按,广袖一甩,清歌自行飞至天际,属于古琴低沉悦耳的旋律,轻松敲散无边杀意。 七娘瞳孔一缩,一股强烈的战栗感自心底升起。 法修一道,原本只有钻研天地规则,是看山、赏水、叛生死、测未知,是听起来玄而又玄的一系列自然之道。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天赋的,法修之中有莲华那样的天才,也有许许多多的普通人,他们没有剑府、没有灵根,穷极一生也未能寻觅一线天机,得道飞升只是妄想。 尽管万年前的应天界人才辈出,但法修得道的无一不是天之骄子,而在这条登天大道之上,多少在半途折戟沉沙的法修,不得而知。 然而,自莲华始,一切得以改变。 她将万物为法,万法皆法,法道化为万物,佛是法,魔也是法;练剑是法,砍柴也是法;五行是法,生死也是法;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法,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是法…… 自此之后,有人以乐入道,有人以书画入道,有人以医入道,天生万物赐于人,自生之初,无不可为道,区别只在于有人混沌一生,顺道终老;有人灵机警醒,知道寻道。 然而万年过去,在有心人的掩盖下,莲华开创的道途知者也寥寥无几了,七娘等人因缘际会知晓各有机遇,得到莲华留下的只言片语,自凡入道,他们这些人,是因为莲华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对莲华遗留下来的任何事物都看得极重。 在七娘看来,如今法修没落,他们这些人就是法修的希望,他们是莲华的正统传人,圣器应当属于他们,没人能比他们更有资格。 她以乐入道,自负天资卓绝,在七道之中更是独特的存在,莲华圣尊为人风雅,但琴棋书画诗酒花之中,偏爱琴棋,七圣器之中,清歌琴和天玺棋更是占据了一袭之地。 她和老五棋绝达成默契,琴棋两圣器,该是落在他们手中的。 十年前驱策令现世,七道传人都有感应,只是一直没查到是谁,又错过无相扇现世,直到长孙仪回昆山,再度借莲华圣主琴引动驱策令,七道才确定了她的身份——真正的莲华正统传人。 这怎能让人接受?她既然是剑修,难道不该好好当她的剑修,为何还要和本就艰难的他们争抢道途? 于是长孙仪成了他们的目标,只可惜她在昆山时他们不好下手,后来长孙仪离开昆山,进入萧家时,冥冥中又似乎有什么扰乱她的识海,让她和棋绝不敢轻易动手。 好在和萧秋水联手,从这小女娃口中探知道长孙仪的目的地是堑渊海外山。 要怪就怪长孙仪过度自负,任凭萧秋水在她身上留下追魂香。 她无惧于萧秋水上门寻仇,也就不在乎萧秋水掌握她的行踪——可是,她就不怕,萧秋水将她行踪暴露出去吗? 还是说,这都在她掌握之中? 如此高傲,难怪那个女娃对她恨之入骨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初次会面,压根还没有和长孙仪对上,就要与她志在必得的净我琴一较高下,那个男人绝不是乐修,却能掌控净我琴。 这于她来说,何等屈辱! “嗡——” 无人抚琴,却一弦绝响,有如天籁的琴音在海面如烟般袅袅散开,引得无数海上飞行灵兽振翅欢舞,无垠大海在一刹那间,风平浪静,只有微微的涟漪,卷起碎雪一般的细小浪花。 此曲定人心。 既然不能为她所用,那么就毁掉! 手中力道愈重,无边杀意似没有尽头,浮在海空之中的净我琴似乎没感受道这股浓烈的杀意,响起的每一声都凝定而安抚。 蔺如霜看着无人而奏的清歌,目光微微恍惚了一瞬。 法修之道本就是后天修行的道途,很难比有灵根剑府的修士战斗力高,也比他们更难悟道,就算万法宗乃是应天界弟子最多、也最为显耀的宗门,但有资格飞升者万中无一,许多心志不坚的修士往往在半途滋生心魔,坠入邪道,害人害己。 万年前,万法宗绝崖松下,蔺如霜看着悠哉弹琴的莲华,冷冷道:“你倒是逍遥,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莲华反而道:“你这么愁眉苦脸,又是为了什么?” “三师兄为人所害,滋生心魔……”他道:“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他口中的三师兄是万法宗主的第三个弟子,按入门的先后顺序,他们都要叫上一句三师兄,他修为不俗,为人也好,蔺如霜听说了这件事,始终不能开颜,无从倾吐,反而找上了三番两次戏弄他的长孙仪。 万法宗行事极为开明,带艺投师也可开欢迎之门,却对心性入魔者不留余情,一旦滋生心魔,即使再出众的弟子,也只有一个死字。 琴声未歇,空谷余音涤荡心尘,琥珀色眼眸的女修声音也似融在松风中的回音里,听起来渺渺茫茫,不抵人间。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命数有定,心志不坚,也怨不了任何人。” “我不如你学问好,也不如你悟性高。”他按住她弹琴的手,不想看到这人置身事外的模样:“我没有看过什么经书,也没读过什么诗书,没办法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如果不是因为眼睁睁看着悦师姐被折磨至死,他也不会、不会……” 修法之人,更易如此,前期脆弱的身躯、不够强大的战力,在面对危机时,更痛恨己身的懦弱无能。 这种无能挽回的痛苦,是心魔滋生最好的养分。 “我记得你和他关系并不亲密?” “这不是亲不亲密的关系,佛法渡人,而法修却……如果法修注定是这样一条非生即死的不归路,”蔺如霜问她:“你入法修一途,有意义吗?” “始终置身事外,万事万物皆不上心,只专注于自己,这就是你心中的法修吗?” “长孙仪,如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眼前的人是你,你又会怎么样呢?” 那个人把一切看得太通透,通透到近乎无情的地步。 万余年以前,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而时至今日,他似乎知道了长孙仪的答案,可他反而不敢相信这个答案了。 清歌净我。 他还记得莲华当时对他的微笑,还有那个近乎悲悯的眼神,半生修佛,对她不是没有影响的,人世总轮回,爱恨由心起,像她这样无爱无恨,便不受轮回爱恨之苦。 “如霜,你要拉我入凡尘吗?” 是啊。 凭什么有人能生来就通透简单,永远像个神龛一样高高在上,无情无欲无忧无虑呢? 可是……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啊。 净从秽出,或许正是因为莲华是秽中唯一之净,她一入世,就引得无数人飞蛾扑火,天下动荡。 净我琴绝俗声律涤荡之下,雷劫中心的长孙仪眉间折痕渐渐散开,神情变得安稳下来。 七娘手中琴弦越拨越紧,几乎勒痛纤纤十指,她睁大双眼,看着毫无损伤的净我琴,心中渐渐冰凉。 “五哥!你还愣着干什么!”一声厉喝,她面无表情地按住琴弦,任凭一双手鲜血横流,溢满裙衫。 看似爽朗的高大中年汉子朗声一笑:“七娘别着急,老酒鬼,咱们会上一会!” 他大掌一挥,指尖便捻起了两只棋子,棋子于指尖信手一弹,瞬时一化十,十化百,百化万千,黑白虚影如流星飞矢,疾向借酒解咒的酒翁。 两枚棋子瞬化百万雄兵,棋绝甫一出手,就是绝招,一招既罢,他还向微笑不动的持帆人笑道:“沐兄,你为何还不动手?” 沐簪雨笑得越发欢快,诡异的声调如同鬼嚎:“百余年相伴,曦光,你真要违抗我不成?” 四肢被透明酒丝拉住,解咒的痛苦肆意席卷,两股力量在几乎被炼成傀儡的身体中拉锯不断,玄曦光却垂眸低眼,一声不吭,似乎没感觉到半点痛苦。 酒翁轻叹一声,沐簪雨这些年,精进不小,又有这么一面旗子在手里,更不好对付,只是这小女娃儿这么有骨气,他不好意思轻易放手。 沐簪雨不动手,为的不单单是于他来说也莫大威胁的雷劫,还有一旁静立不动的蔺如霜,明明看起来苍白病弱,却偏偏给人一种巨大的威胁感。 可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这奸诈的老酒鬼还有那个与莲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长孙仪,有这么好对付吗? “轰隆!” 不知雷劫中心发生了什么,这一道雷的威力似有减弱之意。 沐簪雨遗憾地叹了口气。 “哎呀,”他咯咯笑起来,听着反而有些哭意:“曦光,不是我想杀你,你太不听话,教我伤心呐——” 他一挥帆旗,围绕这旗帜的黑红色雾气骤然荡开,隐隐露出被血色浸透的几叶莲华,冥冥之中咒言轻响,玄曦光眼瞳刹那一片漆黑。 酒翁险险避开了无数黑白虚影,手中连着玄曦光四肢的酒丝中途折断了,咒法来不及解除,他大喝一声“不好”,汗如雨下。 蔺如霜目光放过来,已半掐的指诀犹豫许久,难以抉择。 半空中,清冽低沉的琴声似涟漪一圈圈持续不断地荡开。 就在困兽一般被囚禁在身躯之中的残魂几乎消亡之时,最后一道雷劫落下,即将触碰长孙仪二人时骤然转道,袭向海岸上的沐簪雨! “轰——” 他急急祭出手中帆旗,银蛇般粗壮雷电劈去连绵不绝的黑红雾气,最终在触碰到旗面之时只剩下手指粗细,闪过一片电花之后悄然散去。 浑身焦黑的巨大蓝龙掉落海中,重化人形,一身肌肤看上去惨不忍睹,像是劈成了焦炭,卷曲的长发也像被烤焦了,在透蓝的海面浮着。 之前雷劫的余势激起了一片水雾,雷劫中心,长孙仪站在海面上,换了身完好的法衣,无奈地把颜近澜捞进了无相扇里。 水雾散去,长孙仪长袖一拂,连接玄曦光四肢的酒丝重新续上,她握着透明的丝线,一步一步迈向半跪在地的玄曦光。 棋绝原本乘着酒翁分神再度出手,两人战得正酣,他和七娘此次和沐簪雨联手,除了欲取真正的召灵幡,还有对付长孙仪。 找上沐簪雨,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沐簪雨手中的召灵幡似有缺陷,而酒翁手中也有一面相似的召灵幡,他和七娘都认为这面可能才是真的,沐簪雨性情怪癖,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打动他。 至于长孙仪,那都是沐簪雨顺带的,他们也没想到这两人会恰好在一处。 而又恰好他们有志一同要对付长孙仪和酒翁,这才有了今日的狙杀。 可惜的是,长孙仪避过了这诡异雷劫,本来可是个好时机。 玄曦光眼中覆盖的黑色重新散开,恢复正常,然而由于瞳孔黑色太深,显得眼睛越发黑白分明,几乎像是初诞的稚子。 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称得上死板的声音慢慢唤道:“陛下,你找到我了。” 一刹那,长孙仪眼中浮起一层朦胧的水光。 暌违已久的主仆二人重新相见,几乎有物是人非之感,彼此负着血海深仇,不敢或忘。 她知道,长孙仪也知道。 沐簪雨不会无缘无故上乐府灭门,他是借着玄曦光对乐府的恨意,让玄曦光和他做了交易,他用玄曦光养就召灵幡的凶性与杀气,用灭门的孽果养成傀儡,要将她炼化成一具无灵无识的凶兵。 只是他没料到,玄曦光心性如此坚定,竟然没有被百余年的杀孽摧垮心智,虽为他所操控,却始终保留着一道信念。 天下至纯至真,才能养就天下至凶至戾,沐簪雨挑选凶兵材料已久,恰在堑渊海外山遇到最佳的材料,出于一时好奇和看戏的心态,他并未将长孙仪杀死,只将主仆二人分离。 沐簪雨一直挂在脸上的诡异笑容渐渐消失。 失败了啊。 长孙仪盛名越烈,他就让玄夜越痛苦。 明明同是国破家亡之人,年龄相类,相貌皆不俗,却一个在天,享无上荣光,身份高贵;一个在地,只能为他人而活,隐在暗处不得见光。 堑渊堑渊,哈,恰如其分,就是天堑之渊呐。 长孙仪来海外山多少次,他就让长孙仪与她多少次擦肩而过。 玄夜啊玄夜,怎么会有人甘愿只做一道影子呢? 他还是失败了。 蔺如霜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持帆人脸色几近扭曲,却瞬时间感受到了这道目光,这眼神太冷太静,太清太透,似是能看透一切恶意。 蔺如霜收回目光,凶兵难养,却不是养不成,此人玩弄人心,却终究没有看透人心。 要凶兵使灵智空无,必使它受最难以忍受之苦。 对玄曦光来说,长孙仪扬名天下、意气风发不是她的痛苦,而是她的喜乐。 长孙仪的痛苦,才是她的痛苦。 雷劫已散,清歌不必涤净安抚长孙仪,便专心致志应付着弹琴的七娘,原本优雅端庄的女修满身鲜血,指上已露出森森白骨,神色狂乱不平,几乎有入魔之态。 长孙仪蹲下身,摸了摸玄曦光的头,声音哑了哑,却笑了:“曦光,你不乖哦。” 是和沐簪雨一样的话,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感受。由沐簪雨说来,只是阴风过耳。 玄曦光怔了怔,不解其意,只看着长孙仪慢慢的哦了一声,说:“陛下,曦光还活着。” 她应着长孙仪的话,活着。 活着!这样的活着! 长孙仪心中一痛,杀意骤起! 要被天道几乎抹灭的意志重重压向沐簪雨,眼见情势急转而下,持帆人当机立断,不管不顾,转身飞速离开。 长孙仪慢慢站直了身躯,冷笑一声。 “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