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卷十三 逆谋(伍)
是日天未明, 大理寺监牢门口。 狱卒交班之际,正见一头缠布巾的妇人推了辆板车往牢门处来。板车上两只大桶,还未走近, 便先已闻见车上一股浓浓异味, 教人几欲作呕。 “你是何人?老李头呢?”当差狱卒拦下那妇人。 只见那妇人脊背佝偻,肩弓着, 似抬不起头来,猛然咳了几声, 哑着嗓子向那狱卒道:“官老爷, 老李头昨闪了腰, 让我暂代一代。老爷行个方便,我一个妇人家,身子也不大好, 担不动那粪挑子,推个车……” 说着又将板车往前凑了凑。 那粪桶猛一凑近,气味直钻心肺,几个当差狱卒当即掩鼻退到一旁去, 一面挥手:“走走走,赶紧进去。” 那妇人便佝偻着背,点头哈腰一声:“哎……” 及至入了牢房, 眼见四下无人,她方才直起身来。 借了壁上一点火光,遂而看清她面上凌乱皱纹原是褐黄纸浆抹的,也就只因牢门口光线昏暗, 她又半低着头,故才掩了过去。她现下直了身子,将那桶盖掀开,便见一只桶里迅速爬出一位身着囚服的男子来。 这男子眉目分明,肤色黝黑,一手执了一把佩剑,正是长恭身边副将,单庭昀。 再见那妇人,身形轻快,全然不见先时的哆嗦模样,张口唤他:“你来把哨,我去开门。” “连姑娘,你小心些。”单庭昀应一声,便见连笙从发间取出一截银铁丝来。 数个时辰以前,连笙在后山上提出让他躲进空粪车里时,他还只觉满心讶然,倒不是嫌那粪车脏臭,而是眼前这位姑娘,看似规规矩矩,张口却说一应行头皆不必忧心,她今夜便去给他全数偷来。 一个贼? 且看她偷东西的身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还是位惯偷? 单庭昀讶然至极,亲眼瞧见连笙偷粪车、偷农户,还折去官衙偷了一身囚服与他。若非眼下境况急切,他定是要刨根究底问个通透的,只因时间紧迫才未多问,于是老实换了囚服躲进车里,便由连笙推去大理寺监.狱。 连笙尚还在狱中时,曾见每日寅卯之交,皆有一老头要来牢中倒夜壶,听过狱卒有人唤他老李头的,今日她先来了一步,赶在老李头现身前将那粪车推入牢中。此刻入得大牢,她便赶紧寻到长青牢房门口,揭盖放了单庭昀出来。 单庭昀放哨,连笙三两下撬开铜锁,开门进去。 牢中昏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连笙好歹一番辨别,才见墙角一堆干草之上倒了一个人影。她忙地上前,轻声唤他:“兄长……” 眼前男子仰面倒在一点干草上,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全然不是连笙走以前见到他的模样。他躺着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然而连笙赶紧蹲下身子,抬手拂开他面上乱发,却见他眉心紧皱,极痛苦的模样,于是又唤了一声:“兄长……” 这一声低唤伴着连笙轻轻推了推他的肩,长青方才从闭目中缓缓睁眼。 见到眼前熟悉的脸,蓦然有些难以置信的青眸怔了怔,低低开口,万般不确信地:“……连笙?” “是,是我,我来了,来救你出去。” 连笙说着抱住他肩膀,扶起他的半身。 “连笙……”长青渐渐回过神来,忽而一声苦笑,“不是要你逃出去,你怎的,又回来了……” “我岂能丢下你一人逃命。”连笙话里多少嗔怪,又伸手来扶他,“来,我扶你起来,长恭的副将与我一并来了,他来替你,你快随我出去。” 然而长青闻言却一动不动。 他只苦笑着摇一摇头。 连笙正觉奇怪,想他会否是在担心单庭昀,心有顾虑故而不肯动身,正要劝他,一伸手却倏忽摸到脚边地上湿漉漉的。 似有一股腥味冲鼻,连笙抬手一看,便见那掌心黑褐之色,手掌上竟全是血。 “兄长你这是……”连笙顺着血迹看去,长青的身下,大片大片的血污,那些血污将他裤腿染了个湿透,黏糊糊地皱成一团,贴在他腿上。连笙伸手去碰,却听身旁长青顿然承受不住低低一声嘶吼:“连笙,别……” 连笙方才注意到他。 眼下瞳孔已然适应牢中昏暗,才见他唇面煞白,先时因紧张而未留意的,这才蓦然发觉他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身子,止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身子譬如发了寒颤,可那双腿却是不动。 纹丝不动。 连笙忽起一份极其不安的异样之感,她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裤腿,一卷,再卷,动作轻缓再轻缓。她的心头隐隐有过至坏的揣测,可真当她卷起裤管,终于看见底下的触目惊心时,两行眼泪还是猛然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长青的一条腿,已没了形。 肉全烂了,甚至已然露出断裂的腿骨来。腿骨雪白森森,周围腐肉却是紫红。污血沾了草屑、衣料凝在上头,轻轻撇一撇也能撕下一段肉来。浓浓的腐朽之气与血腥味直冲心肺,再见那脚踝脚趾,早已成了一团,再分不出来。 另一条腿如何,想想也知。 连笙只觉周身气血“轰”地全数涌上头顶,脑袋发胀,双目瞬而昏花,不能视物,眼泪却停不下汩汩地夺眶而出。 她下颌抖得发响:“兄长这是,怎么了……” 长青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强抑剧痛微微苦笑,道:“你走后,狱卒失职被罚,迁怒于我,于是……” 他闭了口,没再说下去。 那些夹棍铁棒,她还是不听的好。 连笙几乎已要发狂。 这一瞬间,大雪地里立于树下的那位少年,蓦地就闯进了她的脑海里。松般俊逸,修竹之姿,那样清逸的翩翩公子,可他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满身污秽倒在阴湿地牢里,苟延残喘。他会变成这样,全是为她,全是因为她! 她猛地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胸中出离愤怒,感到脑袋“嗡”地炸响,炸得脑袋一片空白。无边无尽的白,唯独只剩了两个字:杀人! 杀了他们! 大不了便是一死,死也要杀了他们! 连笙双目斥血,眼里杀气腾腾,猛然起身便要往牢门口闯。 “你去哪里!”门外单庭昀听见牢中异样动静,一回头,便见连笙盛怒闯出来,忙地拦住她。 “杀人,”连笙两眼空洞一般,目不斜视,“我要杀了那群贱役!” “你冷静些!”单庭昀一把将她拖回牢中。 连笙还要往外去,单庭昀怒上心头,猛地借力将她推坐在地:“你想做什么!你要杀人,等救出公子,我陪你来杀个痛快!眼下你去杀人?!杀谁!你不要命,还想将公子的命也搭上!?” 连笙被他推得一个不稳,重重跌到地上,又听他声声怒喝,正在咬牙,身后却忽然递来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反撑于地的手掌上。 连笙瞬而回眸,便见一双青瞳与她四目而对,柔光缱绻,宽慰她道:“连笙,你杀了人,我的腿也回不来,不必如此……” 他轻轻摇一摇头,冰冷的一只手,握紧了连笙五指:“莫要难过,不必如此。” 连笙一瞬恍惚,终才醒过神来。 方才仿佛魔症一般,直至这一刻,长青握着她的手,柔声劝慰于她,她才终又恢复了些许理智,两眼一热,哭唤一声:“兄长……” “你快起来,此地久留不得,快带公子离开这里!”不等她话音落,单庭昀又不由分说上前来拉她。 连笙顺从被他拉起。 “救人要紧。”单庭昀再又叮嘱一声。 连笙方才强忍心头悲痛欲绝,抬手抹干泪眼,点头应下。 她与单庭昀合力,将长青放入木桶之中,盖好后又抬上了板车。单庭昀正要返回牢中去替长青,然而正当此时,心头却忽觉一阵奇怪——这牢中怎的一点动静也无? 心上不禁“咯噔”一下。 如此紧要关头,大理寺的守卫却会这般松懈,单庭昀私心里顿感不对劲,于是当场改了主意:“我与你们一道走。” 连笙想也未想,见他提出护送自己出去,自然满口应下。然而单庭昀躲上车,刚被连笙推出牢门口,却见突然齐刷刷围来大把官兵,当场将他们团团围住。 官兵为首一名年轻公子,上前一步笑道:“长恭贤弟,许久不见,难为你一堂堂大将,蹲这粪车了,还请出来。” 借了官兵手中火把明光,这年轻公子信步上前,揭下连笙面上不成样子的褐黄皱痕,冷笑道:“连姑娘……” “兆忠卿。”连笙退后一步。 身后一只桶盖被顶开,单庭昀从中跃出,一剑挡到连笙跟前:“兆公子,你失算了。” 他的长剑明晃晃的,剑尖直指兆忠卿,兆忠卿便退了退,一瞬讶然,而后复又笑道:“单将军。” “我不想卫长恭竟是如此胆小鼠辈,哪怕兄长就要问斩了也不敢回来,只肯派你替他一趟。”他笑着,“不过嘛,单将军说错话了,我并未失算,眼下不是又得了你与这位连姑娘了?” 他两眼忽忽一斜,瞟向连笙:“有你们三人在手,我又何愁卫长恭不来?” 连笙亲眼见到单庭昀的剑尖一点。 他持剑的手抖过一抖,迅速又把稳了剑,只道:“兆公子的算盘打得倒真如意,只是公子大话说得太早,只怕事后要被打肿脸。” 兆忠卿听罢便是一声嗤笑:“单庭昀,你也不瞧瞧自己周围情势,还觉我说大话,哈……” 他嗤之以鼻,满脸尽是不屑哂笑,单庭昀不禁缓缓撤了一步,紧紧护住身后连笙。连笙捏紧了两手,牢门口地狭,这些持刀持枪的官兵就与他们近在咫尺,片刻若真要动起手来,单庭昀一己之力,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已然见过兄长的模样,便心知单庭昀再落于他们手里,最后会是何种下场。 连笙心头忽起一腔绝望至极。 皆怪自己莽撞,单庭昀已然有言在先,不可贸然涉险,自己却还报着侥幸一试的念头非来不可。而今好了,中了兆忠卿的套。兆忠卿定是一早便等好了他们,誓要将长恭也赶尽杀绝的。 连笙抬眼,见单庭昀的身影挡在跟前,心里竟乍起一个念头,想不再拖累他。 她心思旦起,便觉喉间发紧,越发得紧。抬手忽而将掌心按在他的背上,悄声道:“杀了我,你逃出去。” “连姑娘……” 单庭昀猛然回头,有些难以置信,却见连笙极其笃定:“兄长眼下境况,若无人医他,只怕应也命不久矣,我此行是为兄长而来,他未得救,我便不走。与其最后落在他们手里不得善终,不如便由你杀了我。 “我唯有一死,方能教长恭没有负累。” “连姑娘……” “动手,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