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二世(20)
景姒脑子里混乱一片, 东宫万千明灯、父皇皇兄等人的影像在他脑中一一掠过, 但都不及他作为“小寒”时的记忆那般深刻。 “小寒”对时间没有概念,景姒却无比清醒地认知到, 大雍还在, 但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大雍了。 他脚步凌乱,无意识地往山下走,刚走到一半,就被人拉住了。 景姒回头去看, 是一个眼熟的麻子脸, 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见景姒看过来,麻子脸略黑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红云, 竟能看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意味, 他讷讷松开手,眼神还不住往景姒脸上飘,“这位学友,马上就要上课了, 你怎么往反方向走?” 其实现在还早得很, 麻子脸是被一泡尿给憋醒的,刚解决完出来,就看见一个衣袍宽大松垮的人影, 正急急往外走。 那人虽然穿着钟麓书院服饰,但却面生得很, 大概是溜进来的毛贼,麻子脸本不欲多管闲事, 却在看清他春露昳丽的侧脸后,改变了主意。 景姒一愣,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他慌忙间穿错了衣裳,把伍霍的学子服给穿出来了。 “可是有人欺负你?”见到景姒失魂落魄的样子,麻子脸打抱不平,“你告诉我是谁,我帮你教训他!” 现在,麻子脸已经全然忘记了之前的猜测,心想这样风光霁月的少年,怎么可能与毛贼沾边。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一般,他还撸起了袖子,仿佛只要景姒说出来是谁,他就能立即冲过去给对方好看一样。 这眼熟的动作,也终于提醒了景姒,这不就是那个带头欺凌钟浚的,伍霍的小弟之一吗? “伍霍。”景姒下意识,说出了这个名字。 “……谁?” “伍霍啊,就是他欺负我。”景姒看到麻子脸一瞬间凝固的表情,心情居然变好了一点,他挑唇笑了下,“你不是要帮我教训他吗?” 本就是艳丽无双的相貌,被情|事滋润一夜之后,更是如娇艳的花苞吸足了养分,终于绽开。这一笑,每一缕气息都带着勾人的香甜,麻子脸顿时看直了眼。 景姒只以为他被伍霍吓到了,冷哼一声,转身接着往下走。 等麻子脸回神,四周早没了那个人的身影,晨风一吹,他浑身哆嗦了下,都快怀疑是不是他没睡醒,出现幻觉了。 打发了麻子脸,景姒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阿淼的窝外。 他腰疼,腿也软,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更是火辣辣的疼,像是里面还塞着东西一样,异物感强烈。 之前没感觉,景姒不小心被一截树根绊倒,跌了一下,才发现浑身不舒服,好半天才挪动到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坐着,缓了一会儿。 他看着脚下滚滚流过的汋水,心绪也如这河水一样翻腾,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糟心地想。 他突然在东宫的大火里消失了,白蘅还会不会帮他照顾父皇?他的前世实在太短,让他除了父皇以外,竟找不出一件可以挂念的事,一个可以挂念的人。 身体过于疲惫,景姒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靠着树干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景姒是被水汽冷醒的。 “小寒,你怎么又来了?”是阿淼的声音。 景姒抬头,还是清晨时分,太阳刚冒出半个头。 “小寒?”见小寒不理自己,阿淼又往他脸上洒了点水汽,“你夫君呢?怎么没一起来?” 景姒根据水汽的方向,知道阿淼就在他附近,但也许是变成活人的缘故,他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阿淼。 “他不是我夫君。”听见阿淼的话,景姒脸一黑,拒绝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阿淼被这样的“小寒”吓到,许久才弱弱道,“那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要去投胎了吗?” “咦,你的气息不对劲。”阿淼话音刚落,语气又奇怪起来,从四周变冷的温度,景姒可以猜到他正围着自己转圈。 “你现在,是活人?”阿淼不可思议地捏捏景姒温热的脸颊,粉白的脸上顿时多出两条水印,道,“昨天还是一只鬼,怎么现在就成了活人了?” 投胎转世也不可能长这么快,更不可能与投胎前长得一模一样。 “……”打死景姒,他也没脸说出那个羞耻的方法。 但阿淼笃定他得了什么奇遇,缠着他要知道那个方法。 做鬼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恢复活人的身体,阿淼在身边绕来绕去,水鬼的寒气也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体里钻,景姒竟然冷得打哆嗦。 本就需要静养的身体却被景姒这样折腾,已经鸣响了警钟,他打了个喷嚏,两手环抱着取暖,“阿淼,太阳要晒过来了,你快回去。”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阿淼算准了小寒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魂飞魄散,借此威胁他。 “你都要投胎了,知道方法也没用啊。”景姒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寒”,阿淼的威胁对他起不到作用,“你快躲到水下去。” 然而阿淼还是不肯走,他身上汩汩冒出的刺骨寒气,让景姒手指都有些僵硬了。 心知不能再拖下去,景姒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发白,“阿淼,我……” 话未说完,他便两眼一抹黑,直直往地上栽。 “小寒!”阿淼急得不行,想伸手去接住,他的手却穿过了景姒的身体,根本碰不到他。 也对,小寒现在已经是活人了,他无法直接触碰到他! 眼看双眼紧闭的景姒就要与大地亲密接触了,一双有力的臂膀突然从斜里穿插进来,将他拦腰抱起。 阿淼惊讶抬头,魂体被扑面而来的煞气吹散了些,他赶紧后退,缩进水里,看着小寒的夫君脱下外套把小寒包裹起来,然后抱着他走了。 所以,小寒是跟他夫君吵架了?阿淼呆愣地思索着,衣角被太阳晒冒烟了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沉到水底去。 伍霍抱着景姒一路疾行,感受到怀里人瘦弱的腰身,心疼了一瞬。 他从容白那里回来,知道了小寒竟然真的就是那个惊艳了大雍百年的太子殿下。 太子景姒,在大雍就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却在十八岁的生辰宴上,死于东宫大火,尸骨无存。 没人知道,其实他没有死,而是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在世间游荡了几十年。 再次醒来,国之不国,故人不复,换谁都无法轻松接受。伍霍终于明白,景姒为什么会这么慌乱。 将景姒放在床上,用厚厚的被子捂着,伍霍把他冰冷的手抓在手里,紧握着帮他取暖。 感受到温暖,景姒把身子蜷了蜷,脸朝着伍霍的方向,终于放松的眉宇让他的睡颜看起来恬静许多。 他也没挣扎,乖乖地让伍霍为自己捂着手,红唇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宝贝,想说什么?”伍霍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见他慢慢说,“父皇……” 伍霍一愣,低头便看见景姒竟然哭了。 无论是景姒还是“小寒”,他们哭起来都没有声音,只有泪水默默地从浓密的眼睫里流出来,淌过瓷白细嫩的脸颊,在下巴汇聚,形成一颗颗珍珠一般的泪水,滴落下来。 这样安静的哭泣,却听的伍霍心都跟着疼起来,他脱了鞋子上床,把景姒连人带被子抱紧怀里,轻拍着安慰他,“别哭了。” 但景姒还是哭,边哭边叫着“父皇”,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子。 这样的景姒,明明就是那个会窝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寒”,哪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伍霍为难,他从哪里给宝贝找个父皇来?但他看景姒可怜兮兮的样子,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父皇在这儿,别哭了好不好。” 这话似乎起了作用,景姒的泪止住了些,他往伍霍怀里拱了拱,鼻音浓重地低语了一句,“伍霍,我好难受啊……” 伍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本他以为,突然在那种情形下醒来的景姒,不憎恶他已是万幸,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依赖的反应。 怔愣之后,便是欣喜若狂。伍霍抱紧了景姒,诱哄到,“宝贝哪里难受?夫君在这里。” “热,伍霍……”景姒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吐出的呼吸都是灼热的。 伍霍这才发现景姒脸上全是汗,脸色也白的不像话,唇却如饮血般鲜红娇艳,他眼睫颤抖,睁开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生理性的眼泪滑落,像是早春桃花上,凝结的露水,“伍霍…我好热。” 明明是靡丽诱惑的情景,伍霍心上却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一般,拧着疼。 景姒发热了!伍霍自责无比,明知道他刚做了那事不能出去,还放任他在河边坐了一早上,他简直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把景姒开始不安分的雪臂塞回被子里,伍霍亲亲他的额头,“宝贝乖一点,别动,我去给你请大夫。” 景姒生病的时候,比“小寒”还要软的多,他乖乖缩在被子里,即使浑身热的发烫,也听话地不动弹,等伍霍拽着大夫飞奔回来时,他脸上已经闷出了两团酡红。 等大夫开了药方,伍霍又问他要了点清凉消炎的药膏,目不斜视地为景姒抹了,景姒才终于安静下来,眉眼放松地睡过去。 伍霍今日一天没去学堂,说是他北疆来了个表弟,因为舟车劳顿而生了病,伍霍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一天。 听到这消息,大部分人都是不相信的,因为无论怎么看,伍霍都不像是会悉心照顾病人的人。 学堂里一时众说纷纭,麻子脸黄连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他手撑着下巴看窗外,眼里不时掠过一丝痴迷,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往常一谈到有关伍霍的话题,他都要插几句嘴,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与伍霍的关系有多密切。 平日里他聒噪的时候,大家并未多注意他,现在他突然安静下来,反倒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黄连,你可知道什么小道消息?那人真是小将军的表弟?” 黄连回神,方才众人说的话他都没听见,“什么表弟?” 众人见他不像作假的样子,也就没再多说,有关伍霍的话题很快过去,转而提到了钟浚。 “钟浚入了傅大学士的青眼,就要被大学士收为关门弟子了呢。”说起钟浚,他们话里酸溜溜的气味就压不住了。 “是啊,现在就在傅大学士处,焚香论道。” 钟麓书院最近好不热闹,不仅是身为天子近臣的国师莅临,就连声名远扬的大儒傅学士也在随行其中。 国师与学子们无甚干系,但傅学士可是太子太傅、翰林院第一大学士,还是科举的主持者。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要是搭上了他,那可就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却没想到,这好事绕开了他们这么多有识之士,落到了钟浚那穷小子头上,这让他们如何不嫉恨。 但他们这些阴暗的妒忌,钟浚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此刻,钟浚正看着眼前无解的棋局,手执一枚白子,久久无法落下。 傅大学士扶着花白的胡须,满脸的细纹和风霜让他显得慈祥,所有人都忘了,他年轻时是个雷厉风行的改革派。 “钟浚小友,可有破局之法?”钟浚手抖了抖,将白子丢回棋盒里,跪下向大学士行礼,“恐怕辜负了老师期望,学生无法破解此局。” “那你在这棋盘上看到了什么?”听见钟浚的回答,傅大学士依旧是一副笑脸,钟浚却骤然白了脸,不敢回答。 “别怕,你只管说便是。” “……白子中庭无能,大权旁落,有优势却不懂因势利导为己用,被吞噬甚至被替代都是迟早的事。” 钟浚从小便能看见鬼,听见鬼说话。而鬼的消息比人要灵通真实多了,所以他知道,大雍的皇权早已被外戚架空,那个一心只想得道成仙的皇帝却毫不在意,放任外戚一步步蚕食大雍国祚。 傅大学士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睿智的清明,他哈哈一笑,把钟浚扶了起来,“钟浚小友,你可愿意做老夫的关门弟子?” ———————— 喝了药,景姒被伍霍强制闷在被窝里,汗湿了好几床被子,才终于退了烧热。 为了防止景姒掀被子,伍霍也躺在床上,将他裹着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察觉到景姒体温恢复正常了,伍霍心上一松,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一片黑暗间,他仿佛听见了水声,哗哗在他心头响起,伍霍睁开眼睛,发现怀里空了!惊! 他从床上跳起来,看到那个精致的山水屏风后飘起袅袅雾气,伍霍顿住了脚步。 “伍霍,来帮我擦背。”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他熟悉的撒娇的尾音。 如他心里所想的那样,景姒正在洗澡。 完全忘了景姒病刚好不会洗澡,伍霍的神智都被那水声吸走了。 他转过屏风,果然看到景姒正背对着他站在浴桶里,及腰的墨发被打湿了沾在白腻的肌肤上,发梢上滴的水,顺着修长的曲线滑下,隐没入神秘的沟壑…… 不知睡了多久,伍霍被推了几下,恢复了些许意识,还昏昏沉沉间,就被踢下了床。 跌在硬邦邦的地板上,伍霍瞬间清醒过来,他坐在地上抬头,对上景姒红透了的脸颊和愠怒的眼睛,“不要脸!” 伍霍看着自己一柱擎天的大兄弟,被景姒骂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