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病中注
“我发现你的隐藏功力越来越强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凭空消失掉。” “其实我也在这个城镇生活过一段时间, 你相信这是巧合吗?” “平安寺,我也有亲人是在那里去世的;我也不喜欢这里的车站;我也对这里的梧桐树印象深刻,我…” 他说着, 蹙了眉,忽而感到某种巨大的断裂性,仿佛难以衔接下去,反而变得能轻而易举地对接上她的经历和心境。 这真糟糕。 宛如时空扭曲动荡,顷刻间他就要烟消云散了一样。 一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张修沉默了一会儿, 仰头, 看窗外, 极力拉回独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和情感。 他在黑暗中打了个响指, 清脆, 好听。 这是只有他才会做的小动作, 也是饶束从来打不出的响指。 “对了, ”他想起什么, 略微放松下来, 浅笑道,“我在这儿还有一个朋友, 她叫‘陈姣’。” 窗外的烟花层层盛开, 像是在弥补着谁的孤单。 张修放下屈着的长腿,双腿伸直, 随意贴着地板。 他十指交叉, 揽在脑后, 说:“明天是中国的大年初一,我们去她家里拜年。” 他说:“陈姣已经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他说:“但我好像不知道该怎样给小孩子发红包。饶束,你知道吗?” 套房里没有其他声音。 他背对着她,兀自说话。 他背对着巨大的黑暗与空洞,兀自说话。 “跟你分享一件小事,我称呼陈姣为‘香蕉’,所以,如果你问我——你那位朋友大概是个怎样的人?我会告诉你,她是一个香蕉般的年轻女人。” 张修垂下眼眸,笑了笑,“这真是一个怪有趣的外号,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称呼她。” “banana.”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还是清清脆脆的,像树枝突然被折断了的声音。 “嗯?”他侧头看了一眼,淡笑,“怎么,你又出来了?” “嗯。”饶束卷着被子,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对他说:“我想,是因为这个英语单词,所以你才会叫她‘香蕉’。” “是吗?为什么?”他反问。 “不知道,我根据自己的经验猜的。” 她滚到床沿,碰到他的后背,小声问:“三岁,明天,我可以不去吗?” 张修“啧”了一声,“我指望着你帮我出主意谋划一下该如何发红包,而你却说你不想去?” 饶束从后面搂住他的脖颈,“就是不想嘛……” “理由。” “不知道……”她皱着眉说,“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一位外号叫‘香蕉’的亲人,是我不想再联系的一个亲人。所以我总感觉,如果你带着我去的话,不会有好结果……” 张修轻声嗤笑她,“即便如此,那也不是同一个人,你怕什么?” 饶束耍赖,“反正就是不想去啦!” 于是,翌日,大年初一,张修独自去陈姣家做客了。 他穿着中长款黑色大衣,竖起了衣领,双手插兜里,挟裹着冷空气去到香蕉家里。 若不是身量清减,倒颇具大人气势。 他给她们家里的小孩发红包,略微涩然的姿态,只能依靠唇角的浅笑拯救。 有小孩见他唇红齿白,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就脆生生地给他拜年:“谢谢姐姐,祝姐姐新春大吉,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他笑,“你真应该叫我‘哥哥’,这比一万句‘心想事成’还管用。” 从香蕉家里回到华侨酒店之后,一连几天,张修都独自度过着。 偶尔他会想起饶束的存在,可惜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幻影。 她好像被弱化了,变成了一个彩色泡泡,不知道要飘往何处。 张修沿着水寨的琴江河散步,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路过沿岸街道的网和咖啡店时,他才会条件反射性地才会滞留脚步。 琴江河对面坐落着水寨中学,他以前在那里念过书。 但他始终没有踏过大桥。只是在此岸遥望了几眼那间中学。 有一天晚上,他心血来潮,去河岸上的网玩游戏。 网里多是中学生,稚嫩的、意气风发的脸孔,一个个围在他身边,看着他操作,惊叹连连。 张修低着眼眸笑,玩了个通宵,仿佛又年少了一回。虽然他的生理年龄本身也就是个少年。 还有一天清晨,还是心血来潮,他带着钓鱼工具去琴江河钓鱼。 但是过程不太顺利,钓到一半,他就扔下鱼竿去岸边的船家吃鱼生了。 喝了酒,微醺。 张修趴在船的护栏上,晕晕乎乎地抬头,望着黑夜里的星空。 星空总是和鲁森联系在一起,鲁森又总是和悲伤联系在一起。 而他,却总是喜欢仰望星空。 很多时候,张修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叫“张修”,但他喜欢这个名字。 张 - 修。 这个名字,从姓到名,都是他发自内心愿意接受的。 2017年,春节过后第六天,午后。 饶束窝在酒店沙发里,用平板看电影,顺便偷听张修跟吴文的聊天内容。 后来,她笑眯眯地,点了暂停键,侧耳,专心致志地听他的说话声。 直到看见他切断了通话,饶束才扔下平板,说:“三岁,你对吴文也太毒舌了。” “有吗?”张修不以为然,“那也得怪他全面激发了我的恶毒面。” “这样啊……”她坐起身,盘起双腿,认真地问:“那我咧?我也激发了你的恶毒面吗?所以你说话才会对我越来越不客气?” “对。”张修点头,语气促狭:“太蠢的人都会激发我的恶毒面。” 饶束了然,边捶胸顿足,边笑得死去活来,“行,你就是不放过任何毒舌的机会。”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仍是那一首激昂、撕裂、悲壮的纯音乐。 指尖触碰接到听键之前,饶束还望着张修,笑得格外灿烂。 接听了电话之后,饶束就再也看不见张修了。 你我,仿若昙花一现,彼此各取所需。 转身,却自寻天涯。 而这肮脏的尘世,一次次击溃我们的底线。 让我们崩溃,让我们迷失,让我们在大千世界无处容身。 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烟消云散,甚至,没来得及跟对方说一声“保重”。 保重。 保重啊。 你听见了没? 我说,饶束,保重。 无论何时,都不要弄丢自己。 否则,连我也找不回你。知道吗? 连张修,也有可能救不回饶束,你懂吗? 生性顽劣,望你海涵。这是真的。 深受诅咒,不轻易爱。也是真的。 所以,我多希望,我好不容易爱上的你,能平安喜乐,永远。 2017年农历一月初六,傍晚。 饶束的母亲倪芳被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恶性囊肿,癌变几率超过一半,必须做切除手术。 起因是她在过马路的时候,走着走着,突然摔倒了。红灯恰好亮起,倪芳差点被车辆碾过。后来送到医院去检查,才发现的她膝盖弯长了囊肿;再进一步检查,癌变的可能性非常大。 全家人都被这意外事故吓得往回赶,包括,不孝女——饶束。 2017年农历一月十一日,上午。 倪芳出院了,饶束没有陪同在她身边。 饶束待在家里,跟姐姐饶璐的小孩子玩耍,顺便监督弟弟饶唯写他的寒假作业。 这一年,饶唯念小学六年级,他拿着数学试卷,向饶束求助:“束束,最后一题……” 她好耐心地给他讲解,然后嘲笑一句:“这么简单的也不会?” 饶唯撇嘴,“对你来说当然简单啊。” 饶束转笔,“那是。” 饶唯又问:“你怎么没去医院?姐姐他们都去了。” “我这不是要照看你们两个小屁孩吗?” “好。”饶唯拿着试卷走出她的房间,不甚认同,还小声嘀嘀咕咕道:“我们照看你还差不多呢,你连饭都不会做……” 饶束耳尖,听见了这句话,当即甩手,扔了一本漫画过去,砸在饶唯的肩膀上。 “臭小子,说什么呢!胆子肥了是?” 饶唯抱头蹿走。 2017年农历一月十一日,零点过后。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商讨,饶束抱了个抱枕,坐在沙发最边上的角落里。 大姐饶璐和姐夫明天就要去深圳上班,二姐也要跟着丈夫搬去阳江市,家里只剩下父亲饶权和两个小屁孩。 饶束感觉自己逃不开这一劫了。 果然,姐夫提议道:“饶束可以照顾妈妈呀。” 姐姐饶璐立刻反驳道:“她连做饭都不会,怎么照顾妈?” 饶束连忙点头,“对对对,我不会做饭,我觉得问题很大,非常大!” 另外一人说:“一日三餐可以订外卖,这完全不是问题。束儿你只需要顾及妈妈的其他需求就好了。” 饶束皱眉,抬头望过去,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只觉得大脑又被空白占领,无暇思索其他事情,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空白消失。 “都是上大学的人了,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了么?”那人继续说。 饶束望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记忆里,这人也曾对她说过——“都是读初中的女孩子了,束儿,你怎么还这么任性?” 束儿。 束儿。 她一度觉得这个称呼特别美好。 可,到底是儿童,还是……束缚呢? 如果是两者兼具,那,儿童又怎么能被束缚呢? 多怪异的一个称呼。 就像“香蕉”一样,怪异得过分。 记忆里,香蕉说:“束儿,不如你去死!” 随后,刀刃挥来,落下,剖开,嵌入,绽放了谁的血肉,斩断了谁的筋脉。 在小腿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狰狞,丑陋,显眼,夺目。 太难看了。 难怪,张修从来没有穿过露小腿的裤子。 只有饶束才会傻到把自己的一双腿露出来。 露出,晒伤,留疤,疼痛。 然后,难以释怀。 饶姣沏着茶,说:“爸,姐,姐夫,你们知道吗?今年束儿还给我家那些小孩儿发了红包,其中有些小孩连我都不认识呢。” “钱多了叭,”饶唯低着头在玩游戏,说,“还不如给我多一点压岁钱呢。” “我也是想,这么有本事的束儿,难道连妈妈都照顾不好吗?”饶姣说。 饶束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她想不起来,她给香蕉家族里的小孩子们发过红包? 但是她很快回过神,笑了一声,“你们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这一刻,张修完全消失了。 他失去了她的音讯,她也抛却了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