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张
简短的答案。这就是简短的答案。 饶束捧着玻璃杯,坐在床边几近凝固。 不知道事发的原因, 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不知道具体的场景。她直接从他口中, 领悟到了整件事的核心。 “滴————”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连续不断,令人心慌。 饶束慌乱地转头四顾, 看见了旁边的医疗仪器屏幕上出现了几条交错的红线, 缠在一起, 起伏不定,波动速度很快。 仪器发出来的声音类似于……被放大的心跳停止声。 而床上的少年握紧了双手,死死揪着纯白被子, 脸仍然埋在枕里。 饶束跪上去,扶他肩膀, 冷静开口:“张修,张修,抬头,起来。” 他十指上戴着的方块电子仪受到了挤压,又反过来挤压他的十指。导致旁边的医疗仪器一直“滴滴”作响。 饶束第一次亲眼看见如此失控的张修。 像是被某些事情和情绪压到了极点,只能用极其老成又成熟的方式宣泄出一点点。让人心疼得喘不过气。 饶束下床, 绕过床尾, 走到另一边, 把手放在他头发上, “三岁?” 他在轻微战栗。整张脸都埋进枕里, 埋葬在黑暗中。 “走开,不要看我。”他的声音不再清冽。 饶束弯腰,用双手轻轻抱住他的头,“医生还没来,我不能走。” “我说,走开。”他咬字不再柔软。 “我想陪着你。” 饶束低头,吻他的黑色碎发,语气依然冷静且温柔:“不管是要变得比施暴者更残忍,还是最后与施暴者一起灰飞烟灭,我都想陪着你。张修,你明白吗?” 她感到他颤抖得更明显了,身体在颤抖,双手更是抖得明显。 走廊外传来一些急促的脚步声。饶束抱紧他。 “人生多像地狱都没关系,”她用比平时更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甚至比地狱更像地狱也没关系。你可以不必总是一个人,有我在。有我在的呀。你听见了没?” 多么单薄的话语,多么无力的承诺。 可在某一刻的绝境中,这单薄的话语和无力的承诺,却让彼此蓦地拥有了勇气和后盾。 好比,绝处逢生。 更似,绝境生花。 若苦难摔不碎你我,且看我们绝境生花。 房门被人推开,一行医护人员匆匆而来。 饶束放开了张修,起身前还偷吻了一下他的白净耳廓。 少年姿势未变,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她离开床边,在房间的空地处站了一会儿,看着医生护士们有条不紊地忙碌。 两位医生走到病床前,专业又快速地拆下他手指上的固定仪器。 令人心慌的滴声终于停止了。饶束无声松了口气。 她真觉得那个声音很像心跳停止的声音,没由来地就叫人害怕。 病床上的少年也终于抬起了头,他坐直身,额前碎发微乱,桃花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沉静而淡漠。 饶束站在几个医护人员后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仔细分辨那些涌动在他身上的细微情绪。 有那么一两秒,两人视线相接。她弯起唇角,朝他笑。 但他很快垂下眼睑,睫毛半遮住他的双眼。 饶束见他格外乖巧,配合着医生伸出双手,做着一些简单的手指活动。 她笑得愈加眉眼弯弯,默默走出病房,带上房门。 空旷的医院廊道被一整块的白色和安静所占据。 饶束独自站在一片白色和安静里,仍在笑着。但又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地狱变。他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爱被毁灭掉吗? 那会是什么? 饶束举起右手,掌心有汗。她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思索。 他曾在挚爱被毁灭之时狠着心不再爱它吗? 抛弃过它吗?反过来利用过它吗? 为此而踏入了地狱吗? 还是,他正在这么做呢? 正在变得比毁灭美好的魔鬼更像魔鬼吗? 五指握成拳,饶束试图往最残酷的方面去设想,而她只能想到电视剧《还珠格格》里面紫薇被容嬷嬷用针扎穿手指的画面。 她皱眉,那种痛怎能忍? 十指连心,不是吗? 扎一个人的手指,等同于扎一个人的心脏。 又该是何种程度的虐待,才能造成一个人连指骨都受伤? 她兀自摇摇头,甩掉电视剧里的画面。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少年提起他家容姨时所用的称谓——容嬷嬷…… 饶束又笑了,但这次的笑,消失得更快。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隐喻性如此强烈的一个称谓呢? 他到底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埋下了多少根针? 是否,时时刻刻被那些隐形的针扎一下,久而久之,就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饶束摸到裤兜里的U盘,没带电脑,所以U盘目前只是一个普通U盘而已,什么信息都透露不了。 饶束最终也没有把这个U盘交给张修。 况且,她记得,莎娜并没有说U盘要交给他。 莎娜只是把U盘给了她。 病房里的一切情况都被稳定下来之后,医护人员们才离开。 本来是留有护士专门看守的,但听说病床上的某大爷很抗拒,于是病房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饶束听完医生的一些嘱咐,微笑着送走了医生。 她推门进去,床上那人又在喝柠檬果汁,是先前那杯没喝完的。这会儿他正咬着吸管喝得悠然惬意呢。 “很晚了,你还喝这么酸的?”饶束边说边走到窗前,把落地窗帘拉上。 张修没答话,喝到底了,吸入空气,吸管发出声响。 “你竟然也会把东西喝完?”她诧异。 因为,以前他总是不喝完,不管是白开水还是其他饮料,他都习惯性剩着一部分。至少在饶束的印象中是这样的。 “太少了。”她听见他说。 这是在抱怨?饶束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靠在床上,也正在看她。 “晚上不能喝太多这么酸的东西。”饶束转回头,用小夹子把两边的窗帘夹在一起。 她总习惯这么干,仿佛害怕窗外的什么怪物在半夜跑进来一样,却忘了窗帘外还有一层玻璃挡着。 “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惨白惨白的?”她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没想到随后却听到了张修的回答。 ——“因为白色是死亡的颜色。” “哈?”饶束转身走过去,“可医院,难道不是治愈伤病的地方吗?” 张修漫不经心地轻声嗤笑。 带着沉默的否认,以及淡淡的嘲讽。他总能把一个简单的笑,冠上独属于他自己的风格。 饶束摇摇头,无奈,把他面前的小桌子从床上搬开。 她温润笑着,试图改正他的偏执看法,说:“虽然医院里难以避免死亡,但那只是少数呀。大多数病人还是得到了救治、恢复了健康,然后安然无恙离开的。” “那只是你见过的医院,”张修勾勾唇角,“饶束,你见过多少医院呢?” 她站在原地怔住了,背对着他。良久,才小声呢喃:“不算多,但……” “听不清。” “没什么,”饶束转过身,走到他旁边,“我只是想说,难道见过的医院多了,就会觉得医院是一个接近死亡的地方吗?” 张修偏头看她,“人类身上的任何部位,只要生了病并且接受了治疗,就在某种意义上死去了。” “这样啊……”她点点头,话锋自然而然地转了个弯,“是不是,就像……接受了胃切除手术之后,对你来说,你的胃就已经死去了吗?” 果然,这是一句超出他意料范围内的话。 张修盯着她看了几秒,脸色阴晴不定。 “什么时候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这是他第一时间想得到解答的问题。 饶束故意仰头望着天花板,叹气,“像我们这种聪明的保姆,都是会悄悄观察的啦,尤其是遇上你这种什么都不说的雇主。” 他笑,伸手,一把把她拽了过来。 “哎?”饶束被他拽得倒在他怀里,两脚悬空,半趴在床上,姿势丢脸。 她干脆用两手抱住他的腰,往里蹭了蹭,争取整个人爬上床,争取换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姿势。 在她蹭啊蹭、蹭啊蹭的过程中,张修忽然把手探进她后颈的衣领下。 “夸自己很聪明?与此同时嫌弃我什么都不说?”他用指尖轻挠她衣领下的皮肤,“貌似你也没有对我坦白过多少。” “嘶……”饶束缩起脖颈,被他冰凉的手指给冰的,“那仪器怎么没戴了?你这手指凉得跟蛇一样。” 他轻哼,“说得好像你被蛇摸过一样。” “这倒没有。”她嬉皮笑脸,在他腰侧拱来拱去。 张修轻推她,“你是小猪吗?” “不是呀,”饶束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息,眉开眼笑,“我是一个正在拱小猪的人。” “……”他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说:“起身,上来。” “啊?!”饶束不动了,愣了几秒,抬起头去看他的下巴,“你说什么?” 张修垂眸瞧着她,目光灼灼,尔后动了动薄唇:“没听见?那算了。” “不不不!” 她赶紧手脚并用、三下两下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转头对着他笑眯眯,“当然听见了啊,我就是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之情而已。” 说完,她还悄悄吞了吞口水。 这他妈是同床了……同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