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死朱衣为白头
过了很久,褚仁才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眉哥哥,这里面还有很要紧的事儿,我时间不多了,你要好好听着。” 傅眉见褚仁说得郑重,神色间也凝重了起来。 “你可知大清律中的‘十恶’是什么?” “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非止《大清律》,从隋朝《开皇律》始,历朝‘十恶’皆无太大出入。”傅眉有点摸不着头脑。 “若犯十恶之罪,该当如何?” “十恶不赦。不分首从皆凌迟,男性亲族年十六以上皆斩首,女性亲族给付功臣之家为奴。” “你读的书多,你听说过有谋叛大案的嫌犯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的吗?” 傅眉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似乎……没有。” “但是,大清有个谋叛大案,叫作‘朱衣道人案’便是如此!” “朱衣道人案?!”傅眉惊得一跃而起,“那是怎么回事?是和爹爹有关的吗?” 褚仁点点头:“详细的过程,我不清楚,似乎又是谁起义了,爹爹和他有联系,那人被捕后供出爹爹来,爹爹、你,还有傅氏其他亲族都入了监,这事儿反复拖延了很久,但最终所有人都无罪释放了……” “那是为什么?爹爹是冤枉的?并没有跟那义军有瓜葛?” “你觉得可能吗?”褚仁幽幽地说。 傅眉摇摇头,沉吟道:“但凡有义军或者朱氏子孙的消息,爹爹都会去打听的,若是又有义军,爹爹绝不会置之不理……” “所以,你应该知道,把坐实了的谋叛案,打成无罪,该有多难。” “那……到底是怎样办到的?” 褚仁摇摇头:“我没有看到详细的记载,这种事情……应该也不可能有详细记载,只是有记载说,亲友用‘奇计’使爹爹脱困。” “那……那个起义的人姓什么叫什么?我劝谏着爹爹,不让他们联络便是。” 褚仁又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会不记得了呢……”傅眉一跺脚,轻叹道。 褚仁苦笑道:“眉哥哥,我不是研究历史的,之所以知道这么多,只是多看了一些关于爹爹的资料而已,随便一个起义军首领的名字,想必你也是不知道的,就算是爹爹也一定不知道。” 傅眉点点头,沉吟道:“嗯……那这个‘奇计’到底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褚仁顿了顿,又道,“我虽然不知道那‘奇计’是什么,但是谋叛案是要上报到刑部去复审的,而且要有题本直接上达天听。爹爹在晋省交游广阔,官场民间都有至交好友可以帮衬,但朝中应该是无亲厚友人的,对吗?” 傅眉又点点头。 “我想刑部那边,如果没有人关说,就算这计策再奇,恐怕也是不能轻易结案的……” 傅眉眉毛一挑,“你是说?” 褚仁点头,“我此番跟那王爷进京,再怎样也算是王府的贝勒,在京里总可以托人关照一下此事,一但事发,我还可以去求……他,他是王爷,至少在刑部是说得上话的。” 傅眉默然良久,才徐徐问道:“这‘朱衣道人’案,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褚仁摇头:“我也不记得了,但肯定是顺治年间,也许是三五年后,也许更久一些……” “那就要有三五年不得相见……”傅眉很是怅然,“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有机缘待在一起了……” “不会的!”褚仁笑着说,“大不了我装失明,就说只有爹爹的针灸才能治好我,那王爷难道还能不送我回来?” 傅眉摇头,“若那王爷要爹爹上京呢?” 褚仁一怔,让傅山去王府供职?恐怕比杀了他还难,想了片刻,又笑道:“那我就说,我的病只有一种晋省特产的草药能治,而且这种采药必须用鲜的,干品无效,这样不就好了?你放心,我要想回来,总归会有办法的。” 傅眉展颜一笑,随即又面带忧色,“你不是在敷衍我?” 褚仁笑道:“我几时对你说过谎来的?” “你说过不会相认的……” “好……这个算是我错了,你让我怎么赔你,你尽管说。”褚仁咬了咬嘴唇,“就算你要打,等下次见面,我让你打便是。” “你……不会是因为认了亲,觉得对不起我和爹爹,才弄出这一套说辞来的?” 褚仁大急,“你!……你怎可以不信我?我起先是没想到,只是想着,不能让你们和他们起冲突,不能让你们吃亏,后来看到爹爹那态度,突然便想起了朱衣道人一案,若到时候他还是这样,可是要吃大苦头的……不管怎样,我若是在京里,多少能出的上力,我待在这里,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的!” 傅眉见褚仁急得面红耳赤,忙道:“你别急,我信你,我信你!” “你要时也不信我,我去何苦跟那王爷去?又何苦在言语间预留地步,筹划着将来怎么回来?”褚仁胸口起伏,依然是气得难以自抑。 “对不住……我说错话了。”傅眉说着,双手捏着那戒尺的一头,将另一头往褚仁手里塞。 “哼……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个……”褚仁一把抢过戒尺,丢到床的紧里面,嘴角上翘,带了一点笑意。 傅眉也是一笑,翻出了那条黄带子:“你带走……” “留给你了。” “我留着这鞑子的东西做什么……” “什么鞑子的东西?那是我的东西!”褚仁不依不饶,“你还是收着,我两手空空而来,也没有什么其他物事可以给你留作念想的……这个就算借花献佛?是鞑子灭了大明,又不是这物件灭了大明,何必这么小气……” 傅眉被褚仁一番抢白,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得又把那黄带子默默收好。 “你生气了?”褚仁见傅眉不说话,反倒是有点担心。 “没有……”傅眉抬起眼睛,淡淡一笑。 傅眉的手,握住了褚仁的手,褚仁只觉得手心中硬硬的,有个东西。仅凭那形状,不用看,褚仁也知道,是那枚田黄的印章,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踩在一个白文的“仁”字上面。 “这个你带着……” “嗯。” “就算没有人督促,也别忘了时时习字用功。” “嗯。” “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再磕着碰着。” “嗯。” “别忘了……你是汉人。” “……嗯!” 窗外,薄薄的暮色已经涌了上来,一轮明月悬在当空,又大又圆。四野俱寂,却有一点两点的火光,从一片沉黯的黑色中渐次燃起。 今天,是顺治五年的七月十五,家家都在祭奠亡灵。 今天,距离褚仁来时,刚好三年。 何时能再相见?要等待一个三年?还是两个三年?傅眉突然殷殷地盼望着,那“朱衣道人”案尽快案发,尽快如预期的那样结案,尽快再度这样和褚仁一起,并着肩,凭着窗,看窗外的明月。即使再度相见的代价,是要身入牢狱,饱经刑求也在所不惜…… “写幅字给我……让我留个念想……”褚仁说。 “我的字不好……不如爹爹的,也不如你的……” “你太谦了……那就画幅画?你的画在我们那里,比爹爹的画还受欢迎。”褚仁微笑着,回想着之前看过的那些资料,傅山的画,有几分朱耷的风格,充满了明的遗民那种狷介孤傲、遗世独立之气。而傅眉的画,则是明丽清新,温婉秀美,真真当得起“墨轻笔韶、行间明婳”这八字评语。 “真的吗?你不是在哄我?”傅眉有些欣然,随即又赧然一笑。但凡褚仁提到傅眉比得过傅山的地方,傅眉都是格外欢喜。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褚仁叉手向天,似要发誓,却被傅眉轻轻一巴掌打了下来,“好好的,发什么誓?我信你还不行吗?” 褚仁夸张的甩着手:“好痛!你就是不信我……还打人!” “尺幅小点儿,你拿着方便。”傅眉说着,抽出一张盈尺的薄娟,铺平放好。 研好了墨,掭饱了笔,傅眉只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株硕大的古槐。心脏形的树冠,盘曲如冠脉的枝杈,正是盂县老宅村头的那一株。这古槐,端端正正地位于画面中央,几乎把整个画面占满,这样的构图,在现代平面设计中很普通,但是国画中,却是不多见的。 转瞬之间,傅眉运笔如飞,夕阳、浮云、昏鸦、远山便跃然纸上。前景纤草深深,随风摇曳,树下是两个着汉装的白衣士子,衣袂飘飘,手牵着手,并立着,看着远方…… 傅眉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笔交给褚仁,褚仁便也提上了“傅仁”二字。两方钤印,次第落下,红的眉,白的仁,一上一下。 “再相见时,你应该会跟我一般高了。”傅眉指着画上那士子说道。 “是啊……那时,我们就可以像这样并肩而立了……”褚仁也有无限感慨。 两个人就这样聊着说着,等墨干了,等夜深了,依然不想睡。夜寒逼人,月已晕,风未起,四野鬼气森森。原说鬼节的夜要早睡的,但两人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因为这最后相守的一夜…… 两个人东拉西扯,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倦极而眠。待褚仁醒来,已经是满室阳光,日上三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