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的一生与草木无异。 年轻的时候生机勃勃， 觉得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兴之所至的时候也会随心而为。到了暮年， 即使心中再有千般丘壑，也不得不承认时光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如此公平，曾经能够灵活跑动的双腿到最后连迈步出去都觉得辛苦万分。 每一个人都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死亡是什么？ 而这样的一个问题，老人们却会想的更多。 单云跟于依两人都不算年轻，却也未到暮年， 可这样的问题他们也思考过许多次。 死亡是什么？ 这样一个深奥的问题没有谁能够真正的将它解读通透， 即使是他们两个在旁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模范夫妻”也不行，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千万万人中的一员，一对同样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而已。 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只要能够死在一起便是恩赐， 而能够死得安心便是最大的愿望了。 可在他们想象了无数次的“死亡”中， 却没有哪一次是这样的。 人生总是充满了变迁曲折，虽然这么多年的时间早已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正面对这样的结局时单云还是心有不甘。 不想要就这样结束。 他被放在病床上， 嘴巴上扣着呼吸罩， 穿着白衣的医生和护士们神情严肃眼透焦急的推着病床往前跑， 那凌乱却又急促的脚步声正是与死神争分夺秒。 在走道的后方， 跟着的是妻子的病床。 同他尚有意识能够感知到周围不同，于依那边的情况听起来要更加危急。 虽然还在朝着手术室快速奔跑， 可于依的情况已经危急到有医生不得不在这个急促的奔跑过程中先对她进行急救。 单云努力挪动自己的头部、将视线往后看。 即使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 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是这么困难， 疼痛这样的感觉仿佛被扩大了无数倍在他的脑海中不停炸响回荡让他无法控制身体的细枝末节。 好在他还是隐约看见了后面病床上的妻子， 虽然只有一缕发丝…… 他看见急救的医生不得不爬上病床精准冷静又严厉紧绷的为妻子进行急救。 光是听见的那些细枝末节话语，便能够明白于依现在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他们还有按照约定共白首，也还没有看见女儿生出孙子来，再看着孙子长大成人……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约定过的事情没有去做。 好不容易这么多年过下来，把女儿养大终于能够稍微轻松一点，开始想着对自己好一点…… 他们说好了要一起活得久一点。 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来世，即使有来世也不知道是否有那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在一起。就算能够在一起，却也不再是如今的他们。 所以想要陪伴对方更久些…… 所以，一定要活下来。 呼吸非常困难、意识逐渐模糊，完全失去感知前，单云看见的是于依被推进另外一间手术室的画面，耳朵里听见的话语是…… “病人心跳停止了，快！再快点！急救！！” …… “你想要改变过去吗？”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在一片漆黑之中，一个过于清冷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声音于单云的脑海中响起。 原本无知无觉的单云顿时“清醒”过来。 他在稍微沉默后开口询问：“你是……埃拉？” “我是埃拉。”那个声音回答了单云的问题。 单云非常惊讶自己在听见这个声音后竟然直觉便知道它是谁，紧接着在这片漆黑中也不知道多久未曾运转的大脑转动起来，那些与他有关的画面一拥而上，让单云短暂时间内有些头晕目眩，脑子里似乎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不过这个情况很快就好了许多，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问：“你想要改变过去吗？回到最初的时候。” “最初的时候？”单云警醒的问，然而埃拉未曾言语。 时间悖论还有过去是否能够被改变这个问题，现代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们进行过很多猜想，很多人都知道。当初于依在跟单云坦白自己来自“未来”时，单云也选择了相信于依。 可现在轮到他自己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单云却发现自己一下子竟然答不上来。 他是否想要改变过去？ 作为一个庸俗的人，单云当然想。 他想要改变于依可能会死亡的“过去”。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改变了过去的话，未来就真的会变好吗？ 那些文学作品中，总是会有一些社会底层的小市民获得回到过去的机会，于是这些被标记为“失败者”的主角们，重生一次后竟然走上了康庄大道，财富美人应有尽有。 你相信一个前世碌碌无为的人，重来一次就真的能够改天换日吗？重来一次，他用前世的“眼光见识”去改变“过去”，得到的结果就真的会好吗？ 除非这个人改变了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眼界见识极为广阔，不然就算给他十次重来的机会，也只会重蹈覆辙罢了。 与此类同。 单云相信，即使自己重来一次，当然能够把生活过的比当年更好，可他却无法想象再来一次，自己能够把生活过得比现在更幸福——即使如今的幸福都是在披荆斩棘之后才获得，也正因为经历了那些荆棘，才显得如今更加可贵。 可这个世界并非如此简单。 他若是改变了过去，真的能够获得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吗？ 若是他与于依渐行渐远了呢？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单云便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疼得厉害。 “不能回到我同于依结婚纪念日那一天吗？”只要能够回到那一天，他定然能够阻止邓处的出现，将一切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埃拉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不能，您的存档在最初同邓处的父亲有所交涉的时候。” 邓处的父亲跟自己的关系单云当然知道，他只是未曾想到，对于埃拉来说，这一次的爆炸竟然会追溯到那么久远以前，那个时候他跟于依还只是两个正在念高中的孩子而已。 那个时间太过久远了，变数太多，这正是单云所担心的。 他可以承受一切，却无法承受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于依的存在，就算看着于依同自己渐行渐远也不行。 单云紧抓着自己的胸口，在深呼吸后轻轻的问：“不能够有所改变吗？” 良久的空寂后，埃拉终于开口：“如果你的愿望足够强烈的话，当然……可以啊。” …… 单云回到了过去。 只是跟整个时间“倒回去”不同的是，他还是“故事”里的那个人不同，这一次他是以一个未来人的身份回到了过去。 在这个“过去”中，同样存在着另外一个单云——那个尚且执拗又沉默的单云。 人们都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就代表这个人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单云跟于依坐在一起的时候，也开始喜欢回忆过去起来。 他们两人有时会在阳台边坐上一整天，手里拿着跟过去有关的相册或者日记，一边翻一边说着过去的事情，那些回忆里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好似昨日重现。 可他现在却是真真切切的回到了过去，看见了过去的自己和曾经烂漫纯真的于依。 看着当年执拗的自己明明心里头有小情绪也不声不吭，就等着于依自己发现，然后变着法子的哄他；看着当年不善言语的自己，总是沉默的站在路口等待回来的于依；看着于依跟当年的自己，虽然清苦却快乐天真的活着。 看着他们两人…… 再次经历当年那些发生过的事情。 现实社会对一个眼界和能够都非常有限的孩子来说是极为可怕的，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完美阻挡这些倾轧和伤害，他们只能活得像是刺猬，竖起满身的刺去跟别人拼命，把那些珍爱的东西护在怀里，然后寻找让自己可能强大起来的契机。 这些正是当年尚在孤儿院中的单云和于依所做的。 这一切的苦难，有许多在如今的单云看来都是残酷的，更别说当时尚且弱小的他和于依了。 很多时候单云都想要出手帮忙，毕竟这些事情对于如今的他来说都是很简单的，只要他说上几句厉害，稍微走动一下，甚至都不需要他有多大的权利和背景，只需要他的几句话……就能够让当年的自己和于依少受些苦。 可是想到埃拉说的那些话，为了自己和于依能够一直在一起，为了不要产生不必要的变数，单云终究忍了下来。 毕竟经历了那一切的自己才是后来的自己，才在非凡的努力后拥有了可以守护于依的力量。 只是看着当年的于依所沉受的痛苦，到底他还是没有忍心完全不插手。 他偷偷的出现在于依受伤或者哭泣的时候——那些于依并不想要被别人发现的时刻——然后跟于依说上几句话，鼓励她，让她重拾笑颜，继续坚强而又坚定的走下去。 她依旧那么耀眼。 不管是在当年的他眼中，还是如今的他眼里。 不管是当年的于依，还是后来鬓角生出白丝的于依。 她是这么的让他着迷。 为了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单云终究忍住了自己，他就这样以一种不变的容颜，守着年少的于依和单云一路过去了三十年。 看着他们一同克服磨难、牵手走进婚姻登记处，生孩子还有吵架又互相道歉说喜欢对方…… 眼睁睁看了三十多年。 真的是……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谁有他这样的运气，如此清晰的“回忆”过去了。 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因为他的出现，有一段时间于依跟年少的单云提到过许多次，以至于年少的单云吃过飞醋，那一段时间可是粘于依粘得愈发厉害。 不过后来都好了。 因为他们长大了，也因为他不在出现了。 时间是一种消磨人的东西，它比流水更加无声无息，而又可以改变一切。 三十多年的时间若非单云足够坚定，大约他早就疯了或者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 时间来到了那一天的结婚纪念日。 别墅的楼顶上，单云抱着于依坐在那里看夕阳，而这边的单云出现在正准备潜入的邓处身后。 “你想做什么？” 单云的声音并不大，听着只是平常询问，可邓处却被吓了好大一条，瞪大了眼睛飞快扭身往后看，还不待他看清，他已经被一脚踹翻在地。 这一脚的力气可不小，邓处当时便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背过去，等他被堵了嘴巴捆起手脚再抬头看清是谁坏了自己的事情，眼中的惊骇只有更多。 是单云。 跟别墅楼顶那个单云一模一样的单云。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他们眼中的些许差别，可一眼看过来，只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个人。 怎么可能？ 完全失措的邓处还没有想清楚，便被捂了鼻子失去意识，等他再醒来时又回到了监狱里，且迎来了非常凶猛的“教育”。 另一边的单云在跟于依过完结婚纪念日后，发现自己一个非常隐蔽的邮箱收到了一封邮件，一封查不到来自哪里的邮件。 在看完邮件内容后，单云的脸色非常沉，而在看到邮件最后的落款，那脸上的颜色几乎黑到可以滴出水来了。 “云叔叔”。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了，可这三个字还是成功勾起了单云的回忆，犹记当年于依对云叔叔可是非常推崇的，只可惜他跟这位云叔叔未曾一见。不去想这位云叔叔为什么在多年后突然出现还救了他和于依，只没想到竟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发生了这些事情，看来他还是不能完全清闲下来，要调查的东西还不少…… “单云～”书房外传来于依的呼唤。 单云关了邮箱权作无事发生过走了出去。 …… “没想到你竟然做到了。”几十年未曾听见的属于埃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你所愿，你该醒来了，希望不要再见。” 并没有给单云任何沟通的机会，单云从深沉的睡眠中醒了过来。 这真是一场让人感到疲惫而又深沉的睡眠，两只眼睛好似都粘在了一起，用了不少力气才睁开，睁开后又适应了许久光线才看清周围。 他的视线在左右转了一圈，然后看见了坐在病床前的于依满眼惊喜颤抖着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小心翼翼的压抑着哭腔说：“你终于醒了。” 是啊…… 他终于醒了。 他用干涸的喉咙轻轻的说：“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