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糕糜先生(6)
糕糜先生眼睛动了动, 灰白色的瞳仁盯着春山行。 “……你是山神?”他用嘶哑的声音笑了, “这武器可杀不了我。” 穆笑与伯奇也已经跃上芒泽,呈包围之势将糕糜先生围在当中。 “我不是来作乱的, 我是有事相求。”糕糜先生的身影瘦伶伶, 在夜风中瑟瑟而动, “我有巫十三的秘密要告诉你。” 程鸣羽又惊又疑:“你是巫十三的人?” 即便隔着厚重的布,她也能看出他的双眼因为憎厌而皱起。 “是。”糕糜先生不情不愿地说。 程鸣羽还想再问, 却见长桑等人震愕地盯着糕糜先生脚下。 他们全都站在芒泽上, 站在那片透明的巨大石板之上。在众人脚下,芒泽正永恒不停地涌动着金色的地脉灵气。 “……你以前也叫糕糜先生?”长桑不由得出声询问, “你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站在芒泽上, 而不会有灰飞烟灭之虞?”糕糜先生又笑了, 声音极为可怕,“全拜巫十三所赐。” 他扭头看向程鸣羽。 “小姑娘,你虽为山神,但我看得出来, 你神格不够, 甚至还不如我身后这位长翅膀的和声音大的。”他上下打量着程鸣羽,“木箭伤不了我, 放下来。” 但程鸣羽没有动。 她仍旧稳稳地举着春山行,箭尖准确地瞄向糕糜先生的额头。 “你先告诉我巫十三的秘密。”她冷静地说, “此处是芒泽, 是可以回应山神呼唤的地方,只要你稍有动静, 我立刻可以驱动芒泽的灵气吞噬你。你周围的这几位全都是守卫凤凰岭的神灵和精怪。你无权命令我,但在此处,你必须听我的命令。” 伯奇和长桑在糕糜先生背后飞快对了个眼色。 她能驱动芒泽的灵气对付邪物?——长桑又惊又喜。 骗人的。——伯奇摇了摇头。 但糕糜先生显然是被程鸣羽虚张声势的样子震慑了。 “山神啊……”他点点头,开始揭开蒙住大半张脸的脏污麻布,“我很久没见过真正的山神了。” 麻布掉落在地上。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几乎被腐蚀得看不清原本模样的人脸。 他的半副牙齿裸露在外,森白的骨骼上有黑色的斑点,脸上的皮肤和血肉完全一塌糊涂,仿佛曾被粗暴地剥落下来又随手糊回原处,全不顾是否恰当。 程鸣羽和应春就在他面前,两人都吃了一惊。 应春更是立刻站到程鸣羽身前,拦在了程鸣羽与糕糜先生之间。 她在戒备糕糜先生,但糕糜先生却看着她,歪斜的嘴上露出一丝笑:“好香……你是应春,对?” 应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伯奇吓了一跳,抬腿就要走上去,但被长桑拉住了。 “我曾听过你。很温柔,很可爱,只要是你在的地方,永远都弥漫着玉兰花的香气。抱歉,吓到你了,但我没有恶意,”糕糜先生把布条扔到地上,看着它在接触石板的瞬间便化为了飞灰,“既然要袒露秘密,自然也得用真面目示人。” “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程鸣羽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以前是在哪里居住的?” “婆青山。”糕糜先生指着自己的脸,“当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我们的山神出事,我就……” 他哑声笑了出来,为这冷飕飕的夜平添几分不安。 穆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婆青山的山神是谁?”他的手里拎着剑,“他是什么人?” “你们见过的。”糕糜先生的笑声里带上了嘲讽之意,“不过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巫十三。” 程鸣羽惊得差点连春山行都没握住:“什么!” “你们没听错,我也没有说谎。”糕糜先生一字字道,“巫十三就是婆青山山神,当然,他已经成了混沌。” 所有人都呆在当场,程鸣羽立刻想起了混沌形成的所有条件:大量的死灵,巫池,以及巫池之中的精怪。 她忽然明白了糕糜先生的意思:婆青山有一个巫池;而巫池中孕育的恶意与邪念,竟然连婆青山的山神都吞噬了。 据糕糜先生所说,事情是从数百年前开始的。 缅甸的东吁王在建立一个繁盛国家之后开始朝外扩张,试图增加自己的领土。 婆青山位于西南边境,夹在南疆与缅甸之间。东吁王的军队与云南王沐英家族的军队不断爆发战争,缅甸军队在尝到胜果之后接连向东和向北蚕食别国领土,最后甚至一把火焚毁了顺宁府。 从顺宁府被焚毁开始,明军终于进行了反击。手持皇命的游击将军与参将率领军队奔赴云南,和土司以及当时尚存的驻军汇合,开始回击。 只用了两年,原本被东吁王吞掉的地区又先后一一回到手中。 明朝军队占领了缅甸阿瓦地区之后,反击终于结束。反击变成了反攻,将士们终于收手,并认为此战应该已经结束。但军队拔营离开云南之后不久,东吁王再次出兵,先是收复了阿瓦,并且再一次朝着北方进攻。 一封封写满求援和控诉的信件快马送往顺天府。以当时顺宁府的战力和云南土司们的军队,根本不可能抵挡东吁王朝善战的队伍。但当时在宁夏、朝鲜和播州都先后爆发了大战,遥远南疆的战事虽然紧急,但顺天府却一直在犹豫:军队损失太重了,为了这么几个小小的、几乎没有任何收益的地区,是否还值得再出征一次? 京师迟疑数年,东吁王终于再次攻破了边境。 婆青山大战便是那时候爆发的。 土司木旺麾下的一支军队,在婆青山与东吁王朝的进犯军力碰上了。 大战持续了十天九夜。 在第十个白天,一场古怪的大火从东吁王的军队中心烧起。 最先毙命的是带队的将军。他分明藏身在密密丛丛的兵士之中,没有流箭也没有□□弹,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嘭地一声开始了爆燃。 从燃烧到毙命,不过短短一瞬。 东吁王的军队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缅甸兵士用听不懂的语言,尖声狂呼着一个词。 “他们在喊,巫者。”糕糜先生嘶哑的嗓音,如同因为砍杀人肉人骨太多而磨损了的刀身,令人遍体生寒,“从土司军队们开始和东吁王军队对战开始,巫者就是战役中非常重要的角色。” 巫者是土司军队的人,但是他们实际上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管理。 在战争开始之前,巫者大都生活在城镇与山林之中。他们熟悉天穹与土地的一切变化,纵然其中会出现诸如鬼师这样试图司掌生死的巫者,但绝大多数的巫者仍然是顺应天地流转的规律来学习和生活的。 当日在婆青山的战役之中,土司军队□□有十三位无名的巫者。 他们的姓名不会记载在任何书册之中,甚至军队中的大多数将士也不可能认得他们。 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古怪的斑纹,全都带着黑色的手套,腰上缀满叮当作响的玉石或者骨头——而更能说明巫者身份的,是他们手中抓持的一根木杖。 木杖原本是银白色的,但在长年战役之中,已经被血色与杀气浸染成了刺目的黑红之色。巫者手持木杖,便无人敢随意打扰。 土司的每一支军队出征总有巫者跟随。他们沉默着走在队伍的最后侧,在战场中也只站在后方,沉默寡言,从不多话。挥舞木杖赐予战士天地的护佑,增加他们杀敌防御的能力,这似乎就是巫者可以做的事情了。 “即便是巫者,也不可以随意杀生。”糕糜先生在芒泽上缓慢踱步,缓慢说话,“正因为是通晓天地规律之人,所以才绝对不可违逆规律,绝对不可轻取人命。” 但婆青山战役之中,巫者烧死了东吁王的将军。 那时候战役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婆青山凹陷的山谷中血流成河,身着土司军队战甲的年轻战士们躺倒了一地,三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下二十来人。 战士让巫者先走,他们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东吁王的军队根本不可能保全性命。 十三位巫者退出了将近一里地之后,转身攀爬婆青山,登上了婆青山的山顶。 从缅甸进犯云南有数条路径,婆青山就是其中一条。如果东吁王的军队通过了此处,他们身后的十余个还未完成撤离的城镇,将遭受灭顶之灾。 于是,十三位巫者犯禁了。 当日天气异常晴朗,只是过午之后,婆青山山顶上便笼罩着浓厚的乌云。大雨倾盆,雷光从云中透出,利剑一般的闪电由高处劈下,夹着沉重去势击落了被豪雨淋湿的巫者。 天罚降落在他们身上,无一幸免。 因为他们屠戮了一整支东吁王的军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尸体堵塞了道路与河流,被雨水和血水泡得肿胀变形的尸体堵塞在山谷之中,只能凭衣着来分清他们的身份。 “杀戮的怨气太重、太重了。”糕糜先生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所说的故事吓住了,“婆青山是一个清洁的地方,向来有山神驻守。但是巫池就这样形成了,十三个巫者的魂灵带着不甘与怨气,淤塞在山谷之中。” 当婆青山山神来到此处察看时,在巫池之中嚎叫与游荡的巫者的魂灵,顿时找到了寄宿之处。 芒泽上一片沉寂。 谁都没有想到,巫十三的内部,居然是山神。 程鸣羽此时终于明白让甘露仙耿耿于怀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因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可以触碰神灵与精怪。因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根本不算彻底的邪物,只要借助他的力量,糕糜先生这样的怪物也可以进入凤凰岭。 ——“不对。” 长桑忽然开口。 “不可能。”他盯着糕糜先生,“你在说谎。婆青山山神和白汀一样,是山岭自己孕育的神灵。它们在山岭所在之处是受到地脉庇佑的,任何邪物都不可能侵入。巫池中的死灵是彻头彻尾的邪物,即便那十三个巫者有无边法力,又怎么可能接近神灵?” 程鸣羽心想,他又要搬出那套神灵比其余东西都要高贵的论调了。 果然,长桑下一句话便是“要知道,神灵远比巫者的灵魂更高贵”。 糕糜先生没见生气,转头打量长桑。 “我没说谎,长桑公子。”他显然识得长桑,并且奇怪的是,语气比对着程鸣羽时更加恭敬,“因为山神身上出现了裂缝。你们不知道吗?有了裂缝,便有了让外物侵入的缺口。” 穆笑连忙问:“裂缝是什么?” 他总是记挂着白汀被邪物侵占的事情,凡是与这桩公案有丝缕联系,他总分外紧张。 “我不知道。”糕糜先生想了想,脸上露出个怪异的笑,“但我晓得,他的裂缝是拜凤凰岭前任山神白汀所赐。” “神灵,高贵的神灵。”雷公摇晃着被酒熏得微红的大脸,“怎么能允许自己身上出现裂缝呢?” 坐在他对面的雨师闷头喝酒,不吭一声。 “不要想着去沾染人间情爱啊。”雷公又说,“你知道的?飞星仙子的事情。” 雨师:“啊。” 趴在桌边舔酒的乖龙抬头:“我不知道。” 据雷公所说,九重天的飞星仙子曾因犯错被打入人间受罚。等到将回九重天的时候,她竟然下跪恳求侍者去修改地府生死簿,只因她家中父母及弟妹皆染了瘟疫,不久于人世。因这一跪,她触怒使者,平白又在人间多熬了五十年。 “可飞星过得挺高兴。”雨师说,“回来之后,她反而消沉了。” “人呐,身上的裂缝太多了。”雷公不理会他的辩驳,说,“只要有所牵挂,便有了让邪物入侵的机会。你已经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了,那凡间的情谊,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没有贪恋的必要了嘛。人一辈子多久,神的一辈子多长,你自己想想。” 这些话是对着雨师说的。 乖龙完全不明白雷公让雨师想什么,鼓起龙眼看着雷公身旁侍酒的渊龙,以眼神探问。 渊龙不理他,转过了头。 “……甘露仙不是人类。”雨师闷闷地说,“她是精怪啊。” “那和你也不是同类。”雷公斩钉截铁,十分无情,“你就别有事没事下凡找人玩儿了,万一让那精怪会错了意,真喜欢上你,对她也不好。” 雨师重重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 “老子想不通。” 雷公费了半天口舌,换来这么五个字,顿时气得胡子都直了。 “我去准备准备,干活去了。”雨师谢过他的酒,抓起乖龙大步离开。 渊龙送他离开雷公居所,忽然听见雨师嘟囔:“老子也不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 缠在他手腕上的乖龙见他心情低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一个马屁:“雨师大人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厉害最勇敢最大方最富有最善良的神。” 可惜因为拍得过火,没有丝毫用处。 雨师接过渊龙拿来的酒,让他代替自己再次向雷公致谢。 他知道雷公是个老好人,怕自己走错了路,所以才三番四次提醒,拐弯抹角地,直截了当地,什么法子都用过了。 可他还是喜欢到雨神峰上喝甘露仙的茶。 “渊啊,当神仙好玩么?”雨师问渊龙。 “还行。”渊龙脸上无甚表情,“我从一出生就跟着雷公,不清楚不当神仙是怎么一回事。” 雨师点点头,自嘲地笑了:“嗯。神仙……神仙自由自在,神仙高世间万物一等,当然好玩了。” “……也不见得。”渊龙垂眸看着他腕上的乖龙,“乖龙也是神仙,也是高世间万物一等。可雷公一不顺心,不喜欢他了,还不是一样随便就丢弃给了别人?” 雨师一愣,连忙问:“怎么了?他连你也要送人?” “没有。”渊龙有些沉闷,“就是这儿只有我一个人,雷公平时也不大乐意跟我说话的。我……我这样的小仙,和你们不一样。” 雨师想安慰他几句,但想了又想,却又觉得什么样的安慰都不实际。 倒是乖龙在他腕上叽呱乱叫:“你可怜我?你可怜我是不是?!你这条丑龙,你凭什么可怜你龙爷爷我?!我不止高世间万物一等,我还高你一等呢!” 渊龙:“你能不能化成人形再跟我说话?你大舌头!” 乖龙憋了一口气,半天吐出一股水:“呸!” 雨师等它和渊龙吵完了才拎着他登上车辇。 “你们不能少吵一次么?”雨师对乖龙说,“你老友过得不开心,你也不问候问候。” “懒得理他。”乖龙把尾巴缠在车子上,回头冲着离得越来越远的渊龙吐舌头。 车辇离开了九重天,穿破云雾,在深夜里逡巡人间,降下暗夜中的一层薄雨。 他们经过了凤凰岭,雨师还是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 雨神峰上没有人。 他不知道何谓裂缝。但如果自己身上的第一条“裂缝”是因为甘露仙而得的,他并不害怕,反而隐约感到说不清楚的快乐。 在凤凰岭的芒泽上,争执仍然在继续。 狂怒的穆笑一脚踢翻了糕糜先生,用剑指着他:“不可能!白汀不会做这种事情!” 糕糜先生慢吞吞爬起来,稍稍远离了穆笑。 “你弄错了。是婆青山山神因为白汀出现了裂缝,这事情确实与白汀没什么关系。”他嘎嘎地笑,“我见过白汀。她拜访婆青山的时候,山神接待了她,我当时也在的。” “……你也在?”程鸣羽忽然之间恍然大悟,“你是婆青山原本就存在的精怪。……你原先,也跟长桑一样,是负责治病救人的?” 糕糜先生这回转过头来了。 “是。”他没有否认,“巫十三形成之后,他陆续吞掉了婆青山上的所有精怪,除了我。他也曾想过吞噬我,但吞到一半他就放弃了,又把我吐了出来。” 他指着自己的脸,“就是这样,我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长桑大奇:“为什么?混沌饿起来什么都会吃,居然吃到一半还能放过你?” “因为他需要我帮他。”糕糜先生冷笑道,“他太疼了,他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每一瞬间都是疼的。” 糕糜先生指着自己脚下的芒泽。 “山神是依靠地脉灵气来生存的。婆青山成了巫池,婆青山的山神也成了混沌。山的地脉已经死了,没有活物,没有林木,你们的山神白汀抵达婆青山的时候,巫十三带她去找紫杉木,那是婆青山上最后一片活着的林木。可是很快,连它们也枯萎了。所以巫十三会疼,他是混沌,但他本质仍然是山神,他需要从地脉里汲取力量。” 他的语气变得愈加神秘。 “这是第二个关于他的秘密。巫十三想夺取凤凰岭,是因为他从白汀那里听过凤凰岭的事情,他知道这是个美丽的山岭,拥有他梦寐以求但已经不可能再得到的一切。他想占据凤凰岭的地脉。” 程鸣羽目瞪口呆。 侵占白汀躯体的邪物,这样看来同样也是巫十三麾下的东西。 她猜得没错,他的目标果然是芒泽——或者说,是芒泽之下的地脉。 可是白汀当时所见的应该已经不是山神,而是山神与混沌的混合体,巫十三。她没有认出来么? 还是说,她已经认出来了,但却仍旧相信他? 正要再询问时,糕糜先生已经朝着她走近一步,灰白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狂热的恳求。 “退回去!”应春大喝。 糕糜先生不为所动,他靠得近了,程鸣羽能闻到他身上带着的腐烂的臭气。 “帮帮我,山神。我帮了你们,我把巫十三的秘密告诉你们,你应该要帮我的。”他大叫,“这叫有来有往对不对?你必须帮我!” 木箭的尖端几乎抵在他的额头上。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来,“你让长桑救救我,把我恢复原状行不行?” “……恢复原状?” “不是说我的脸和身体,是我的……我的……”他结巴半天,也说不出来要恢复什么。 与巫十三长久地呆在一起,他似乎也已经被他同化了。无论是躯体、脸还是行事作风,一切都沾染了邪佞,已经不可能简单地通过长桑来恢复。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 “不行吗?不可以吗?”他转身跑到长桑身边,“你不是神灵么!救我啊!我也是无奈的!为了活下去,我才会帮巫十三办事!” “你害了凤凰岭不少人命,还有脸让长桑帮你?!”愤怒地吼出声来的是伯奇,“杀人是犯禁的!是大罪!” 他一把将糕糜先生推倒在地。 糕糜先生踉跄着站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快步走到了芒泽边缘。 在芒泽下方,无数呆滞的病者正仰起头看他。 “救我之后,我可以留在凤凰岭,我可以救他们的。”他指着下方的人群对程鸣羽说,“快啊!命令长桑救我!你不出声,这些人可就立刻会死。” 程鸣羽立刻将春山行转向,再次瞄准糕糜先生的额头。 “你敢?”她咬牙切齿。 糕糜先生不止是脸已经不似人,就连他腔子里头那颗心,也已经完完全全被邪物同化了。 糕糜先生的手指动了动。 三两个农人发出了沉闷的呻.吟。他们捏住自己的脖子,用青筋暴起的手,生生折断了自己的颈骨。 脆响与人体倒地的声响传来,程鸣羽勾握弓弦的手指都发白了。 “这次是六个。”糕糜先生看看程鸣羽和她的箭,又看看长桑,“救我啊!快啊!快!我数五声,不救的话,这次要死十个。一……” 他才刚刚开始数数,程鸣羽手中的箭已经离弦。 原本平平无奇的木箭,竟在脱弦的瞬间,笼罩了一层浅金色的光亮,直冲着糕糜先生而去。 他的“二”还在唇齿间亟待发出,木箭已经击中了额头。 锐利的箭尖在皮肤下没入一半。 原本笼罩在箭身上的灵气忽然像是爆发了一般,轰地裹住了糕糜先生的身体。 他再没有发出一句声音的机会了。躯体从燃烧到化为灰烬,不过是瞬间功夫。 糕糜先生消失的时候,还蜷缩在婆青山深渊里的巫十三忽然皱了皱眉。 “死了?”虫落察觉了他的动静,连忙问。 “嗯。”巫十三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在浅浅的水潭里蜷成一团,“真疼……” “你本来不就是打算送他去探路的么,早就做好了他叛变和消失的准备了。”虫落嘎嘎地笑,“现在我们知道了,糕糜先生虽然能站上芒泽,但他没办法进去。看来你也一样。” “……还是要依赖山神。”巫十三慢吞吞从水潭里坐起。他身体呈现一种古怪而不正常的青白色,但随着他起身离开水潭,原本浮现在皮肤上的鳞片消失了,身后的尾巴也化作白烟,立在虫落面前的只是一个怎么看都十分平常的青年。 虫落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身体:“你还想让谁去?” “苦竹郎君。”巫十三在水里走来走去,不时因为身体内部的疼痛而停下来,“他最擅长勾引女人。” 虫落表示反对:“可是连我都不吃他那一套。” “你怎么一样呢?”巫十三笑着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抵着她的颈脖,“你吃过多少男人,那个小不点山神又见过多少男人?” 虫落皱眉退了退:“别靠近我,你现在很恶心。” 巫十三笑了一下,转身又开始在水潭里啪啪乱走:“我也没兴致。” “这次也是我和苦竹一起去吗?”虫落起身问。 “嗯。”巫十三又靠着山壁坐下了,“你还是先把山神居所找出来。不要贪玩了,否则吃了你。” 他语气平淡,虫落的四肢却在瞬间有些发僵。 她不敢应声,抓起衣裙跃出了深渊。 虽然已经接近清晨,但凤凰岭仍然一片静谧。 虫落因巫十三的态度而忐忑不安,在通知苦竹郎君前往凤凰岭之后,自己当先抵达了这里。 可山神的居所,她完全没有头绪。 穿过了浓雾,她在山路漫无目的地乱走。被糕糜先生影响的农人已经回到了村中,虫落知道,只要糕糜先生消失,那让人类患上恶疾甚至化身怪物撕咬同类的虫子就会随之死去。 但即便这样,为了不让曾见过自己的人认出,她还是尽量挑拣偏僻之处行走。 走到河边的时候,她盯着河水,心想万一山神的居所实际上是在河里呢?她怎么找? 呆望了片刻之后,忽然有人从后方拉了她一下。 “你靠太近了。”那男人脸色平静,让她小心脚下,“这几块石头很滑。” 虫落点点头,站到一旁。男人拎着水桶打水,随后又看了她一眼。 “你这么早,到河边做什么?” 男人生得英俊,很合虫落的胃口。 “奴家只是随便走走。”她作出一副娇弱模样,半掩着脸。 “不是想往里跳?”男人又问,还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虫落来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男人显然不信。他拎着两只沉重的水桶走上来,思索片刻之后,示意虫落向着河流上游看。 “往前走大约三四里,有一处山崖,挺陡。下面有个池子,挺深。你可以试试从那里跳,一般救不回来。” 虫落:“……” 男人看着她:“就是摔下去之后不是整个人四分五裂,就是泡在池子里面目全非。你仔细想一想。” 虫落原本以为这人是要跟自己套近乎的,但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反倒是自己先愣住了。 眼看男人已经提着水桶走进了雾里,虫落连忙藏在树丛之中。确认很难被人发现后,她捏起了法诀。 很快,她的头颅脱离了身体,悄悄缀着那男人前去。 “将军又去打水了?”小米蹲在院子里,用木棍戳金枝的兔子屁股,“你好啊你,居然让将军自己去打水,你干什么吃的!” “将军怎么不能自己打水了!”金枝挪了挪屁股,幸好他臀部肉厚毛多,小米戳不疼,“我昨夜可是忙活了一整夜,又累又怕。还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去!” 小米:“不是你和玉叶说凤凰岭上有没脑袋的妖怪吗!我有一点点怕。” 金枝:“呵。” 说话间,杨砚池已经拎着两桶水回到了院子。 小米连忙献殷勤,一边将水倒入缸中,一边告诉杨砚池自己已经做好早饭,他吃完就可以去找山神详细询问昨夜的事情了。 昨天夜里金枝确实是又累又怕地履行了职责。当得知程鸣羽居然用箭射杀了那个邪物,杨砚池抱着玉叶笑得弯下了腰。 他没想到,她居然还真的用上了。 据金枝所说,程鸣羽当时射出箭矢是毫不犹豫的,但随后便吓了一跳,噗通跪倒在地。 随着那邪物的消失,芒泽下方原本站立着的山民也纷纷倒地,把树上小心翼翼缩着的金枝吓得差点掉下地来。 金枝随后便回了家,没有再细看。他们具体在芒泽上说了什么他实际上也一句都没听清楚。 “反正你肯定要去找山神玩儿的。”他缩头缩脑地辩白,“我听得太清楚,你俩还怎么聊呀?” 杨砚池并没有戳破他因为太过胆小而躲得太远的事实。 吃完了早饭,杨砚池果真整整衣裳,朝着留仙台出发了。 小米收拾好碗筷,愁眉苦脸地思索应该如何说动金枝和玉叶两位雌雄大爷化成人形,和自己一同干活。他伸着懒腰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半开的窗子外面有个人正在探头探脑。 那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小米心中嘿地一乐,擦擦手正要去招呼,却见那姑娘窜进了屋子。 ——不是姑娘。那东西,只有一个漂亮的头。 小米发出能震破屋顶的尖叫,双腿一软,顿时坐在了地上。 那个漂亮脑袋忽然转过了头,冲小米张嘴露出满口獠牙。 金枝与玉叶正在井边打呵欠,却同时被屋内的血腥气惊得耳朵和尾巴都竖了起来。 “小米?!” 两兔转身往屋内跑,双双化作人形踏入屋中时,只听得窗户咔哒一响。 屋中并无其他人,除了血泊之中的小米。 作者有话要说: 【糕糜先生】《神异典》有载,原是元末行医的道士,经过保定柳山时说“我姓杨,这山叫柳,好啊我可以住这儿”,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葬在山顶上。后来人们为他建塔塑像,有疾病的人拿着糕糜呈拜,用纸放着摆在案头,过一阵之后就有药出现在上面,吃了很快能痊愈。(我的故事里改动了许多,只保留求医问药的这个途径。 【虫落】飞头族,头颅可脱离身体而去,但必须在日出之前回到体内,否则就会死。据说这一族都是美人儿~ 【东吁王朝】缅甸历史上最强盛的封建王朝,在明朝万历年间和中国有过绵延数年的中缅战争,并且吞并了木邦、蛮莫和孟养三个原本属于云南的地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明朝灭亡。 【土司木旺】木氏土司是明清年间云南三大土府之一的纳西族木氏领主。 【婆青山】位于我国横断山脉南侧,呈西北-东南走向,物产丰富,河流资源丰沛。此地曾发生过多次国与国的战役或云南地区封建领主之间的战役,现仍存留着战场遗址。据清朝王袁所著《婆青山志》第六卷所载,婆青山山脉“河水萦带,山川纠纷”,“间有兽鸣,不辨其形”,第七卷提及“兽形似虎,头生两角,尾分六相,出则天下巨变,谓之混沌。” ---- 以上注释中,有一个是胡说八道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