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从小楼出来前往红梅苑的路上, 白言蹊终究还是没能抵得过内心的忐忑, 问宋清,“宋清, 新式算学这一步棋, 你说我走的是不是太快了?” 宋清摇头, “不是你走的快,而是之前走的太慢。” “我在新式算学中拉你下水, 为你冠上主编之名,若是日后我因新式算学而获罪, 你也定难逃一劫, 你可会怨我,憎我?”白言蹊想到自己当时未征求宋清的意见便自作主张给宋清扣上了主编的帽子, 心中有些歉疚。 宋清扭头直视白言蹊, 笑得意味不明。 “白姑娘,你当我宋清是什么人?且不说算学于我,本就如同性命一般重要, 单论这件事的利弊,我如何能够怨得起白姑娘你来?但凡是聪明人都能看出来新式算学的便捷之处。若是朝廷中的人不看好, 那只能说明他们并不擅长算学, 更不清楚算学的重要性。白姑娘你能够在新式算学出现的第一本书卷上就写了宋清的名字,这对于我宋清来说是何等的殊荣?” 掂了掂手中沉重的书箱,宋清又道:“宋清于这刻板上本就没有留下任何的心血, 如何能够当得起主编之名?承蒙姑娘厚爱, 宋清愿为姑娘分担压力。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 那宋清这么多年读的书岂不是白读了?若是家中祖母知道宋清只晓得同甘而不知共苦,怕是会将我从宗籍里除名。” “再者,姑娘也不要将这件事情想得太过严重。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对的东西永远都是对的,就算时人错把珍珠当鱼目,那又如何?时间迟早会为所有的冤屈平反,你我不过是走了一招先人一步的棋罢了!天下热爱算科的人并非只有你我,国子监中的算科博士更是视算科如性命一般,若是新式算学能够被他们见到,与你我同道而行之人又怎会少?” “若是天下间最懂算科的人都说新式算学好,那些不懂之人又怎敢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退一万步讲,姑娘今日刻下的这些刻板还未流出,我们先行问过朱老的意见,若是朱老觉得不妥,那你我今日便收手,连夜将这些刻板焚之以火,明日便当作新式算学从未出现过,按部就班地跟着原先的传统算学来授课,那又如何?一年八百石的俸禄可会少你我一分一毫?” 不知不觉间,白言蹊和宋清已经抬着沉重的书箱走到红梅苑前。 听了宋清的劝慰之后,白言蹊放宽心不少,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入腹中。若是新式算学这条路行不通,那她不走这条路便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宋清见白言蹊站在红梅苑门口有些走神,以为白言蹊一时间还是无法从心结中走出,再次出声,“白姑娘莫要忧心了,是成是败,听朱老一言便可知晓。若是朱老也认为新式算学这一步棋走的不够稳妥,那我们不走就是。你我当日参加考核时的题卷已经交由国子监审阅,算来,最迟后日国子监就会派人前来徽州书院,若是你我审核通过,那证明新式算学还在国子监的接受范围之内,你我何须担心?若是你我审核不通过,那也只能扼腕叹息,从头再来了。” 白言蹊自认为她不会遇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日,若是新式算学行不通,她大可以换一条路继续走,怎么着都不会活得太差,倒是宋清这么一个痴迷算学的人居然反过来安慰她,着实令她有些想笑。 尽力绷着一张脸没有笑出来,白言蹊拍拍宋清的肩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宋清一瞬间眼眶爆红,立在红梅苑前的身影战栗不休,耳边不断重复着白言蹊的这句话。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白姑娘,这就是你的决心吗?原来你心中早已有了决断,是宋清的格局落了小乘。”宋清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将书箱放在地上,弯腰向白言蹊行了一个端正的大礼。 “姑娘上善,宋清远不能及。” 白言蹊笑笑,新式算学给她带来的那些忧虑和困惑皆在这一声‘姑娘上善’中烟消云散。 …… “你们二人在我门口磨磨蹭蹭干什么?是不是又盯上了我的红梅?”朱冼手中拎着一个令箭模样的东西走出门来,冲着白言蹊和宋清吼了一嗓子,将磨蹭的二人吼回了神。 白言蹊和宋清对视一眼,笑道:“进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着白言蹊和宋清的面,朱冼将朱红色的令箭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腊封过的小纸条,取来酸水用毛笔蘸着刷在腊封上,腊封渐渐融掉,露出里面的字来。 宋清将刻板从书箱中一块一块地往外掏,根据页码将刻板排在朱冼面前,白言蹊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将她在新式算学中做的变革一一将被朱冼听。 朱冼一直都盯着手中的令箭,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抬,让白言蹊与宋清心中格外地没底。 “朱老,关于新式算学的东西,我和宋清已经在刻板上准备了一部分,只是有些东西比较不走寻常路。所以请您来帮忙看看。若是您觉得不妥之处,还请提早就为我们提出来,我们也好及早修改,不然等到国子监的人来,怕是出了问题再修改就来不及了。”白言蹊同朱冼道。 朱冼淡淡一笑,随手从宋清排列好的刻板中拿起一块,就着烛光看了几眼便放下。 “老夫虽然一生都在治学,对各大分科都有所涉猎,唯有算学,无论如何都学不进去,更枉谈学有所成。不过有一点你们放心,只要你确定你所提出的东西对朝廷有用,就一定不会获罪。” 宋清指着白言蹊刻在刻板上的标点符号问朱冼,“朱老,可是白姑娘提出的这些东西实在太过新颖,虽然极有用处,但是却与大流不同,我恐……” “你恐什么?既然你都说了极有用处,你又有什么可恐惧的?我刚刚才收到徽州谍纸楼送来的密信,是朝廷中发来的,密信内容我不方便多说,但是有些东西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时刻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要忘记你们这重身份赋予你们肩上的责任。” 朱冼将令箭中的密信当着白言蹊和宋清的面焚毁,又将令箭重新拼接好,放在另外一边。 “身份?算科博士?”宋清不明白朱冼话里的意思。 白言蹊隐约猜到一点,却不大确定。 朱冼点头,转尔又摇头,手指点在桌子上,一字一顿,语重心长道:“你们不只是算科博士,还是朝廷加急选拔的补位人才,你们懂补位二字意味着什么吗?” 白言蹊明白了一点,宋清却是半点都没有明白。 “你们这次考核的题目偏向于应用,而不是像算学科举考试那样兼有理论与应用题目,这就是此次补位考核的目的。国子监中虽然不缺算科博士,但是那些算科博士有几个能够将算学真正应用到实际生产生活中去?朝廷赈济灾民需要算科,工部户部吏部兵部都有着一大批无头的事情等着算科博士去解决,可是国子监的算科博士对于那些问题却束手无策,这才是朝廷突然征补算学人才的目的!” 白言蹊恍然大悟,宋清也略微明白了一点。 朱冼端起茶壶为自己满了一杯,挑眉看向白言蹊和宋清,“所以,现在你们俩应该明白自己的重要性了!之后有没有人给你们找茬我不敢保证,但是现在绝对没人敢给你们找茬。户部吏部工部兵部和算学相关的问题卷宗已经摞了何止千万卷等着处理。若是有人敢将你们弄下去,那谁去帮户部工部吏部兵部解燃眉之急?若是国子监有人嫉贤妒能,我敢肯定,户部吏部工部兵部的那些老家伙会让自家的子孙将国子监给拆了!” 白言蹊松一口气,“不会出问题就好,不瞒朱老您说,若是新式算学的这些东西会为我招来祸事,那我绝对会连夜将这些题板全都烧掉,绝对不留下一点点的痕迹。” 朱冼被白言蹊这番傻不愣登的话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朝最是看中人才,只要你有能力就一定会被重用,除非你脑子进水去造反。当日考核你们用的题目就是国子监那些算科博士困惑已久的东西,一群人聚在一起用累举法才能得出结果来。在考核中要求你们在两炷香时间内解决四道题,这已经足以证明你们的算学天资有多么高!” “如若你们解题的速度是因为新式算学的话,你们不仅不会获罪,恰恰相反,你们会受到朝廷的褒奖与嘉赏!算科博士官拜四品,说不定能够更进一步,成为从三品,正三品的三品大员!到时候朝中就更没有人敢随便动你们了。你们背后站的是六部,只需要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可,管那么多做什么?” “退一万步讲,你们做的东西是学问,就算做错了,那也还没有传出去祸害任何人,顶多就是撤去教学资格,留任查看,俸禄照样领,那和吃闲饭有什么区别?领着俸禄不干活的日子想想就过得滋润。老头子在朝中兢兢业业干了这么多年才得了这样的待遇,你们在学问上做出点儿问题就可以被停职享受到,朝廷对你们这些做学问的人真是太好!” 白言蹊心中有一群又一群的羊驼神兽飞奔而过。 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仅仅局限在由‘科举’二字引发的联想上,甚至她自动带入了前世封建王朝中的科举制度,是她着相了。 “没想到这个世界的朝廷如此重视人才,真是做学问之人的幸运。”白言蹊在内心中感慨一声,弯腰冲朱冼行礼,恭敬道:“言蹊受教。” 朱冼脸色的笑意越累越浓,眼眸中带上了些许逗趣,“还有一点本来是不应该说的,但是老夫我今天实在忍不住想说,你就掏干净耳朵听着。” 白言蹊将头侧了侧,做洗耳恭听状。 朱冼品了一口茶,眯着眼睛慢悠悠道:“你这丫头背后站着顾修禅师,有什么好害怕的?顾修禅师医术通玄,正是朝中权贵所追捧的对象,而且我上次患病时,听顾修禅师对丫头你的医术颇为推举,甚至听说你在我身上施展的针灸术已经失传三分之二,只要这消息传出去,宫里的贵人还不都乐疯了?” “虽说顾修禅师出身自清医寺,但终究他已经还俗,而且男女有别,就是医家也需要避讳。有很多妇人家的病还是多有不便,而你是女子,在诊病的时候自然会方便许多……你这丫头简直全身都挂满了金灿灿的免死金牌,若是我有你这样的本事,我早就将国子监中的那些陈旧习气连根拔起了,你现在有这个机会,遇到了可千万别手软。” 白言蹊的心彻底掉进了肚子里,大松一口气的同时,耳畔再度浮现出顾修禅师的那句‘若是你谁让你皱眉,我就灭谁满门’,她的嘴角微微勾起。 有个霸道禅师做靠山的感觉就是爽! “既然朱老都这么说,那我和宋清就不再畏手畏脚了,明日上午继续刻印刻板,下午就去墨染斋找傅老,看看能不能先加紧印制出两三本来。” 朱冼摆手,“去去!不要来打扰老头子品茶。” 白言蹊嘴角直抽抽,想到前世的一个生活经验,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朱老,晚上饮茶对睡眠不太好,您还是少喝一点罢!” 清香的红梅茶水在唇齿间流连回荡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依旧,朱冼却再也无法将茶水咽下。 难怪他经常在夜里失眠! …… 白言蹊和宋清的答题卷是最早送入国子监中的。 因为这次朝廷突然增设的补位考核题目都来自于国子监博士一致评选出来的‘难题’,还是难度令人发指的那种,故而国子监算科博士对于这些答题卷格外的重视。 全国各地参加算科考核的人不少,但是能够满分通过的真没有几个,一个州府能出一个就已经实属不易,像徽州府这样一次性出现两个算科博士的情况更是凤毛麟角,君不见偌大一个京城都没出现算科博士吗? 从徽州书院传入国子监的东西刚到,那些闲着的算学博士就炸了锅,纷纷涌了上来,强力要求观摩这两位算科博士的答题卷和命题卷,即前四道题的答案和第五道题的题目。 最先拿出来的是宋清的题目,一共四道题目,宋清就有三道题运用了纯粹的方程式的解法,剩下那道最难的题目还是用方程式和传统算学两种方法相结合的方法解出来的。 那些个国子监博士刚开始看到宋清的解法时,均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宋清言之何物,但是以他们的算学水平,从宋清写的第一步一路推导到最后一步,根本找不出一丝破绽来,而且结果也与他们累举出来的方法一致无二,这便足以证明了宋清所用方法的正确性。 宋清的答题卷当下就轰动了整个国子监,那张答题卷直接被国子监算学博士的领头羊祖兴保存好,请来上好的工匠把那张答题卷装裱起来,挂在了国子监的算科堂中。 其次打开的是白言蹊的答题卷。 相比于宋清那张答题卷给国子监那些博士带来的震惊,白言蹊的这张答题卷给国子监算学博士带来的震惊更加猛烈! 娟秀的字体,精致的排版格式,清晰的答题思路……这样的答题卷看一眼都是享受。 国子监的算科博士虽然没有见识过方程式这种新式算学,但是算学基础都不差,看着宋清在答题卷上给出的答案稍微琢磨了一会儿便明白了个大概,在看白言蹊的试卷时,他们已经有了方程式的基础。 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白言蹊在答题时用到的方法更加简单,相比于宋清那种一半传统算学一半新式算学的答题方式,白言蹊破题解题的方法变得更加刁钻古怪,频频出现破题的奇招和妙招,看似寻常无奇的一个推导步骤,却能在后面破题时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祖兴已经被白言蹊的这张答题卷震惊傻了,陪他同傻的还有一众国子监算科博士。 “啧啧啧,这道题目我当时解过,用累举法整整累举了六日才得出结果,我本以为除了累举之外再无他法,没想到这位考生只是经过几步逻辑推导就将题目简化了一大半,之后再用他们二人同时用到的这种破题新思路解题,真是妙哉!”一位算科博士拍案叫绝。 另外一位算科博士手中已经拿了一个装订好的本子,蘸饱浓墨的毛笔在纸页上龙飞凤舞,他正忙着抄写白言蹊答题卷上的过程呢,单单饱一次眼福如何能够,必须得抄下来好好琢磨啊! 与这位算科博士有相同想法的人还有很多…… 祖兴很高兴,等这些算科博士都将答案抄写下来之后,他又组织国子监年龄最大、最有权威的那几位算科老博士将白言蹊的答题卷重新审阅了一次,这才让工匠把答题卷装裱好。 祖兴当下就拍板决定,他此次要亲自去徽州书院授予这两位天赋异禀的算学博士腰牌,并且将这两位算学博士的答题卷采用最精致的装裱方法,日后这两份答题卷将长期挂在国子监算科堂的墙壁上,供所有算科学子瞻仰学习。 “祖老,快将那第五道题也拆开来看看,让我们见识见识这两位算科博士亲自出的题目有多么难!”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不住地催促祖兴。 祖兴性格还算随和,当下就乐呵呵地拿出一块题板来拆开,正是白言蹊的‘强盗分金’问题。 祖兴对着题目念道:“五名强盗共抢到了一百两黄金,他们按照排名的顺序依次提出分配方案:首先由老大提出分配方案,然后五人表决,超过半数同意后方案才会通过,否则老大将被丢入万丈悬崖,绝无生还可能。以此类推,假设每一个强盗都绝顶聪明、足够理智,而且他们都希望自己得到的黄金最多,那么请问老大该如何分配黄金才能满足需求?” 一位满脸麻子的算科博士想当然道:“五名强盗分一百两黄金,最合适的方法自然是每人二十两,按照这种方法分配最合适不过了。” 祖兴脸色一沉,瞪着眼睛训斥道:“一派胡言!连题目都没有听明白就作答,真是猖狂至极!这题目中明明说了,每一个强盗都希望自己得到的黄金最多,首先便排除了平均分配的可能,马博士,你这算学头脑莫非连个强盗都不如?” 被当着众多同僚的面如此毫不客气的训斥,那马博士的脸当下就臊得通红,恨不得从地上扒出一条地缝来钻进去,真是丢脸丢到国子监了。 另外一名算科博士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道:“强盗老大想要利益最大化,那自然不能平均分配,可如果他给自己分配的黄金多了,又一定会引起其他强盗的不满,那样他就会被丢入悬崖,此处存在矛盾点,这道题从此处入手不可破。” 祖兴点头赞同,语气有些感慨。 “朱冼当年就是从徽州书院走出来的,我本以为和那老家伙的交情不错,没想到他居然同我都不说实话!当初我问过他徽州书院的算学水平如何?好他个朱冼,居然同我说徽州书院的算学水平一般,能够出现这般思维伶俐的算学博士,可想而知徽州书院的算学水平有多么强!起码比国子监中要强上不少,有谁要同我一起去徽州书院看一看?听说朱冼那老东西现在就住在徽州书院里,我倒要看看他当年糊弄我之事该怎么揭过!” 整日醉心于炮制红梅茶的朱冼不会知道,他当年的实话实说已经被祖兴定义为‘不实诚’,甚至祖兴还带了一帮子人来找他算旧账! 相比于白言蹊那道难度爆表的海盗分金问题,宋清命的题目就简单了许多,若是用传统算学很难解出,但是国子监最不缺的就是在算学之道上有天赋的人。 在看了宋清命的那道题目之后,当下就有一位算科博士照着白言蹊答题卷上用到的二元一次方程组将题目解了出来,再将答案代入进去一看,十分贴切题干,这道放在传统算学中难度爆表的题目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解开了。 尝到新式算学甜头的国子监众多算科博士当下就同祖兴提出了随行的要求,对于那些本来就没课以及虽然有课但是能和其他科的教书先生调开课的算科博士,祖兴自然不会拒绝,毕竟新式算学这么厉害,懂得人越多对朝廷的贡献就越大,国子监的名气也就会越大;而对于那些个有课并且无法调课的博士,祖兴自然就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除了同情之外,他也无能为力。 被准许同行的算科博士个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被拒绝同行的算科博士则是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那些被拒绝同行的算科博士自然不会甘心,几个人回去一商量,当下就给学堂中的学子放了假,要求那些学子自己抽空找时间去徽州书院游学取经,甚至这些算科博士还暗搓搓地放出了消息,将祖兴等人离开的时间都告知了自己的学生,并暗示学生,尽可能地跟上国子监内的算科博士,不然万一到了徽州书院却进不了大门,那该有多尴尬? 这些给学生放假的算学博士良心一点都不痛,他们想的很明白,有了新式算学的出现,传统算学势必会被淘汰,那还学这些东西干啥?有啥用?不如提早接触一下新式算学,万一传统算学和新式算学有什么观念上相冲突的地方,那多学一日传统算学不就等于多浪费一天的时间还多耽误自己一天生命吗? 国子监虽然大,但是算科堂的学生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上学,只是屋舍号不同而已。刚下课,这边的学子被教书先生放假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算科堂。 听说这边的学子都要去遥远的徽州书院游学,其他屋舍的学生立即就不淡定了。 小伙伴都出去玩耍了,就我们留在国子监学习?凭什么? 于是乎,别的屋舍的学子纷纷自发前去请假,要求像那个被教书先生放假的班级一样,集体去徽州书院游学……负责授课的教书先生很无奈,只能将这个消息递到了祖兴面前。 祖兴当下就被那些算学博士整出来的幺蛾子气了个四仰八叉,仔细想想还有些想笑,索性大手一挥,整个算科堂全部停课,若是有愿意跟随师长们一起去徽州书院游学的人,那都务必跟紧队伍,路费食宿费以及中途的开销全部自费,若是不愿意,那就安心在家待几日! 甚至有知情者在国子监算科堂传出消息,这群算科博士都是去徽州书院学习新式算学去了,说不定学习归来之后国子监的算科堂就会改授新式算学……这样的预测性谣言一经传出,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学子当下就坐不住了。 若是别人都在徽州书院取到了新式算学真经,就他一个人啥都不知道,那明年考核时不垫底才怪? 能在国子监中念书的人,个个非富即贵,家长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思比一般人家还要来得殷切,故而等到祖兴等人出发前往徽州之日,那些个算科博士们惊讶地发现,所有的学子全都出动了,无一人缺席。 明明只是一个算科博士腰牌的授予仪式,愣是被国子监搞成了算科堂集体冬游,这件事在京城中足足炒了四五天的热度才降下去。 …… 徽州书院。 白言蹊和宋清从红梅苑出来之后,宋清斟酌再三,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告知了白言蹊。 “白姑娘,既然朱老说新式算学不会出现你我预想中的问题,那我们就不用担心了。封面页的刻板你重新刻印一份,我什么力气都没有出,当不起主编之名。方才是我一时被名利迷了心窍,也有想着帮你分担一些新式算学压力的心思在内,如今想想实在不该。无功不受禄,白姑娘还是将我的主编之名去掉。” 白言蹊怎么肯做出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情?当初她想着要壮大新式算学的团队,便将主编这顶高帽子分给宋清带戴了一个,如今得知这个团队就算人马不够也不会被人轻视,她就一脚将宋清踹开?这未免有些太过势力了罢! 宋清坚持要划去自己的主编之名,而白言蹊又坚持不肯划去,经过一番激烈的拉锯战后,二人终于协商出了结果:白言蹊给宋清一个校对编辑的名号,仍然挂在原来的位置。 回到秋菊苑之后,因为各种事情有了白家人的打理,烧水煮饭这些事情都有李素娥和苗桂花帮忙张罗着,白言蹊的日子过得再度舒坦了一些。 时间匆匆而过,当白言蹊和宋清捧着刚刚拓印装订好的书卷从墨染斋出来时,国子监冬游队伍到了。 迎接祖兴等人的自然是满面笑容如春风的朱冼和萧逸之。 谁料祖兴等人仅仅是给了萧逸之一个客套的笑容之后,拜托萧逸之将算科堂的一众学子安顿好,便将萧逸之支走了。 朱冼看不明白祖兴等人的用意,私下问祖兴,“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祖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睨了朱冼一眼,杀气腾腾道:“满嘴没一句实话的老狐狸,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你赶紧将你们书院中的白博士换来,我有事要问!” 朱冼心中咯噔一声,还以为是白言蹊的算学考核出了什么问题,连忙催人去唤白言蹊,直接将途经文庙的白言蹊带了过来。 祖兴绷着一张脸打量了好几眼白言蹊之后,慢悠悠地问道:“你就是写下‘强盗分金’问题的白博士?” 搞不清楚状况的白言蹊被突然出现的黑脸老头祖兴吓了一跳,不过想到她背后站着顾修禅师后,她的腰杆稍微挺直了一些,点头道:“正是。” 祖兴瞬间变脸,指挥朱冼,“朱老头,赶紧将你们徽州书院最大的屋舍腾出来,我们这些人都是来听白博士讲‘海盗分金’问题和新式算学的,你赶紧麻溜地去找地方,我一刻都不想等。” 朱冼:“……”你个老古板,请教答案就早说,装出一脸黑无常的样子凶给谁看? “按照常规流程,难道不应该先将腰牌授予之后才能问第五道题的答案吗?”朱冼眯着眼睛问祖兴。 早已亟不可待的祖兴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玉相间的令牌塞给白言蹊,急吼吼的问朱冼,“这样可以了么?你个满嘴没有实话的朱老头,赶紧给我腾开一间大的屋舍,我们这些人跑来都是为了听白博士讲课的,你少在这里耽误时间。” 白言蹊:“……”这一定是她见过最不走心的腰牌授予仪式。 还有,这些人真的是来听课的吗?她怎么感觉这些人都是过来砸场子的? …… 文庙礼堂中,被当成鸭子赶上架的白言蹊站在一众算科博士前,深呼吸几口气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硬扯出一抹微笑,装作侃侃而谈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紧张。 “其……实这道‘海盗分金’问题,考察的并非算学中的计算能力与计算……计算技巧,而是算学中的博弈思想。” 祖兴明显愣了一下,质疑道:“海盗分金?不是说强盗分金吗?” 白言蹊脸上假装出来的微笑瞬间凝滞,都怪她说习惯了,居然连当初自己在题目上动的手脚都给抛在脑后,她连连赔不是,“抱歉,是我说错了,正是强盗分金问题。” “在强盗分金问题中,‘分配者’如果不想死,就必须得让自己的分配方案获得超过半数人的同意,这是关键之处,所以这道题目就可以简化为,提出分配方案的强盗必须事先考虑清楚合其他人之意的分配方法,并且利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收益,拉拢其他强盗中最不得益的人。” “在这道题目中,只要老三、老四和老五之中有一个人偏离了绝对聪明的假设,那老大就定会被抛下万丈悬崖,所以老大必须考虑清楚他的这些兄弟们的理性和智慧究竟靠不靠得住,否则最先分配的那个人必死无疑!” 祖兴已经白言蹊七拐八拐的**绕晕乎了,他下意识地问白言蹊,“那白博士,在你看来如何分配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 白言蹊笑笑,双手托在虚空中轻轻往下一压,淡然道:“别着急,想要解开这道题目很简单,只需要一种新的方法就可以做到。” 一听这位在新式算学一道上独领风.骚的白博士又有了新的方法,那些从国子监来的算科博士皆是虎躯一震,振作精神,纷纷支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等白言蹊开讲。 “这种方法就是逆推法!” “从后向前推,如果老大、老二、老三都被丢下悬崖,那剩下的强盗将只有老四和老五,老五一定会对老四提出的分配方案投出反对票,然后将老四丢下悬崖,这样他便可以独占一百两黄金。所以老四如果想要活命,他必须支持老三的分配方案!” “绝顶聪明的老三定然能够想到老四的处境,所以极度重利的他提出来的分配方案会是:一百两、零两、零两;老三一两银子都不会给老四和老五,因为他知道就算不给老四,老四也一定赞同他提出的方案,再加上他手中握着自己的一票,他提出的分配方案一定可以通过。” 白言蹊的状态渐渐变好,嘴皮子越讲越溜,语调抑扬顿挫,每一句话都在撩拨着一众算科博士的心。 “但是,你们不能忽略掉绝顶聪明的老二,老二能够猜到老三的做法,所以他提出的方案已定会是:九十八两、零两、一两、一两;在老二的分配方案中,他已经放弃了老三的那一票,而是给予老四和老五各一枚金币。相比于老三提出的‘一百两、零两、零两’方案,老二给老四老五每人一两黄金的分配方案已经足够大方,所以面临这种选择时,老四和老五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支持老二,而老三将成为弃子。这样下来,老二将拿走九十八两黄金。” “同样,老二的分配方案定然会被老大猜到,所以老大提出的分配方案也很确定,只有两种可能:他自己拿九十七两黄金,老二一两黄金都不给,老三获得一两黄金,老四和老五之间选择一人给二两黄金,另外一人一两都不给。相比于老二的分配方案,老大的分配方案对于老三以及老四和老五中间的某个人更有利,再加上老大自己手中还有一票,所以他一定可以活下去,这样下来,老大手中必然获得九十七两黄金。” 白言蹊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之后,轻轻吐了一口气,虽然‘海盗分金’的答案已经深深烙入她的脑海中,但是现在跟着答案再想一遍都觉得烧脑。 提出海盗分金问题的人简直就是一个逻辑变.态! 那些来自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刚开始还在拿着笔跟着白言蹊的节奏记录,可是写到老三分金方案的时候就跟不上白言蹊的速度了,只能目瞪口呆地听着白言蹊讲。 听着好有道理,可是他们的脑速完全跟不上白言蹊的节奏,除了大致记下白言蹊给出的答案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记下。 就连国子监算学博士中最德高望重的祖兴都被白言蹊给绕懵了,不过他已经从白言蹊给出的思路中听到了破题的方法,此刻正紧闭着眼睛在心中慢慢推理,距离白言蹊最终给出的答案越来越近。 就在祖兴在心底默推到老二的分配方案时,一脸麻子的马博士突然出声指责白言蹊。 “一派胡言,若是按照你最后所说的分配方案分配黄金,老大一人独得九十七两,老二一两不得,老三得到一两黄金,老四和老五中有人得到一两黄金,有人一两都得不到,那老大定是第一个被丢下去的人!你都说了那些强盗绝顶聪明又无比贪婪,他们怎么可能接受老大一个人得到的黄金比他们多?” 白言蹊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冷笑,道:“我讲的很明白,那些强盗都绝顶聪明,自然不会做自断后路的事情。莫非这位兄台你认为聪明绝顶的海盗都是只顾身前利益而不管身后利益的人?若是按照这位兄台的思路,那岂不是说老大提出方案的时候其他人一起反对,然后将老大丢下悬崖,老二提出方案的时候老三老四老五再次全部反对,也将老二丢下悬崖……多么愚蠢的做法,能够这样拎不清的强盗怎么配得上绝顶聪明二字?” 站在一旁的朱冼皱眉给白言蹊递眼色,用嘴型比划道:“是四个字!” 白言蹊:“……”她都快紧张傻了! 祖兴点头,他在心中已经推出了结果,虽然结果看起来真的很扯淡,但却是最符合逻辑的答案。他出声道:“白博士说的不错,真是好生奇妙的一招逆推法,白博士玩的这一道题目已经不仅仅在算学的范畴之内了,连人性都考虑了进去。若非今日听白博士亲口解惑,怕是让老夫算到咽气都算不出来。白博士学识之渊博,祖某佩服!” 刚刚在祖兴那里讨了没趣的朱冼黑着脸同祖兴道:“怎么样,就问你服不服气?这就是我徽州书院的算学水平!是不是甩出国子监八百里?” 祖兴眉毛一挑,“若是徽州书院的算学分科真有这样的水平,那我倒挺期待明年的科举了。不知道徽州书院的算学分科能够走出多少名在算学上有天赋的年轻人?除此之外,明年在苏州书院举行的百院大比,我期待徽州书院算学一道的惊艳表现,毕竟你们徽州书院整体实力还算凑合,但是能拿得出手的学科真心不多,这都多少年没有培养出一鸣惊人的天才了?” 朱冼脸色越发的黑了,此刻的他切身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何等的酸麻。 自家书院里的王八池子有多么深他又不是不知道,虽然现在看似算学之道顶尖的两位博士都在徽州书院,可是学生一般啊!白言蹊和宋清连一堂课都没有讲过,那些学子连新式算学的皮毛都没有接触到,怎么可能比得过其他书院的学子? “看来必须尽快催着白丫头和宋小子上课了。”朱冼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