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番外三
江州王纳妃次日还有大规模宴饮。按照对外宣布的计划, 第三日王爷携妻南归, 届时,穆凝湘便不必苦于在皇后与王妃两个身份之间周旋;她实在不具备那两个男人的高超演技。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建兴帝的心却抽紧了。 这日宴罢,牡丹特意来找季元湛,开门见山地说, “你是不是太疏忽了,施摄魂术独用的香料怎能给凝湘嫂子用?” 前一晚, 牡丹引穆凝湘去彤云殿, 在她的卧房里便嗅到了那种不太对头的香味。 季元湛吓了一跳,“我怎会那么做!” 他是很小心的。穆凝湘睡不好的时候用他给的促眠香料, 那是一种稀有的西洋香料,但用多了会上瘾,他每次都会在她用完之后检查那两只银薰球。 牡丹撇撇嘴, “你现在日理万机, 敢说能没有疏忽?” “你确定鼻子没闻错?你在她的卧房里不过待了片刻。” “废话!我是谁。”牡丹有点受伤, 这可是他的专长, “不信就再带我去看看。” 季元湛十分惊怒。他的摄魂术是跟牡丹学的, 需要配合使用的香料香炉,也都是出自牡丹那位鬼医师父之手。 靠着这项技能, 他挖掘到不少有用的信息。继位后不再需要了, 便把香料香炉都锁在御书房的密室,穆凝湘根本没有机会接触。 他先是去查看了那间密室, 柜子锁得好好的,丝毫没有碰过的痕迹。 季元湛找机会支开了穆凝湘。牡丹在她的卧房仔仔细细地查探,最后锁定了一盒胭脂膏子,已用掉一半。 这是穆凝湘最喜欢的,涂在唇上色泽鲜亮自然,且有股清清淡淡的香。 牡丹挑了一点在鼻子下面嗅,然后抹在自己唇上,对着镜子照。 “哼,就是它了。昨晚她去彤云殿之前似也涂了一些。”所以他才嗅出来不对头。 “这里头糅了一点。”牡丹擦掉胭脂,把胭脂盒拿给季元湛,“唔,味道还不算太淡,你好好地闻一闻,应该辨别得出?你们两个平时那么亲热,咳咳,你竟然没觉察到?” 季元湛脸色铁青,重重一拳砸上墙面。 穆凝湘不爱浓妆艳抹,只在某些必要的场合才装扮。每次涂的也不多,过后就洗掉了。因此,这么浅浅一抹胭脂,其中掺杂的药味,他是嗅不出来的。 “牡丹,你看这份量,”季元湛咬着牙,“粗略估计一下,中毒深么?” “五六分。”牡丹想了很久才答,“你我都知道,这药性要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地显现。” 对抗的药物虽有,但对于毫无功夫底子、从未涉足摄魂术的普通人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两人沉默地走出凤楹宫,一路上,季元湛双眉紧锁。 摄魂香不是致命毒.药,但却有个要命的特性,令人产生幻觉。 这幻觉,来自中毒者的内心。他们所担忧的,恐惧的,或者耿耿于怀、求之不得的东西,在这种药物的作用下,会渐渐地形成确切的影像,连成梦幻般的场景,在其脑海中反复地浮现。 这是摄魂术借以发挥引导作用的基础。季元湛在挑选施术者时慎之又慎,往往是极其恶毒奸诈的人。因为受术者中了香毒,神思会受到相当程度的伤害,出现恍惚、健忘、失智,乃至疯癫等症状。 “你也别想得太坏。”牡丹安慰道,“目前看,凝湘嫂子一切如常。”只不知道几时发作而已。 “她周围还有没有类似的毒物?也细细地摸一模,唉......幕后黑手是谁呢?贤王藩王已除,太皇太妃们老老实实地待在京郊道观里清修,太后和溪芸长公主也幽居落霞庵了......” “楚奕钧。”季元湛深吸了口气,“真小瞧了他。” “什么?不可能,他都已经死了!” 他们已回到勤政殿。季元湛引牡丹径自来到东耳房,随手关了门,在罗汉床上的小炕桌边坐下,以手掌支着额。他这副无奈又悲愤的样子是牡丹从未见过的。 “喂,英明的尉爷,你别这样。”牡丹被吓到了,走过去拍他的肩膀,“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啊!你先跟我说说,楚奕钧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确定是他?” “那些暴戾无道的昏君,诛人十族血流成河,百姓诟病,我不屑为之也不忍为之,何况楚家是皇后的外祖家。”季元湛垂着头,声音显得沙哑疲惫,“孔瑞告诉我,楚奕钧临死之前......” 楚奕钧在饮下鸩酒之后,狂笑着对孔瑞说了一句狂妄而诡异的话。 “十四叔,我不是死,只是回去了。而她,本来就不属于你,所以,她迟早要回到我身边!” “啧啧。”牡丹以食指中指敲打着小炕桌,“这个‘她’是指凝湘,楚奕钧对她是有多厚的执念啊?莫名其妙,荒唐至极!” 季元湛点点头,“我那时也是这么想的,当然还是命人严密盯牢了楚家人动向,只是,他们什么诡异举动都没有。” “唔,所以也不一定是楚家人下的手,我觉得他们巴结还来不及。要不你再从太后和长公主,或者是太后从前的亲信那边着手查一查?” “查是肯定要查的。”季元湛站了起来,他已恢复冷静,“关键还是治病。牡丹,又要麻烦你。” “哎,多灾多难的嫂子。”牡丹看着季元湛愧疚的样子,叹了口气,“我待不了几天就回国了,那这次我给师父写信,请他出马,如何?虽然他老人家比较难找......你多多留意,嫂子一有情况就赶紧传信给我。” “多谢你。” ...... 梅州,玉澄山寺。 季元湛打扮成楚尉霆的样子坐在禅房中等候。他独自悄然前来,没有彰显江州王的身份,引他进来的小沙弥也不认识他。 小沙弥告诉他,觉弘师父刚刚结束为期三年的闭关。这可真是巧,简直好像特地为了迎接他一般。其中,有什么玄机吗? 他望着乌木案上的佛龛出神。三年前,觉弘长老说过的那些话,现在细想之下,实在大有深意...... “阿弥陀佛。”朴素的青布帘子被撩起,觉弘还是穿着上次见他时那件旧僧袍,双掌合十,目光温和,“檀越又来了。贫僧害陛下久等,实在失礼。” “大师不要多礼!”季元湛慌忙阻止,“原来大师独具慧眼,早看了出来。这里只有佛祖与信徒,弟子前来是为解惑的。” 真是一位得道高僧。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但现在已水到渠成。陛下是否要问前缘?” “是。三年前您曾提过......” “穆小姐与楚大公子有夫妻缘分,只是红线已断。”觉弘接了下去,“这是贫僧的原话。那时陛下特地将旻金人抢走的慧慈禅师舍利子赠还本寺,当日一切情形贫僧都历历在目。” 季元湛诚恳地道,“大师,当时我没有在意,您能不能详细地说一说?” 那会儿,楚家打着骗娶穆凝湘的主意。楚奕钧对穆凝湘有那种心思,他嗤之以鼻,根本没放在心上。 觉弘念声佛号,“贫僧还是那句话。这前缘,是切实发生了的。” “切实发生过?”季元湛心中一震,“您是说……” 这两人都是转世!前世的他们确然是夫妻。觉弘长老早就看出来了。 “很可能他们都保有前世记忆。”觉弘说,“那天,贫僧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痛苦,但也有憧憬,她对今生是充满希望的。楚大公子亦曾单独找过贫僧,而他眼中只有一种东西---不甘。” 季元湛心里一痛。 原来如此。她说的那个梦,其实真正发生过。他,真的死于楚奕钧之手? 内心交织着狂喜与怜惜。原来湘湘两世都爱着他。上一世,楚家是如何苛待她的?所以她才那么痛恨楚家,死也要逃回燕州。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求他帮忙遮掩,急切地说:“不然,我只有一死!” 好一阵酸楚,好一阵愧疚。上一世他撇下了她,所以她凄惨地死去。今世,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又受了这么多罪。 傻湘湘,不敢告诉他是。他怎会在意这些过去!现在他了解了,反倒加倍怜惜她。 “大师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夫妻是否还有未来?她现在被奸人暗害。” 季元湛说了楚奕钧临死前的疯话,“弟子不明白。重生之魂会在依附的身躯死亡后返回原来的世界么?楚奕钧是如何知道的?还有,既然这样,这一世凝湘原本的魂魄又去哪里了?” 觉弘捻着佛珠。楚奕钧来找他“解惑”那次,问的就是魂魄归属。那是建兴帝登基之初,也许那时他已料到自己会谋逆事败。 “贫僧只告诉了他这一点。”自然还是劝他向善,不过无济于事,“至于皇后娘娘,重生之时她现世的魂魄就已消亡了。” 也就是说,他初次遇见湘湘时,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季元湛觉得心痛而愤怒。是了,那天白家有女客落水,后来他知道就是她......白四小姐骗她去看戏,在荷花池边推了她一把。 “陛下不必多想。”觉弘敲了一记佛铃,“你们有两世缘分,上一世太短暂而已。至于今生,一半未来在手中。” 意思是,经过努力是可以圆满的。季元湛心下稍安,“还有一个问题。生魂可否去到那不曾踏足的前世?” 觉弘愕然,抬头看他:“陛下是……要未雨绸缪?” 季元湛坚定地点头:“对。” 牡丹的师父极其难找,他必须考虑最坏的情况。 楚奕钧,哪怕你害她丢魂,我也要寻她回家! ...... 随着税改的推广成功,年轻帝王彻底征服了百官与百姓,威望登峰造极。人心齐、奸佞隐,治理天下更为得心应手,陪皇后的时间相应地多了起来。 令季元湛欣喜若狂的是,太医很快就宣布皇后有了身孕。 他密切关注妻子的身体,早就开始钻研各类医书,除了勤政殿和凤楹宫,太医院是他踏足最多的地方。 目前为止,穆凝湘体征平稳。然而,那高悬半空、不知何时落下的厄运之斧,像乌云一般,始终黑沉沉地压在她的皇帝夫婿心头,挥之不去。 “这套拳法是我按照太医的嘱咐编的,节奏强度都适中。湘湘,你现在已怀孕五月,活动力度可以大一些了,最好每天都练几遍,可以强身健体,帮你积攒力气,孩子也不会长得太胖,生的时候更容易。” 已经是建兴三年的初春了。穆凝湘戴着昭君帽,裹在厚厚的狐裘里,季元湛牢牢地揽着她的腰,两人一起在御花园里散步。 京城刚下了场春雪,雪后放晴,御花园里格外美丽。碧空澄澈,雪色纯净,柳丝薄薄地覆上一层浅白,米粒儿大小的柳芽顽强地钻破雪衣,露出尖尖的绿脑袋,清新的嫩绿映着日光,亮得耀眼。 “打拳的时候动作一定要柔,我到时候示范给你看。我已教会玉莲了,我要是不在,她也能带你一带。”空气清冷,季元湛说着话,一缕缕白气从嘴里冒了出来。 “知道啦。”穆凝湘笑着朝唠唠叨叨的夫君怀里靠去,“好荣幸哦,这可是我家陛下百忙之中挪空儿想出来的,妾身敢不认真学么。” “这样才乖。”他捏了捏她的腰,“湘湘,我要你好好的。” 她笑道:“我每天都好啊,倒是怕你把我惯坏了。” 他停住,冲她转过脸,飞快地吻上她的唇,“我就喜欢惯着你。湘湘,等孩子生下来,你会不会不爱我了。” “呃……看你说的什么。以前是吃自己的醋,现在居然开始妒嫉尚未出生的宝宝。” “真的不会?湘湘这么喜欢小孩子,我应该不是杞人忧天。” 他的眼神可怜巴巴,宛若一只恐遭见弃的小狗,穆凝湘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不会啦!” “湘湘可要说到做到。” “……你够了。” 穆凝湘低头,下意识地摩挲微凸的小腹。她确实喜欢孩子,内心深处,她很希望这一胎是个女儿。 现在一切都圆满了。但关于前世,还留下唯一的遗憾,更确切地说,是伤痛。 那个两岁的女儿囡囡,刚学会叫母亲,她就病逝了。如果时光没有倒流,囡囡的命运一定很悲惨…… “湘湘。”季元湛捧住她的脸,“你看看,刚才还说不会,一低头摸个肚子就不理人了。” 他抵着她的额,她望向那双满是深情的黑眸,不知不觉开口,“尉霆,你想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行。”他的眸子闪着柔光,“只要你平安无事。” “嗯!我会天天打拳的。我觉得现在体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充沛呢,你放心。” 她抬头,冲他嫣然一笑。碧空雪色之中,娇颜润姿风情万种,他怦然心动,低头吻了上来,细细密密,缠缠绵绵。 “湘湘。”他低喃,“我要你永远都陪在我身边。” “傻瓜,这还用说。”她躲闪着他的唇,“不要......有人呢。” “我看谁敢过来。” 他们正立在一片梅树之中,枝头点点红白,错落有致,遮挡了大半身躯。但谁都知道,近处有静默待命的侍卫,寸步不离的孔瑞,都装聋作哑地隐在哪座假山后头…… 她红着脸推他,“你,你别碰到孩子。” “我哪有碰到他一丁点儿。”他抓住她的手臂绕上自己脖颈,“乖,别说话,让我好好亲亲你。” 这声音沙哑,凭她的经验,他已情动。 “你、你就……”她小声道,“不怕难受么。” 太医宣布完她的孕事,季元湛就又过起了和尚生活。那张软榻又被搬回她的床头,每天晚上,他会细心地替她宽衣,沐浴,按摩……待她在他怀中入睡,他才蹑手蹑脚地躺回榻上睡觉。 这期间自然免不了动手动脚,结果就是他“难受”得不得了……闹到欲.火焚身,强行憋回去。 “嘘。”他吮吸她的唇,“给我亲完就不难受了。” 她闭上眼睛,任由那越来越火热的吻触滚过耳垂,辗转在脖颈上侵袭。 眼前忽然发黑,一阵天旋地转,腿软得站不住,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 “湘湘。”季元湛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没什么,”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拼命眨眼,觉得亮了些,“刚才头晕来着,都、都怪你……” “好好,都怪我。”他打横抱起了她,“是我把你的力气都榨光了。我叫太医来看看。” “不用,我觉得现在不晕了,想睡觉。” 季元湛抿紧了唇。孕妇的确嗜睡,但她最近睡得太多太久了些...... ...... 梅州,落霞庵。 月暗云黑,众尼酣梦正沉。恰在这夜阑人静时分,西北角的禅院却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不要,不要过来!你的儿子不是我杀的——” 落霞庵不大,一共就两个禅院,另一处禅院在东南,离得很远,里面的人却也被吵醒了。 窗棂后亮起橘黄色的光。有人剧烈地咳嗽,咳嗽声尽,窗子被推开,一个老尼姑趴在窗台上侧耳倾听。 “师父。”老尼姑关上窗户,她的徒弟体贴地递来水盅。 老尼喝完,小尼姑问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应该没事……咳咳。”老尼又咳嗽起来,“哪天不是这样。” “阿弥陀佛。”小尼姑念声佛,“绝尘晚晚折腾,师父连一宿的整觉都睡不好……” 绝尘,就是曾经的庆怡王妃,因谋逆被褫夺封号、又由于甘愿削发为尼而逃脱死罪的前太后,自己给自己挑的法号。 “阿弥陀佛。”老尼咳嗽着拉高了被子,“已经习惯了,没什么的。” 那惨叫声渐渐地平息了,老尼也不再咳嗽,但师徒二人的困意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罪孽深重啊。”老尼长叹,“所以魔从心生。” 小尼姑打个寒战,赶快裹紧被子。 当今皇上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太后将其生母绑架、幽禁,在孩子生下之后又残忍地杀害,宣布世子为自己所出,借以换取地位的稳固。 现在,这段隐秘已人尽皆知。不必质疑它的真实性了,单从每晚太后——哦不,是绝尘尼姑——的梦魇惨叫声中就能听出端倪。这恰好验证了那血腥传闻。 据说太后出家之前就有这个梦魇症了。哎,那苦命女子辛苦地怀胎十月,即将为人母,却被太后抢走婴儿,一把火烧死在房里,尸骨化为灰烬,连个坟都没有,能不怨恨吗。太后以为逃进尼庵就能免去这苦楚? “师父,咱们天天念经,那冤魂怎的还不走呢。”小尼姑天真地问,“走了,师父也好睡个安稳觉。” “傻孩子。咱们念经没用,得绝尘发自内心地忏悔啊……不过,我看是不可能了。” 白天,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皇上派的侍卫宫女,名为看守,实际上她就把人家当下人使唤,大家还都卖这个面子给她,还不是怕给皇上添麻烦。啧! “哪有什么冤魂,不过是内心深处对于下地狱的恐惧罢了。这才叫命呢,唉。但凡心里能生出来一丝善念……” 这时,隐隐约约地,似乎传来女子的悲泣,拉得细长,“母亲呀——” 老尼姑不说话了。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身。 这喊母亲的是曾经的溪芸长公主季珮琪,现在自然也有了自己的法号。其原因,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本可高居青云端,安享荣华富贵,”老尼幽幽叹息,“却便偏偏自讨苦吃。” “来人哪、来人哪!”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太后娘娘不好了!你们这帮势利眼的爪牙,一个个懒惰怠慢、恶声恶气的,本宫要你们好看!” 老尼姑腾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乍然吸入了凉气,激得再度咳嗽,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咳咳……看样子……真出事了……”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冲向西北禅院,女子开始大哭,又大笑不止,状若疯癫。 “季元湛,还是楚尉霆,不管你是谁……这就是你的报复吗?哈哈哈,好,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也会遭报应的!” 禅院的门被推开,女子伏在已然气绝的老妇身上干嚎。 “母亲——” ...... “母亲,母亲!” 凤楹宫内,穆凝湘猛然睁眼,哑声喊道,“囡囡!” 稚嫩的哭声在脑海深处盘桓回响,那么清晰,她感觉得到小女孩的委屈与凄楚,心尖都疼了。 “湘湘,怎么了?” 帐幔一动,男人熟悉的气息已到了耳边。季元湛连寝衣都没有扣好,从他的软榻迅速钻入拔步床,将她搂在怀里。 “没什么。”他的气息令她感到温暖和安宁,习惯地朝他肩窝靠去,“做了个梦……我又吵醒了你?” “不是的。”他在她额角吻了吻,“你声音很轻。不过我睡得更轻,一点动静就醒了。” 她心里一阵愧疚。她咳嗽一声,他哪怕在睡梦中都会有些许感应,更不用说是说梦话了。 不知为什么,最近经常做这样的梦。在梦里,囡囡被白颖柔百般欺凌,而楚奕钧无动于衷。 这一次,她看见白颖柔掐住囡囡的手臂,涂着单寇的长指甲深陷到孩子柔软的肌肤里,小女孩哭着求饶,不停地叫母亲,白颖柔却掐得更深了…… “做的是不好的梦,”季元湛的手指划过她的眼角,那里湿漉漉的,“怎么都哭了呢,你梦见什么了。” “尉霆,我梦见……” 心头的沉痛涌了上来,压得她窒息。她深深地吸气,打算把真相告诉季元湛。 “算了湘湘。”他打断了她,“不用说了。梦都是反的,别当真就好,嗯?”他不想她回忆那些往事。最好一下子忘光。 她轻叹,在他怀里无声地点头,感觉到他温热的唇贴上她微蹙的眉心。 “别胡思乱想,睡。”他柔声道,“我拍一拍你就睡着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回去睡。” “你不睡着我怎能睡着。” “……” 争执无效。最后,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在他臂弯里沉睡了。 季元湛轻轻抽回手臂下了床,给妻子盖好被子,又在床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重新躺回去。 次日,梅州传来消息。绝尘母女双双“圆寂”。 太后是灯尽油枯而死。溪芸长公主却是自尽的。 “什么?” 穆凝湘很吃惊。季珮琪在落霞庵里其实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自己都看过记录她们母女俩开销的账簿,除了行动不自由,其实没有什么苦楚。这两人身份特殊,极其蛮横,对服侍的宫女和侍卫经常是又打又骂,尽情发泄私愤。 即便地位一落千丈,以季珮琪那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秉性,不像是会选择了解生命的人。哪怕她的母亲去世。她为什么求死,难道是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为了追随她的母亲而去吗?”她低头摩挲着小腹,“这实在是……唉。你还要将她们藏入皇陵?” 季元湛揽紧了她,轻声道,“是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慢慢在小花园里散步。穆凝湘停在一株梅花前,刚要去嗅那淬了寒香的花瓣,忽然惊喜地笑起来。 “动了。他动了!” 肚里的孩子,总算有动静了。这是个懒洋洋的小家伙,她记得怀囡囡的时候,才四个多月就能感到胎动了…… 想起昨晚的梦,她的笑容消失了。 季元湛已在她面前蹲下,将脸贴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好一会儿才抬头,“什么都没有。湘湘,你不会是故意逗我高兴。” 穆凝湘笑了起来,“谁逗你,是真的。你对他说上几句话,他应该也熟悉你的声音。” “哼,真难伺候。”季元湛冲那圆鼓鼓的小腹道,“喂,动一动给父皇看看。” 毫无反应。穆凝湘揶揄:“一定是生气了。谁叫你这么凶,有你这么叫自己孩子的吗。” 季元湛一连说了好几声,小家伙还是没有搭理他。他的脸色开始不好看。 穆凝湘笑着摇头。她让他接着贴住她的腹部,自己一面摩挲肚子,一面在心里和孩子说话。 宝贝,别淘气,也别再犯懒了,跟你父亲打个招呼啊! 她独自一人时经常这样与孩子无声地交流。她相信这个时候母子是连心的。果然,腹中开始有了起伏,她感到孩子迟疑地动了动,好像很不情愿似的。 “哈,他又动了。这次有感觉了?” “还是没有。”季元湛泄气地站了起来。 “因为孩子太小了,你感觉不到,得等他长结实点。”她乐不可支地说,“再大些,手脚一伸,肚皮都能鼓起个小包。” “听起来好可爱。”他弯腰,双手罩住她的肚子,语气由轻变重,“喂,小坏蛋,你要快点长大,别在里面待太久,你母亲受不了的。敢兴风作浪,父皇狠狠地打你屁股。” “……” 穆凝湘睡下后季元湛便返回了勤政殿。他一路快步走着,神情严肃。回到书房,他写了一封信,以火漆封了,命人快马加鞭送去枝篾儿国。 这已不知是第多少封信,催问牡丹师父的下落。 ...... 季珮琪自杀的原因终于调查清楚。她的死讯传来之后,凤楹宫也有一位宫女自杀。玉莲在那宫女居住的院落发掘出一具尸体,已高度腐烂,仅凭残余的衣裳判断出其身份。 “腐尸才是真正的宫女。自杀的是季珮琪的心腹,此人杀了宫女,自己扮作她潜伏在宫里,直至慢慢调来凤楹宫。” 季珮琪便是毒害穆凝湘的元凶。她把那致幻的香料碾成粉末,掺杂在凝湘喜欢用的胭脂里。确切地说,季珮琪只是工具,真正的指使人,是死去的楚奕钧! 季元湛犹如一头困兽,暴躁地负着手在厅里走来走去,地砖都好像要被踏裂了。几案旁的交椅里坐着楚振和卫萦,听得脸色发白。 “那‘宫女’早在太皇太妃还在的时候就混进来了,一直隐忍,伺机而动。该是楚奕钧给季珮琪出的主意,令她恨我入骨,因为我害她心爱的元洪哥哥不但做不了皇帝,还沦为死囚,一命呜呼。” 季珮琪的死好像无形的撤退命令一般,那心腹接到这个命令就也自尽了。 “真想不到后宫还是不干净!要重新清理了。”楚振叹道,“但溪芸长公主怎会有那种香?” 季元湛悔恨地说,“三年前,我隐匿在庆怡王府为世子。初到之时周围都是王妃的人,不好太过防备。”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给庆怡王爷准备了一些摄魂香。但季珮琪跑去他房里乱翻,拿走了几只香薰球。 那银球很别致,季珮琪把里面的香料倒了出来,放到香囊里了,又误打误撞地送给了庆怡王妃。 所以庆怡王妃后来会做那样的怪梦。她残害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真正的季元湛的生母,也是卫萦的族姐妹。 卫萦开始抽泣,“只害了害人的老妖婆,这倒好了!可谁知道还没用完!” 楚振也扼腕,“是啊。溪芸长公主留了一些在身边,居然被驸马认出来,并且加以利用。楚奕钧也算见多识广了,这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季元湛默不作声。他没有说出他掌握的。楚奕钧利用溪芸长公主来害穆凝湘,就是为了令她回到前世,回到穆凝湘还是他妻子的时间去。 “凝湘现在怎样了?”卫萦关心地问,“她可还怀着身孕哪。” 季元湛站定,双眼发红。 “从季珮琪自杀的消息传来那天起,她每日要睡至少七八个时辰……一日比一日醒来得晚。而今天,我离开之前她还没有睁眼,已经有十个时辰了。” 所以季珮琪自尽。这个恶毒的女人,想必已听说了皇后经常做噩梦的事:药性,终于猛烈地发作了!她死时带着快意的笑,和楚奕钧一样。 季元湛,我要让你最爱的人,像我的母妃一样,在挥之不去的梦魇中憔悴地消亡! 这就是季珮琪临死前那番话的意思。 卫萦哭道,“怎么会这样。好容易苦尽甘来,马上就有可爱的宝贝了,小两口想和和美美地在一起怎么这么难!” “霆儿,你要我们做什么?”楚振忽然想明白,“你是否有了主意?” 季元湛缓缓跪倒。 “义父、姨母。”他低着头,“什么也瞒不过义父。其实,为了应对,自从我知道凝湘中毒以来,一直都在琢磨我不曾深探的幻术,心里有了一些想法,虽然还不是很成熟……”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楚振的眼睛,“我不能没有凝湘,我要去救她。她这样下去真的活不了了,唯有一尸两命。” 太医们束手无策。穆凝湘一直沉睡,时间久了,四肢都会萎缩,就像曾长久卧床的卫萦。 卫萦哭得哽咽,楚振神情凝重:“亲自?你怎么救她?” 季元湛不说话,楚振又问:“还有,你是说,要我接管全部朝政?” “没有义父就没有我,更不会有今日的河清海晏。治理天下,义父也常为我出主意,不是吗?我已写了诏书,我不在期间,由您来摄政,辅政官员也已选好,您要像我一样耐心倾听,中肯定夺即可……这些,都是您曾经教我的。” “可你不是已经给牡丹去信了?有他那位鬼医师父帮忙……” “这解药不好配,牡丹说过了。”季元湛长叹一声,“需要时间,可凝湘有了身孕,耗不起。只能另辟蹊径,我已有了眉目。” 楚振忍不住流下眼泪,“你……霆儿,你要去哪里?多久回来?” 这决绝的语气令他心惊。他没有说后面一句。霆儿,你还能平安归来吗? 季元湛平静地答:“义父从我小时候起就教我,永远不要想着失败之后该怎么办。有些机会只有一次,败不得!” 他怎会听不出楚振的言下之意。 “那牡丹他,真的……” 季元湛站了起来,“刚才说的只是万一,万一我长久不在,朝政须得有人打理。但愿牡丹能带来惊喜。” ...... 牡丹的师父终于赶到了。这个干瘦老头儿叫做亚瑟,是西洋人,穿着宽大的黑袍子,留了一把蓬松松的大胡子,雪白卷曲,瀑布一般,盖住了半个前襟。 穆凝湘的病情在急剧恶化。她无知无觉地侧躺着,气息奄奄,脉细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她已沉睡了七天。 亚瑟发出一声惊呼,“我的上帝,她肚里的孩子在动!” 六个月了,胎儿长得很好。季元湛将手放上去低语几声,小家伙在里面戳出一个小鼓包,不知是手还是脚,热情地给父亲打招呼。 “亚瑟叔叔。” 杜鹃腊梅带着哭哭啼啼的宫人下去之后,季元湛向老头儿跪了下来,“万分感谢您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前来挽救我的妻子。” “哎呀呀,你现在是皇帝啦,不要拜我不要拜我。”黑袍老头儿胡乱地摆手,生硬的大魏官话从抖动的白胡子内传了出来,“会折寿的!我老人家还想多活十几年,好些疑难杂症都还无解哪。” 亚瑟给穆凝湘做了一番检查,最后摇头道,“失魂症。已经有七八分了。” “是么。”季元湛没有惊诧,“我也是这么猜的。” “啊,你现在看的书比我还多啦。”亚瑟指着靠墙的书架,摆满了关于幻术的各种古本,“这就叫久病成医。既然这样,你也该知道......” “她‘失魂’之后,躯体还可以存活一段时间。”季元湛苦笑着,“亚瑟叔叔,我知道您还没配成功过摄魂香的解药,那么,至少确保她的生命无虞。” 亚瑟皱着白眉毛看了季元湛一会儿,又瞄向书架,然后激动地跑过去,抽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 “你信了这个烂本子?我明白了。你打算结合你们大魏的茅山道术,自己生魂离体,去把这姑娘的魂魄牵回来?傻孩子,这只是传说!我可以设法让她活到胎儿瓜熟蒂落,但是......” “不止您说的这些。”季元湛轻声道,“我还找了些帮手。毕竟,觉弘大师说得对,一半未来在手中。” “嗯?”老头儿眨了眨浑浊的蓝眼睛,他没听明白。 “亚瑟叔叔。”季元湛正色道,“请您帮我算一算。我的妻子,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 次日深夜,凤楹宫。 卧房四周围着厚厚的黑幔,拔步床前依旧摆着卧榻,穆凝湘和季元湛分别躺在上面。 床尾立着神情凝重的初一和十五。卧榻周围坐着亚瑟、觉弘和一位中年道士。亚瑟按着穆凝湘的脉搏,不时看向觉弘和道士。觉弘垂头默祷,道士则手握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这位道士曾帮忙寻回季潇纶的头颅。当年,他的师父为了讨好安佑帝,违背天理设下大凶之阵,无意中割裂了时空,造成前世今生两个世界的并行。这一点是被觉弘参透的,多亏他的提示,季元湛想出了这个办法。 虽然凶险,却有一线生机! 经咒之声交织,烛火开始抖动。亚瑟呼吸一窒,将手在穆凝湘腕上探了又探,又翻看她的眼皮和胸口。 “她去了,快!”他急忙将一粒小药丸塞进她的嘴里,又拿一只小茶壶灌了些水冲下去。 季元湛已服下剧毒。他胸前佩戴着静慈禅师的舍利子,安详地闭上双眼。 湘湘,等我来接你。 ...... 季元湛感到身躯轻轻地漂浮在黑暗中。拂尘摆动,无数咒语形成金色的线,织出一条亮闪闪的路。他急切地踏上去,胸前的舍利子微微发热。 不觉来到一个岔道,眼前有两条路。他转向左边的,舍利子陡然发凉。 这是通往来世的路,走上去就到了阴曹地府了。千万不能走错。觉弘和道士都这样告诫。 季元湛转向右边的路,舍利子又保持了温热,射出柔柔的红光。 他大踏步地奔跑,身子飘了起来--- 眼前一亮,所到之处极为熟悉。勤政殿。他看见了一位憔悴的帝王,那是他自己,竟已须发皆白。 皇帝批完了所有奏折,正对着一副画发呆。画中女子坐在秋千架上,含泪凝睇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是穆凝湘。她的样子要比现在大几岁,少妇妆扮,却比现在瘦削得多。 季元湛在皇宫里转了一圈。原来前世这位建兴帝是把贤王赶下龙座,后来居上的,他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武装起事,推翻暴.政。 和他一样的是,建兴帝没有别的女人。他心里只惦记画中那位早逝的女子。 季元湛想起了穆凝湘跟他说过的梦。看来,前世的他不是死在楚奕钧手里,但湘湘却因此而伤心欲绝,后来就死了。只留下这位伤心的帝王。按照皇帝这样废寝忘食地忙碌和终日郁郁寡欢,恐怕是不会长寿的。 他叹了口气。前世的他与她,就是这样了。那么,湘湘在哪儿呢? 这个念头刚起,他又飘了起来。有锐利的风穿透他的魂魄,他知道这是回溯了时光。 呼啸而过的时流中,他看见了她的过去。 这其中有许铉。许铉救过她的命。怪不得她看许铉的目光不一样。许铉,好样的。 可是楚奕钧,湘湘待他那么真诚,他却还是辜负了她。楚奕钧居然无耻地说她属于她,哪来的脸! 时光流转得更快了,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再次睁眼已到了一所院子,也很熟悉。正是穆凝湘养病的地方。 季元湛看见了狼狈受伤的楚尉霆,穆凝湘机智地与白炜尧周旋,掩护了他。 原来上一世他们是这样相遇的。他温柔地看着穆凝湘对楚尉霆微笑。他爱的女人从来都是这样的。一如初见。 他向她伸出手去,可是,无法触碰到她。 楚奕钧得意洋洋地宣布楚尉霆的“死”讯时,穆凝湘昏了过去。他看见那个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儿,好小,好可爱,她和湘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小女孩摇晃着穆凝湘的身体,眼泪一串串地落在她的衣襟上。季元湛看得眼底发酸。 怎能有这样的误会?他们差点就要在一起了! 舍利子微微一热,他来到了楚家庭院,看见了满地的箭支,以及血泊中倒下的年轻人。 季元湛恍然大悟。这是十四! 十四只听从两个人的命令,除了他就是楚振。是了,一定是义父生怕他冒险,派十四早一天赶去救小女孩,结果却失败了...... 十四丧命。楚尉霆和穆凝湘被拆散。深锁在侯门高墙之内,夫君负心,妾室跋扈,不过数月就憔悴而死。 而在穆凝湘死后,白颖柔对小女孩变本加厉地折磨,半年之后小姑娘也死了。 季元湛看着灵床上的小小身体。毒妇!这一世白颖柔被斩首,真是应有的下场! 半空中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季元湛胸前的舍利子颤抖起来。 “湘湘!” 话音未落,他已朝着那个方向飞去。那是一抹略呈淡蓝色的身影,也是魂体,是她!他找到她了! 舍利子持久地散发着热量,那抹蓝影飘得很快,却渐渐被吸引过来,季元湛欣喜地向她探出手。 太好了,有柔软的感觉。他竟然能摸到她。 “尉霆。”她终于看到了他,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你,你这是......死了吗?” “对,我也死了!” 声音是哽咽的,却又带着委屈和愠怒,顾不上细说他经历了多少艰难,“说好的永远在一起,你骗我,竟然撇下我先走!” 他知道她在这里的宿命。囡囡已经死了,她会找到女儿的魂魄,然后一起投胎。 至于楚奕钧,他并没有回到还做着小侯爷的身体里去。魂归前生之后他就被勾魂使者带走了。十八层地狱等着他一层层地了解。 季元湛把前因后果说完,穆凝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对不起......” “傻丫头!”他亲了亲她的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他给她看他胸前闪着红光的舍利子,“这是觉弘长老送的镇魂宝物。我来带你回家。” 觉弘主动献出慧慈禅师舍利子时,季元湛十分震惊,这可是玉澄山寺的镇寺之宝啊。 觉弘告诉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慧慈禅师在天之灵也会同意的。况且这本是皇上辛苦找来的,现在帮助皇上寻回娘娘的魂魄,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此次寻妻之旅,长老还给出了许多指点。 “以后你和这个世界就彻底没有关系了。”季元湛坚定地说,“你还牵挂这里,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儿。我们带她一起走。我会当她是我的孩子!” 她震动地看他。我会当她是我的女儿。不管何时,他总会这样说。 “怎么带她回去?”她又想流泪,“囡囡已经死了。” “你看着。”他拉她飘向灵床,角落里的小魂魄犹犹豫豫地浮现出来。刚才他就看见了。 “囡囡。”穆凝湘压着酸楚,轻轻呼唤。 小姑娘开始有点害怕,好一阵才认出她,要哭不哭的,慢慢飘了过来。 舍利子红光一闪,囡囡被吸了进去。 “别担心,”季元湛看着穆凝湘惊诧的眼睛,“她在这里会沉睡,等待重生的时机。觉弘长老说,她与我们还有儿女缘。嗯,这一胎是没机会了,下一胎就给她,我喜欢女儿。” “真的?”她惊喜,“她能在这珠子里待那么久?” “那就需要我们努力了。”他坏笑着吻她,“生完早点再怀上。长老说的,一半未来在手中。” …… 雄鸡唱晓,金光普照。凤楹宫内的经咒声停了。 亚瑟已用完所有的灵丹妙药,正在焦躁,就见床榻上的帝后双双睁开了双眼。 “回来了。”季元湛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充满了喜悦,“我们,回来了。” 初一十五喜极而泣,向觉弘等人跪倒,连磕好几个响头:“感谢各位老神仙!” 太神奇了,他们去到另一个世界,经历十数年再返回,却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 季元湛顾不上看大呼小叫着要衷心侍卫免礼的老亚瑟,起来就伏在穆凝湘床前。 脚步还有点虚浮,体内的毒虽已除,元气却伤了些,还是需要好好调养。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担心的是她,虽然魂魄回来了,身体却躺了那么久…… “湘湘?”她的目光有些呆滞,眼睛也半张半闭的,他又害怕了,把耳朵凑到她颤抖的唇边,“跟我说话,湘湘。” “尉……霆。”她努力了很久终于喊出他的名字,“舍利子……我想看。” “好。”热泪滴在她苍白的脸上,季元湛一面去抹,一面低声道,“不公平,睁眼就想着别人!” “你……又吃孩子的醋。”她握住了那颗温热的珠子,另一只手抚上鼓鼓的小腹,微微笑着,“那将来……还有更多醋给你吃。” 他们会有很多孩子,男孩女孩都有,个个都活泼可爱。 “越多越好。”他吻上她的唇,“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是的。”她满足地叹息,“再也不分开了。” …… 建兴三年六月末,建兴帝的太子出生。建兴四年八月,公主出生。 季元湛格外喜欢这个女儿。他为她起名,灵曦。 小女孩生得实在是美,百日宴这天抱出来,惊翻了一群贵妇,争先恐后抢着看。 她们都说,公主长得真像和娘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朕的乖乖灵曦呢?” 这天下朝,季元湛像往常一样冲回凤楹宫,却只看见穆凝湘歪在罗汉床上,提着拨浪鼓逗儿子。 太子季晟阳一岁半了,白白胖胖,乖巧讨喜,尤其爱笑,一笑就露出上下四颗小白牙,叫人看了就想乐。 “哼。” 穆凝湘抬眼瞧了瞧季元湛,没有回答他,继续逗儿子玩。 “咯咯咯。”季晟阳去抓小鼓上拴的木头珠子,口水流了出来。 “这个不能吃。”穆凝湘捉住他的小胖手,伸手去够一旁的手帕。 帕子被季元湛拿了起来,他给儿子擦口水,一边笑着问,“湘湘怎么不理我?” “没不理你呀。”她索性抱起儿子转过身,把后背留给他,“这不是跟你说话了么。” “哟。”他嘻笑着把她和孩子一起抱住,“火气怎么这么大。我哪儿得罪皇后娘娘了?” 她气鼓鼓地不说话。季元湛目光在房里扫一圈,又问,“小灵曦呢?” 她斜眼瞅他:“你不知道吗?青婵来看我,顺便把她抱回去了。祖父和姨外祖母都想看小姑娘,说了好几回了。” 季元湛脸一黑。也不跟他知会一声! “本来我也要过去,但是阳儿忽然醒了,哇哇大哭,谁哄都不行。我只好让乳母她们跟过去了,还有十七。” “嗯?你也差点走了?”他拿胡子蹭她的脖颈,“不行。本天子不允许。” 她挣扎着,“放开我啦!” “不放。”他扳过她的脸,“你老实跟我说,刚才做什么对我气哼哼的?” “要你管!”挣脱不开,她开始咬牙切齿,“羞不羞,儿子看着呢。” “不羞。把孩子放下。” 他喊人进来把小太子抱了下去,然后一个饿虎扑食把她压在罗汉床上,“老实交代!不然跟你没完。” “我……”她只说一个字就嘟起嘴。 “嗯?”他蹭着她的鼻尖,“说啊。” 这三分薄怒七分撒娇的样子简直迷死了他,呼吸着她独有的幽香,全身都燥热,某处隐隐抬头,两只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你住手。”她娇嗔,“我……” “再不说就吃了你。”他心猿意马,已开始进攻她的前襟洁。 其实照这架势,说不说都要被吃了。她揪着他的耳朵阻止他,“你你,你太宠囡囡了!我看不下去了!” 灵曦公主的小名儿,还是叫囡囡。 季元湛对女儿的疼爱远甚儿子,天天回来就抱着囡囡不撒手,还说什么,抱孙不抱子。她都替小太子不平! “哇,我听见什么了?”季元湛笑得很得意,“一向都是你嘲笑我吃孩子的醋,湘湘啊,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她红着脸瞪他,“我是替阳儿吃醋的。” “嘴硬。你明明自己也醋。”他去呵她痒,“快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专拣她最怕痒的地方招呼,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啊哈哈哈……你、你住手洁。” 他增强了袭击频率,“快说。” “我……好,我也有一点点。”她无奈,继而瞪眼凶他,“不行嘛?” “行,太行了,我开心还来不及。”他放低了声音,“宝贝儿,囡囡就和你那么像,我是把她当做小时候的你来宠啊。” 她心里一软,“你不能惯坏她……喂!” 她的夫君已经把脑袋埋到她的胸衣里了,气息火热,不用想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最想宠的还是我身下的宝贝儿。”他的手灵活无比,三下五除二将她剥光,“谁都比不上我的湘湘。” “怎、怎么扯到这上头了,”她气喘吁吁,“人家本来跟你说正经事洁。” “服侍我的湘湘也是很正经的事。”他已火热地沉入,“你都表示不满了,我怎能让你做深宫怨妇呢!” “……” 精疲力尽之际穆凝湘扳起了手指。唔,似乎哪次她表达不满,抑或是和他有什么小拌嘴,最后总是闹到这副模样。 唉,以色“惑”人的皇帝夫君,天下独此一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