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夏
“如果世上从未有过战争, 我们就不会珍惜和平。如果没有冬天, 春天也不会来临。” ——乔斯坦·贾德 前一年冬,光秃秃的树干,纷纷扬扬的雪。 小时候,姜眠最佩服的人是爸爸。 他像是伟岸的山,是他努力攀爬的目标。 爸爸作为一名刑警,这一生荣耀加身, 曾无数次出色地完成任务,作为分队队长端了不少涉黑团伙的老窝。 同时, 也被地下组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仇恨值在一名蛇头被判死刑后达到最高点。 这场精心策划的报复里, 那只无辜的待宰羔羊是年幼的姜眠。 他被几个男人绑架到一个偏僻的村庄,反锁在一个脏兮兮的小黑屋里。 都是穷凶恶极之徒, 不会看在他是一个孩子的份上就给予特殊对待。 恶语相向还算轻的,动不动的殴打折磨,不到一周, 他已经遍体鳞伤。 咬人的老鼠, 吃剩的饭菜, 臭气熏天的屋子。 经过刚开始的哀求与哭泣, 后来的他渐渐学会咬紧牙关, 不发一言。 只有在剧痛到无法忍受时,才会发出像小狗一样的呜咽。 因为他深知, 他的求饶和眼泪绝不会换来歹徒的怜惜, 反而会满足他们变态的破坏欲。 “妈的,这小子不当共产.党可惜了。”他听见其中一个男人这么说道。 姜眠嘴唇微微翕动, 似乎想说什么,那人见状俯下身来,只听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日本鬼子。” “他妈的,活腻了!”男人盛怒。 因为那句话,他的脸被划得稀巴烂。 那时他想:这下子,幼儿园那些鼻涕虫总不会天天围着他转了。 爸爸一定会来救他。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后来,爸爸果真来救他了。 全副武装的刑警们破门而入,久违的光芒直直穿透过黑眼罩。 他听见一阵短暂的枪战,似乎有谁中了枪,然后是嘈杂的说话声与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对讲机呲呲的电流声。 “呼叫总部,这里是刑警一分队,有警员中枪,立刻请求支援,重复一次,有警员中枪……” 在那个脏兮兮的小黑屋里。 遍体凌伤的他被警察揭开眼罩。 入目的是血迹、枪、记者、带着手铐的男人、穿着警服的爸爸,和他被子弹贯穿的胸膛。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从外科转到精神科,大多时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不说话。 出院后,他跟着奶奶去了郊区外的房子。 他喜欢这里,干净、安静。 后来,奶奶捡回来一只流浪猫,猫咪断了一条腿,养了好久才逐渐好转,取名为甘来。 甘来甘来,苦尽甘来。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出自《穆玄英挂帅》 第二年夏,嘈杂的蝉鸣,明晃晃的太阳。 姜眠蹲在院子里,拿着巴掌大小的铁锹给盆栽翻土,甘来翻着胀鼓鼓的肚皮,懒懒地躺在他脚边,时不时软软的喵一声。 突然,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开过他家门前,最后停在隔壁那个空了整整一个春天的大宅子前。 他听见开关车门的响声,突然传来小女孩又糯又甜的声音。 拉长了声撒娇道,“爸爸,我想喝酸梅汤。” 另一道成熟的男声满含宠溺道,“囡囡听话,等爸爸把行李卸下来再给你做。” 下一秒,又响起另一道偏冷的女声,“每天吃那么多,你是想做一只胖天鹅吗?” 小女孩反驳道,“我我我每天都有在练舞!” 姜眠不动声色地继续翻着土,那时他对隔壁小姑娘的第一印象,仅仅停留在那道娇娇软软的声音上。 有一次,甘来贪玩爬上了庭院里那棵葱葱茏茏的老树,倒霉地卡在两根树干中间,一个劲地喵呜着。 姜眠试了几次,才费力爬上那棵老树,他一边抱着甘来肥胖的身躯扯了扯,一边无奈地说道,“你呀,让你别吃这么多,这下好了。” 甘来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惨兮兮地喵呜一声。 姜眠还在努力帮甘来脱险时,突然听见庭院那边,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他下意识偏头去看,透过繁密的树叶。 原来从这里刚好能将隔壁的庭院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声音的来源,是一个正在跳舞的白裙子小女孩,那双白白净净的双脚踩在木廊上,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柔软如绸缎的头发没有扎起来,在阳光下宛如甜甜的蜂蜜,闪着琥珀色的光。 他不了解舞蹈,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小姑娘跳的很好看。 像极了山林间的小精灵。 “囡囡,吃西瓜了。”突然响起一道男声,一个像是她爸爸的人,端着满满一盘子西瓜走了过来。 她微喘着气停下舞步,咚咚咚地跑过去,挑了两块最大的,一手一个,张嘴咬住西瓜顶时,好吃到弯了弯眼。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爬上那棵葱葱茏茏的老树,坐在一根结实的树枝上,透过繁密的树叶,暗戳戳地偷看小女孩跳舞。 成为了他的生活必需品。 他在心里解释说,他只是无聊罢了。 隔壁的小姑娘,漆黑明亮的眼,笑起来时总让他想起蠢萌的小仓鼠。 这个夏天,就连窗外的蝉鸣也显得可爱起来。 其实记忆里,祝星萤和姜眠说过一次话。 话说那天,自从甘来被卡在树干之后,姜眠就开始控制它的猫粮,它整天围着姜眠打转,又是咬裤腿,又是舔手指。 可姜眠就是不为所动。 或许是嗅到隔壁庭院传来的香味,它爬上了树干跑到祝星萤这边来了,喵喵喵地冲着她叫唤。 等姜眠发现时,它已经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鱼肉。 他想了下,还是敲响了隔壁的门。 刚从里面打开门,就看见趴在木廊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鱼肉的甘来。 面前站着那个小姑娘,她今天还是穿着小白裙,裙角是纷纷扬扬的梨花瓣。 她歪了下头,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大热天还戴着口罩的男孩子,“你好,请问你找谁?” 他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弯了下,言简意赅道:“那是我家的猫。” 她明白过来,招呼他进来,“那是你家的猫吗?好可爱。” 他跟着她进了庭院。 祝星萤摸了下木廊上吃鱼肉的甘来,侧头笑眯眯地问他,“你喝不喝酸梅汤啊?我爸爸亲自做的。” 一切都是从那个温暖的笑容开始的。 她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悄悄地开始萌芽。 姜眠看了看白色瓷碗里焦糖色的酸梅汤,又看了看小姑娘比酸梅汤更清甜可口的微笑,神差鬼使般点了下头。 就是想,和她多呆一会。 祝星萤赤着脚跑去厨房为他盛了一碗酸梅汤,回来时小心翼翼地生怕洒了,然后捧着递给他。 接过时,不小心碰见她的指尖。 温温的。 她捧起自己的碗,跟他轻轻碰了下,笑得绵软又无害,“干杯。” 她正要喝,见他没有任何动作,指了指他的口罩,好心提醒道:“吃东西应该把口罩摘下来哦。” 姜眠沉默了半响,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腾出一只手揭下口罩,只揭到一半,却听小女孩轻轻咦了一声。 他的脸上还有未好透的伤痕,看起来狰狞可怖。 姜眠听见她的惊呼,指尖猛地一颤,手忙脚乱地把口罩重新戴上,放下白瓷碗,一把抱起甘来转身就准备走掉。 祝星萤回过神,连忙拉住了他的手腕,她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肯、肯定很痛,你、你要吃小蛋糕吗?” 姜眠微微垂下青睫,差一点点,他就答应了。 她看着他,他看着地。 片刻后,他轻轻挣脱开她,几乎是狼狈地跑掉了。 他还是会每天偷看她练舞,只是没有了接近她的心思。 毕竟她是那么好看。 过往岁月就像白瓷梅子汤的杯壁上那层薄薄的水雾。 唯独记得隔壁那个小姑娘,撒娇的时候很好看,笑的时候很好看,跳舞的时候很好看,就连冬天裹得像只小笨熊,他也觉得很好看。 后悔那时候,没有尝一尝,那碗酸梅汤的味道。 “姜眠,你发什么呆呢?”祝星萤拿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回过神,捉住她乱晃的手,桃花眼弯了弯,卧蚕漂亮而明显,吐出两个字:“甘来。” 她轻轻念了几声,“甘来?苦尽甘来?真是个好名字。” 过年那天,陈阿姨做了一桌的好吃的。 奶奶笑眯眯地说,“今年过年多了一个萤萤,热闹了很多呢。” 祝星萤不好意思地笑笑,“还要谢谢奶奶收留我呢。” 几人吃饭时其乐融融,年味十足,电视里播放着春晚。 吃饭中途,祝星萤贪嘴喝了点葡萄酒,没过一会后劲就上来了,四周空气变得稀薄又燥热。 她快速扒完了饭,推开玻璃门,摇摇晃晃地钻了出去。 等姜眠吃完饭来找她时,她正坐在木廊边上,垂着头玩手指,两条腿荡啊荡,看样子醉的不轻。 他在她旁边坐下,轻轻叫了声,“囡囡。” 她猛地抬头,呆呆的望着他,“诶,你怎么知道我叫囡囡。” 他轻笑了下,也不回答:“囡囡。” 见这人只叫她乳名不说话,祝星萤也有些不耐烦了,借着酒劲凶了一句,“干嘛!” 他斜睨她一眼,“凶什么凶。” “哼。”她委屈巴巴地撇了下嘴,偏头不看他。 他看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摆出一副长辈问成绩的模样道,“囡囡,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祝星萤也不记仇,转眼就忘了刚才的事,闻言想了下,声音乖甜乖甜的说,“我想做一个舞蹈家,在国家级剧院里演出,谢幕的时候,妈妈坐在第一排为我鼓掌。” 他轻笑了下,“祝你梦想成真,到时候可要给我留张票。” 她傻笑了会,“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半响,缓缓开口道:“我想做……” “你等我一下!”她突然打断他。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后咚咚咚地跑上楼,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玻璃瓶,又咚咚咚地跑下来递给他。 “嗯?”他疑惑地接过。 她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看着他笑眯眯道,“这是十八岁生日礼物,上次都没来得及准备,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他打断她,坚定的说,“很喜欢。” 他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眼睛里好像也亮起了星星。 后来,姜眠在一次打架中不小心摔碎了玻璃瓶,星星掉了一地,过后他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起来。 朋友劝道,“都脏了,别捡了。” 他不听,侧脸有些执拗,“还没有人送过我星星呢。” 酒劲上了头,祝星萤摇摇晃晃地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去前小声咕哝一句:“好喜欢你哦。” 他将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开,轻声说道,“知道啦,笨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