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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清醒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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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春寒。    不管三月的风来不来, 记忆里的梧桐花都不再盛开。    被踩进过泥土里的花朵, 即便还能爬起来,也不再是原来的花朵。    亲自送走了上门取件的快递员, 他站在小区楼下,侧首, 仰头, 微眯起桃花眼,以睫毛过滤阳光, 望着明媚而不刺眼的太阳。    他终于明白自己小时候对梧桐花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伤害——他踩碎了那些凋零之后摔在地面上的白色梧桐花, 他看着大雨浸泡并冲走了那些残破的白色花朵。    了无痕迹, 无人知晓。    种子发芽,树苗长高,小树变成大树,大树孕育花苞, 花开,花落,备受践踏, 遭水冲散, 寂静无声。这就是一朵梧桐花的一生。    望着天空, 张修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合上眼睑, 瞳孔里的光线一点点消失。    光明最终完全被黑暗取代。    阳光洒在薄薄的眼皮上,暖意横生。    他不太适应这种久晒于阳光下而得来的温暖, 他低下头, 睁开眼睛, 一切恢复如常。    他走回小区,推开玻璃门。    如果有机会,以后要栽一些梧桐树,栽在偏僻无人的地方,让它们自由生长,自由开花。他想。    卧室已经被他清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小孩们的废弃玩具。    单手拿着薄薄的笔记本电脑,张修走出卧室,搬了张藤椅,坐在阳台的阴凉处,长腿交叠,打开电脑。    没多久,就有开锁声响起,是家里其他人从亲戚家拜年回来了。    他听着客厅里的说笑声,等了一会儿,等那些人都去忙其他事情了。他才侧转身,屈指敲了敲阳台玻璃门,引起饶唯的注意。    张修抿着唇笑了一下,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饶唯站到了他面前,他合上放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拿出黑色皮夹,找出一张普通储蓄·卡,夹在纤长的手指之间,递给饶唯。    “密码是你最喜欢的超级英雄的生日后六位数。”他说。    “啊?”饶唯愣愣地接过那张卡,“蝙蝠侠吗?我都不知道他的生日啊,我要去查查。”    “怎么,”一手支在藤椅的扶手上,张修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问他,“现在你最喜欢的超级英雄已经变成蝙蝠侠了吗?”    饶唯点头,“除了蝙蝠侠,其他 DC 和漫威里的超级英雄都不太现实。”    张修若有所思地轻点下巴,骨节明晰的长指在银白色的 Mac 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没说话了。    站在他跟前的饶唯又问:“你给我银行·卡是干什么用的啊?里面有钱吗?”    “嗯?”他回神,抬眸,又笑,“钱?”    他放下撑着下巴的手,歪头笑,稍微拉长了语气说:“有~你需要多少,卡里面就有多少。”    “让我先拥有一百万怎么样?那样我就成了百万富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饶唯开了句玩笑。    张修看着他脸上的无忧笑容,自己的眉目也渐渐变得宠溺,无比纵容的姿态。    他一边重新打开电脑,一边轻声“嗯”了一句,云淡风轻的语气:“保管好这张卡,亲爱的 L 小朋友,你会成为百万富翁的。”    他的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倪芳的喊声:“小唯,看看是谁摁了咱家门铃!”    饶唯一溜烟跑去看可视对讲门铃。    张修交叠着长腿留在阳台上看电脑。    “妈,是小姑一家。”    “一家?!”倪芳拿着菜刀从厨房里杀出来,“你堂姐也来了?”    “嗯,还有姐夫。”    整个房子里的氛围好像突然凝固了一样。    阳台上的人再度合上电脑,身子往后仰,倚进藤椅里,弯起唇无声地笑了笑。    自动上门而来的机会最是难寻。    从一楼到二十一楼,乘电梯也需要点时间,趁他们人还没到,倪芳撺掇了饶权上前来嘱咐张修。    饶权叹着气酝酿了好一会儿,见他低着头在玩手机。    饶权站在他藤椅旁边,开口说:“等一下你堂姐他们上来了,你们的旧事就不要再提起了,你要是又不想吃饭,中午就待房间里,或者现在走楼梯下去,出去外面散散步……”    “不如你先听我说一句?”张修打断了他的话,抬起眼眸,同时指尖轻触发送键。    “你说。”饶权转头看了眼正门。    放下交叠的长腿,张修从藤椅里站起身,把手机收进裤兜里,平淡开口:“我买了中午的航班机票…”    他说着,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现在出门,时间刚好。”    “什么航班?你现在就要走?去哪儿啊?”    鞋尖轻轻踢开藤椅,张修绕过这个中年男人,没回答他的问题,背对着他走向客厅,只说:“我想这些并不是你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语气嘲弄:“你们关心的只是我在不在你们之中,与你们是不是同一类人,会不会终生令你们失望和恐惧。”    倪芳和饶唯都站在客厅里,看着他推开阳台玻璃门走进来。    他以沉静的目光一一扫过两人的面孔,发现他们的五官都是空白的。    “我可能终我一生都想不明白人们为何如此善于扛着某一种名义的大旗去追求另一种名义上的实质。”    说完这句话,张修进房间里拎出一个中号的黑色背包,顺手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塞进去。    他略低着头,困惑地反问道:“这让那些满心满眼都只看见了大旗的小孩子如何面对真相?”    他拉上背包拉链,抬头,问客厅里的三个人:“太困难了啊,对?”    纯真的语气,十足的困惑不解,仿佛这就是他埋在心底多年的一个终极问题。    三个人都沉默着。张修把背包甩到身后,单肩背着,干净利落的姿态。    “不过没关系。真没关系。没关系了。”他说。    同时还点了点头,自己认同自己。    他背着背包走向玄关,正换着鞋,敲门声就响起来了。    饶唯跑过来,想立刻打开门,却被张修阻止了。    他扣住饶唯的肩膀,垂眸对他说:“真遗憾蝙蝠侠有你这样的崇拜者。”    他目光锐利,饶唯被吓傻了,不敢动。    张修很快就放开了他,把他推到后边,自己站在门前,伸手打开了门。    “啊……”他看见站在门外的一家人,感叹了一声,继而脸上泛起浅笑,歪着身子往门框上一靠,眉梢轻挑,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新春愉快?”    “……”    他身前和身后的两拨人都只剩下沉默。惊讶的,尴尬的,心情复杂的。面面相觑,交流眼神。    饶小玫还是一副温柔高贵的模样,又搬出了她那完美的伪装面具,笑道:“新春大吉!来给你家拜年咯,不……”    “嘘——”张修竖起食指在唇前,打断了她的话。    他反手向后,在背包里摸着什么,看着他们说:“嘿,听我说。我听闻,春节应该红红火火的,才能赶跑丑陋的年兽。所以我想……”    他从背包里摸出一样东西,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是明晃晃的刀尖。    门外那一家子被他吓得往后退,只有堂姐没有动。    客厅里的两个大人惊慌失措,倪芳四处找手机报警,饶权想走过来阻止他。    “靠近我之前,最好想清楚了,”张修侧身,以四十五度的角度瞥了一眼饶权,笑意凉寒,“我没底线的,谁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句话还没收声,他就忽然直起身,毫无预兆又漫不经心地在那个人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那个,饶小玫的女婿,堂姐的丈夫。用皮鞋踩过他双手的人。    动作太突然,谁都来不及阻止他。而他又顺手拉住堂姐的手腕,把她拽到一边,与他站在一起。    “好像不够红。”张修看了眼地面上的鲜血,语气惋惜,又相当认真地给他们提了个建议:“不如待会儿你们洒一罐蕃茄酱将就一下。”    父母们一边紧张着受了伤的人,一边防范着拿刀挟持了人的人。    但随后,张修就动作自然地把手里的尖刀收起来了,反手放进背包里,优雅得像是从未伤过人一样。然后他放开了堂姐的手腕。    饶小玫焦急地朝她的女儿喊:“小娜,快过来啊!”    然而这个年轻的女人就是不过去,只是用一种略微愧疚的目光看着另一边的人们。    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张修贴在她耳边低声问:“看过短信了?”    “嗯。”    “真好,”他轻声笑,“你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嗯。”    “那我们走。”他揽着堂姐的肩,走向电梯。    她丈夫上前来拉她,反而被她推倒在地。饶小玫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如此轻易地就被离间了,气得差点晕倒。倪芳打完了报警电话,又忙着叫救护车。饶唯被吓哭了。两家的父亲想拦住张修,却见他又拿出了另一把小刀,玩耍一般折叠又松开。    整个家门乱哄哄的,引起了旁边两户邻居的关注,有人打开门围观。    这种混乱,愈加增强了张修心中的破坏欲,那种原始的,只为了破坏而破坏的乐趣,简直超过了一切报复所带来的快感。    那个谁谁,你听好了:别去适应困境,困境是用来逃离的;别想着感化人们的虚伪冷漠,虚伪冷漠是用来撕碎的;别试图找到那把打开社会之不公的钥匙,社会的不公是用来打破的。    他挑着眉笑,电梯门一开,就转身对着电梯里的路人居民们说:“给你们一个建议,不要跟一个耍着小刀的人乘坐同一部电梯。”    他边说边抛着手里的小刀,桃花眼弯出漂亮的弧度。    电梯里的无辜路人立刻纷纷出逃,把电梯让给他。    堂姐还被她的丈夫死死纠缠着,张修率先进了电梯,摁了闭合键,顺带吹了声悠扬轻松的口哨,动听悦耳。    等堂姐摆脱了她那位手臂受伤的丈夫,电梯门已经闭合得只剩下一条半肩宽的缝隙。    透过那条缝隙,里外两人对视了一眼,张修看见了她震惊痛苦又绝望的眼神。    他兀自“啧”了一声,遗憾的,不解的,恶趣味的。    小区楼下停着他之前就叫好了的出租车,张修拿下肩上的背包,放进后座,长腿跨了上去,车门一关,吩咐司机立刻走。    出租车没开出多远,后视镜里果然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追着车在跑。    一如当年,他被小姑以精神状态不健康的借口赶走,他坐在列车上,汽笛声鸣,列车外也有这样一个身影,追着列车跑。    往事光景,赚足眼泪,轻轻一吹,全都虚无。    他们伤害过他,他也报复过他们;他们反过来再伤害他,他就给他们留下永不痊愈的裂痕,让他们相互猜忌,一辈子婚姻不幸福。    恩与怨是无法言明的,否则这世上也不会有所谓的暴力了。    语言无法解决的问题,唯有交给暴力才能得到答案。    收回了目光,张修给堂姐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没有所谓的‘重新开始’这一说法。永远没有。我们只能接受这些因为我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造成的局面。事已至此,就,让它至此。】    车子驶离小区,奔向机场,沿途建筑如光影般消逝。    他收起手机,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他无声无息地伸出手,移向旁边位置,轻轻一握,是空的。    并没有另一个人的手垂在那里等着被他握住。    他淡笑一声,闭着眼睛说:“原来你真的不存在啊。”    那么,谁来饶恕我呢?    或者说,我还能被饶恕么?    “不,”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即便我存在,饶束也是不可以被饶恕的。张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呀?”    他猛地睁开眼,转头,旁边却依然空无一人。    他拍了拍驾驶座上司机的肩膀,语气急切:“司机叔叔,你刚刚有听到说话声吗?”    “有啊。”    “有对?”张修笑了笑,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靠回后座,小声说:“我也听到了。”    他没有追问更详细的情况,他只是需要有人来告诉他——的确有说话声。    这就够了。够了。    他轻咬下唇,压不住笑意。    他再次闭上眼睛,把手伸到旁边。    这次他没有主动去握,而是摊开着掌心,修长五指自然伸展,是一种等待的姿势。    他偏头,向着车窗那边,唇角带笑,轻声说:“如果你在,就牵我。”    然后他渐渐进入浅睡眠,一路好眠。    飞机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降落。    张修还是单肩背着一个黑色双肩背包,先去了趟酒店,换了套衣服,再出门去参加会议。    开会,考察投资对象,商谈合作事宜…类似的这种事情,他在大学本科期间就开始做,但直到这一次开始,他才切实地感受到一种真实感。    在被投资公司里,他被一个人叫住了。    “哥!束哥!哥!”来人激动万分地抓住他的手臂,把旁人都吓着了。    张修眨了眨桃花眼,盯着眼前这张憨厚的胖胖的青年人的脸蛋,用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    “巧啊,郭睿。”他眉目淡定,唇角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是啊是啊束哥,可太巧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束哥你看着比以前更帅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    张修直觉周围人已经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在审视他们俩人了。    “你在这公司上班?”他随口闲聊,又突然想起,“oh,你就是在这间游戏公司任职的?前端开发工程师?”    “是啊,哈哈哈!束哥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我…咳…”张修整了整自己的外套,扯了个不靠谱的说法,“我是来应聘前台工作的。”    “前台??不是?你还没毕业啊。”……    两人聊了一路,顺便一起去用了晚餐。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张某人在忽悠郭睿。    送走郭睿之后,夜已经深了。    张修沿着北京街道散了一会儿步,正好看见前边有一间建设银·行的支行。    他走过去,站在 ATM 机器面前,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白金·卡。    他给那张普通储蓄·卡转了一笔钱,那张…他递给饶唯的储蓄·卡。    结束交易,退卡,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清减而修颀的身影沉默地伫立着,从背后看,是那么地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超级英雄。    可是很多年前,小时候,有人曾追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声线嚷着:“哥哥,哥哥,我喊你‘哥哥’,你就真的能变成超级英雄吗?但妈妈说我不能这样喊……”    “妈妈是错的。笨蛋,如果你不喊我‘哥哥’,我怎么能变成超级英雄?”    “好,哥哥。哥哥你是我最喜欢的超级英雄,耶耶耶!”    ……    长指夹着银行·卡,张修抿了抿唇,垂着眼眸,把卡重新塞回皮夹,收好皮夹。    繁华夜色下,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落寞和悲凉。    可忽而,他的神情又由落寞转变为无所谓,勾着唇,笑了起来。    由轻声的笑,渐渐变成撕裂式的大笑。    诡异,疯狂,透彻了什么。    他弯腰,扶住自己的双膝,笑得额角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L ,超级英雄真不适合我。    你看我,满身毛病,嚣张乖戾,无视普世的价值观,轻蔑大众的正义感。    我走向了人类社会的反面,我是个无法遵循任何规则的存在,我成不了你的超级英雄。    而你也早已忘记了你说过的话。    这件事该怪我还是怪你?    我已经兑现了让你成为百万富翁的承诺,能不能想起那个密码,全在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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