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张微
生的玉米, 甜的气息,蓝的天幕, 绿的野景。 他从货物筐里挖出一包玉米,放在脚下,狭窄的空地处。 他用手中废旧的铁棍砸玉米,一下一下,直到那包玉米变得稀烂, 汁液四溅。 人类作恶的过程好像总是特别短暂, 留下的后果却是让受害者难以承受和痊愈的。 张修拿着铁棍,以磨药粉的速度碾磨着那些玉米粒,一边磨一边作呕。 残忍, 自虐, 郊外景色飞速倒退, 他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皮卡车驶入孤儿院之前,送货大叔先在外面停了一下车。 大叔从车窗里探出头, 对后面的少年大声喊道:“嘿,该下车咯, 我不能带你进去了。” 但是后面无人回应。 送货大叔又喊了几声,后边依然没有动静。最后大叔只好下车, 绕到后面去查看。 大叔拉下挡板, 只见少年蹲在那里, 一手砸玉米, 一手捂着嘴, 脸上是无法忍受、极度恶心的神情。 “哎?你这……”大叔瞠目, 指着他,“你这孩子怎么糟蹋粮食呢?” 他充耳不闻,继续砸。 大叔瞅准了,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他那只拿着铁棍的手,“玉米要钱的啊,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而张修条件反射一惊,扔掉了手中的铁棍,迅速抽回手。 他警惕地看着送货大叔,没有血色的唇紧紧抿着。 那根铁棍滚动了一会儿,掉下车,差点砸中大叔的脚。 “唉,你这孩子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大叔捡起铁棍,收好。 车上的少年蹙眉,眸中盈满茫然,似乎在费劲思考这个问题。 从哪里逃出来的呢? 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呢? 还是从养父母家庭里逃出来的? 抑或,准确而言,是从孤儿院逃出来的? 是否他这一生,从本质上就注定了逃跑而生? 总是要这样逃啊逃,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才不得不转身面对,像从来没有害怕过那样,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回到深渊里去,亲手砸碎那些牢笼。 就非要以这种置之死地而生的方式生存吗? 可不可以,有一次,不再需要这样? 可不可以,有一次,让我安心沉睡… 被抱住了。 他只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怀抱里,什么东西磕疼了他的后背。 摇晃,颠簸,夜幕降临,星辰变幻。 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对于美好,数量太少,怎么也想不起;对于丑恶,数量太多,又来不及遗忘。 做梦永远只能做噩梦。 …… 是夏风还是秋风,吹起了那只断线风筝。 明橙色的小男孩追着他跑,不知疲倦。 他突然发现,原来鲁森真的有翅膀,一旦跑得太快,鲁森就飞起来了。 他还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只断线风筝,顺着风的方向,一直飞,没有目的。 飞在空中的断线风筝,该不该停歇? 不知道。 他调转头去靠近鲁森,逆风而行。 他夭折在风里,飘摇下坠。 没有鲁森,也没有风了。 …… 谁绊倒了他? 那么猝不及防,脸朝下,摔在地面,变成了一滩泡沫。 艰难地挪动,每挪一下就破灭一部分。 光彩越来越稀薄,挪不动了。 趴在地上,静静地听着自己一点点破灭的声音。 …… 小麦成熟了。 麦田里飞来一群乌鸦,染黑了金灿灿的麦浪。 他站在悬崖边缘,眼睁睁看着乌鸦们黑压压地轧过来,即将吞没他。 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麦田里的守望者就要掉下悬崖了,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来拉住他。 他被黑鸦冲下去,翻转,纷飞,落地,来到悬崖之下。 他惊讶地发现,大家都在下面等着他,包括那些孩子。 所有小孩子都举着枪,围成一个大圈,把他包围在里面,枪口对着他,开始一场扫射。 …… 列车还开不开呢? 汽笛声刺破耳膜,乘客们面目模糊。 面具,大衣,围巾,手套,一定要藏好每一寸皮肤。每个人都这么做。 只有他全身赤·裸着,坐在车厢里,安静坦荡。 直到列车员冲上来,把他赶下列车。 风雪狂飘,寒冬凛冽,他往回走,身后是渐行渐快的列车,移动着,喧嚣着。 他把双手交叉在身前,揣着,青白条纹的病服太单薄,挡不住刺骨严寒。 不是条纹病服等同于赤·裸,而是那些面具下的目光等同于尖刀。 一人一刀,划破他全身的遮蔽。 …… 叩叩叩,叩叩叩。 独眼巫婆端着烛盏在敲门,声声回荡。 玫瑰城堡被巫婆发现了,黑·暗童话降临在他身上。 三剑客分别中了命运诅咒,堂吉柯德的被风车打败,笑面人王子在海上弹钢琴。 他只身前往古罗马,寻找死神,要求谈判。 西西弗斯扔来巨石,砸到他身上,他立刻就见到了死神。 你是来跟我谈判的吗?死神问。 是,他说,请务必复活我的三剑客,我愿意把我自己变成笑面人。 好的,死神微笑,问,那么,堂吉柯德呢?你打算怎么安排堂吉柯德? 他大笑不止。 他反问,我不就是堂吉柯德吗? 可笑的、盲目的、渺小的、悲剧的,举着剑冲向风车怪的骑士。 …… 一座迷宫。 他背着背包在迷宫里走,太多门,太多方向,太多选择。 他已经迷路很久了。 他爬上迷宫的城墙,看见墙外站着一个人,还有火车从外面驶过。 跳下来啊,快跳下来啊,那个人说,我会接住你。 我想要一个文具盒,他提出要求,你会给我买文具盒吗? 那个人点头,说,你跳下来,我就给你买文具盒。 他扔下背包,纵身一跃,摔倒在地面。 没有人接住他。 也没有文具盒。 只有火车飞奔而过的声响。 …… 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好疼。 他翻来覆去,埋在薄被底下,胃像抽筋一般作疼。 谁推开了他的房门? 谁给他开膛剖肚? 谁偷走了他那残缺的胃? 水母吃掉他的下巴; 夜莺啄掉他的双眼; 穿山甲穿过他的心脏。 痛,痛得疯掉。 弱,弱得死掉。 吴文在次日下午才抵达白云机场,饶束在机场接到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吴文,我还是没找到张修。” 这两天,她的手机被各路来电塞了个满,平均每二十分钟就能接到一个陌生人的来电。无一例外是告诉她,在市内某地某处发现了疑似张修的男生。 每一次接到电话,饶束都希望真的能有三岁的确切消息。 但是没有。 没有任何一个来电的描述是完全符合她之前群发的消息和论坛帖子所描述的。 —— 身高175cm以上;清瘦;穿着青白色条纹病服;黑头发、白皮肤、左耳带着一枚多棱角耳钉;什么都没带。 “联系警局了吗?”吴文问。 “没有,”饶束反问,“你觉得联系警局有用吗?” “广州好歹是个一线大城市,这里的警察局,应该不只是个摆设,”吴文边说边报警,“不管有没有用,先报了再说。” 饶束皱眉,“这样,他的家人会不会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了?” 吴文没否认,但也有他自己的方法,“只要我说我就是张的家长,就好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她小声,却没再反驳。 事实证明,警局的效率的确没有热心网友的效率快。 深夜,饶束又接到了一通电话。 一分钟后,她拽着钥匙使劲拍打浴室门,浴室里面是正在洗澡的吴文。 “吴文!他有消息了,你还要多久!” “我靠,我刚淋水!” “那我先走一步,等会儿我发定位给你。” “好,你快去。” 广州越秀区。 饶束见到张修的时候,他正坐在天桥的某一级石阶上,捂着双耳,望着上上下下的行人,安静又悲伤。 热心告知她的那位病友还守在他旁边。饶束先跟那位病友道了谢,然后才在张修面前蹲下来。 他身上的条纹病服已经弄脏了,有各种不明液体留下的痕迹,还有泥巴和……血迹。 饶束伸出双手,覆盖在他捂着双耳的手背上,山明水净地笑着问:“三岁,捂耳朵做什么呢?” 她试图把他紧捂着双耳的双手拿下来,他却抵触至极,一转头,甩开了她的手。 “……” 饶束仔细分辨他脸上的神情,只看见一片自我封闭和冷漠无所谓。 她抬头去问那位偶然发现他的病友:“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子了吗?” “不是,”路人病友摇头,“我刚开始是在天桥底下发现他的。” 病友走到护栏旁边,指着下面,说:“他之前坐在那堆流浪汉里面,一直在干呕,声音很大,其他流浪汉都在驱逐他,朝他身上扔垃圾,他捂着耳朵站在原地发呆,被流浪汉们扔了满身的垃圾……” 饶束的眼泪不由分说掉下来。 她跪下,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年,声音哽咽:“你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啊?捂住耳朵也没用的你不知道吗?你应该找我,不管有多少坏人,我都会帮你打倒的,你记住了吗?你记住了吗张修……” 被她抱住的人僵硬着身体,两手还是捂紧了耳朵,一动不动的。 饶束吻了吻他的手背,“放开,可以放开了呀三岁。以后没人会再驱逐你了。” 桃花眼终于聚焦了,他看着她,迟疑又缓慢地放下自己的双手,乖乖地,任她亲吻他的脸颊。 “我找你找得很辛苦,很辛苦的呀你知不知道?”饶束跪在石阶上,抱着他,没流泪,眼眶却早已红了。 他没答话,全身虚弱。 直到饶束想把他拉起来,他才慢慢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小腹胃部,望着她,茫然地说:“这里,痛死了。” 饶束愣住,低头盯着他捂住的那个位置看,眼泪汹涌而下,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