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张微
回到天河员村的小区楼下, 饶束拉着张修停下脚步。 她仰头,望那高楼,几盏明亮的灯,镶嵌在大片大片的黑夜里。 她温温和和地笑着说:“三岁,你看, 我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嗯?”张修转头看她, 她的短发被夜风吹乱了, 侧脸柔和,仰着下巴笑眯眯的时候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想看她一直笑下去,就这样笑下去, 干净的, 美好的,无忧无虑的。 “我说, 只要你想回来,就一定可以回来。”饶束侧头,笑意散在夜风里。 张修在这时快速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也转而去看眼前这栋住宅大厦。 “竹笋, 我从不回头。”他说, 眼尾上挑,高挺秀气的鼻梁使得他的整个侧脸轮廓都立体清晰了。 饶束还是眉眼温和地笑, “张修, 你怎么总是这么高傲呢?承认自己迈错了脚步, 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呀。” “承认?错误?” 他偏头, 反问, 睨她,唇角漫不经心地勾着,“那么,你来告诉我,什么是错误的,什么又是正确的?真的有标准吗?谁定的呢?” 饶束皱皱眉,一时之间还真无法反驳。 而张修继续漫不经心地抛出自己的看法:“与其说是承认错误,我倒更习惯于说我找到了更好的做法。” “这样说,好像也很厉害的样子……”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影子,又问,“你从来不道歉的吗?” “极少。只有当我输出的伤害高于对方给予我的伤害或高于我输出的其他一切正面东西时,我才会道歉。” 张修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膀,“你呢?你似乎特别喜欢道歉。” 他想起之前的几次,她都是动不动就道歉的。 饶束紧盯着影子,微微笑着答:“我不是喜欢道歉。我……只是……被教会了道歉……” 闻言,他轻笑,略低了头,下巴抵着她额头,“怎么说?” “三岁,你知道吗?”饶束以手捂脸,仍是笑着,“第一次被别人强迫道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张修皮笑肉不笑,蹙了眉,口吻轻轻淡淡的。 “你就是这样被教会说道歉的吗?” “差不多。” 她捂着脸靠在他肩头,说:“后来,第一次自己强迫自己道歉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世界变得死寂,什么都不见了,只有我的声音在继续着、重复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直到对方都听烦了,我的声音才一起消失掉。” 张修冷冰冰地勾了一下唇角,“你对别人真是太友好了。” 饶束继续笑,“哎,也不能这样说,我只是,情势所迫罢了。” 他低眉,“以后你不需要这样了。” “哈?”她抬头,看着他的下巴,眨眨眼,“你,你……什么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张修对着她挑挑眉,朝她眼里吹气,轻佻又蛊惑。 “有我在,你不再需要轻而易举地对别人道歉了。”他说。 饶束,我真的很讨厌那些懦弱的、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 尤其是,我捧在手心里的人,我更不容忍她这么做。 饶束弯了眉眼,拽着他的衣领,声音断断续续:“张修,你现在,想好了自己要做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吗?” 他低眸,“我一直很清楚自己要做怎样的人。” 饶束“哦”了一声,“我真怕你彻底迷失了方向啊。” “不是有你在吗?”张修调侃道,“自认为天下第一的少年保姆,竟然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饶束哈哈大笑,“我很有信心的!” “哦,是吗?” “当然啦!”她收敛了放纵的眉目,说,“我唯一害怕的只是,张修不再需要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被他听见了。 “饶束,我很需要你。真的,很需要。” 张修拉着她往小区内部走,“笨蛋竹笋,我想,我一直都需要你。” 哦,是这样吗?饶束吸着鼻子想了又想,还是不太确定。 那一晚,饶束回到自己的卧室,边笑边想:张修真的需要饶束吗? 而张修在另一个卧室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写道:饶束,一定需要张修为他撑腰;张修,也一定需要饶束为他大度。 夜很深了,广州的小蛮腰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很多个零点过去,他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双手捧着的玻璃杯慢慢冷却,牛奶已经不热了。 他去问另一个卧室里的人:“你今天还在吗?” 隔着一扇门,里面的人大声说:“笨蛋!你想要我在我就在!” “哦。”这种时候他会微笑,再捧着玻璃杯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试着睡觉。 很多个清晨七点,他坐在餐桌上用早餐,抬头问对面的人:“下次你能做些能吃的早餐吗?” “……”对面的人一脸不乐意,“现在这早餐不能吃么?我觉得还行。” “真抱歉,我吃不下去。”他垂着眸喝果汁。 很多个广州的黄昏,火烧云并不一定天天都来,但是黄昏一定天天降临。 他搬了藤椅坐在阳台上,眯着桃花眼望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变黑。 “帮我把平板拿过来。”他懒洋洋地吩咐,身后却没有动静。 他回头望去,重复道:“平板,我要平板。” “吵死啦!”屋里的人总会这样回话,然后把平板甩给他。 他翘着唇角笑,“太安静了并不好。” 总得以什么方式吵闹一下。 于是日子就以这种小吵小闹的方式度过着,一直到大学开学。 张修没问过,为什么饶束不需要回家;饶束也没问过,为什么张修始终一个人在家。 只是偶尔两人在林荫道散步时,他才会突然问起:“你在学校里的闲暇时间通常会做些什么?” “哈?”饶束踩着林荫道路面上的方格,随口答道:“就做些女孩子会做的事情呀。” “大概是什么?” “大概就是些无聊的事情。” 他拽着她停下,“不许如此敷衍。” “……”饶束无奈,想了想,“嗯……比如跟室友逛逛街呀,试试衣服呀,去网红餐厅拔个草呀,晚上回来发个朋友圈呀,有空敷个面膜呀,之类的。” “就这样?”他感到不可思议。 饶束认真且严肃地点头,“就是这样。” 没过两秒,她又弯下腰一通狂笑,“但这都不是我会做的事情哈哈哈哈哈哈……” 张修:“……” “那么你在我面前扯些什么?”他屈指,敲她脑门。 饶束又想了想,“因为想让你知道一下其他女孩子是怎样度过大学课余生活的。” “你呢?”他坚持,“你是如何度过大学课余生活的?” “我啊,”她把双手揽在自己脑后,往前走,说,“我的方式可多了,跟你差不多。” 他笑,“与我相似吗?” “是呀,你课余时间做些什么,我就会做些什么。” 张修垂下眼眸,发现她的肩头有细细碎碎的阳光,被树叶剪碎的。 “吴文说,”他轻声,视线不断地捕捉着她身上的光影,“终有一天,你会消失不见。” “嗯?” “你会吗?”桃花眼轻眨,他问,“消失不见?” “三岁哎,”她停在他面前,笑得灿烂,“我说了,只要你想要我在你身边,我就会在你身边。” “我不太肯定。”他没抬眼,他发现她肩头上的阳光影子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片灰暗。 “我不太肯定你能一直在。”他说。 “你从一开始出现,就是一副寻死的模样。”他说。 “你越来越透明了,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你。”他说。 饶束伸出双手,轻轻抱他,反问道:“这样,不好吗?” “我不知道。”张修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很少用不肯定的方式说话,但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饶束眉眼弯弯,“我知道就好了。” 我知道你怕的不是人生痛苦,不是社会黑暗,不是世界凶险。 你怕的只是被所爱的人抛弃。 我们的前奏,已奏响太久。 副歌却迟迟未找到和声,没有任何声音能融进来。 这首歌是否要变成纯音乐? 主唱又该做些什么? 不如念一首诗,不如发出一阵嘶吼,不如就这样沉默到最后。 我不希望我唱出任何歌词。 我不想要泄露一点点话语。 我张开嘴,成了哑巴。 我捂住耳,听到心跳。 我闭上眼,看见世界。 我站在荒野,等待一场大雨将我浇醒。 我行于梦中,寻找一个出口供我逃离。 我把自己掰成两半,不是上下两半,也不是左右两半,更不是内外两半。 而是,先整个撕碎了,再一点点拼凑重组,拼成一个他和一个她。 只愿天可怜见,让我分叉生长。 宛如小树岔开枝干,也可长成参天大树。 可是,一棵大树岔出来的枝干,总是有粗有细,没有完全相同大小的两个枝桠。 我也唯恐,讲到自己清醒之时,忽而发现其中一个我早已消失了。 如果避不开灰飞烟灭,又该安排哪一个去灰飞烟灭? 抑或是,顺其自然,交给生命抉择? 那会不会,他和她,在某一天清晨醒来,其中一个翻身一拥,抱了个空… 如此猝不及防地失去,剩下来的那个人该如何度过余生? 你听这梦中呓语,毫无章法与逻辑,你听得懂么? 我说,我说… 血色暴雨将她染成一个深红色的小丑,张开双臂在夜风中飞翔下坠落地无声。 变幻的山路跌撞了她的脚步,菩萨的神像对她温柔了眉眼。 掌声如雷,俯视众人;灯红酒绿,万众瞩目。 淋雨,跳楼,奔跑,磕头,鞠躬,游戏… 镜头无论如何都取不完,留下一堆胶片浪费在角落。 列车后面是谁在追?汽笛声覆灭了呐喊声。 楼梯太长,怎么滚都滚不到底,只有肋骨断裂的声音残留在记忆深处,记忆又被鲨鱼一口吞掉。 鲨鱼游向深海,深海里住着一大群鲨鱼,密密麻麻。 她把脑袋探入海水,睁大眼睛,面对密密麻麻的恐惧,试图捉住那条吞掉她记忆的鲨鱼。 病中注,罗门生,清醒纪,荒凉言。 凤栖于梧,我归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