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我做教书先生那几年
“不成。” 崔氏表情不变, 当没看到宋连玉脸上的拒意, 朝她伸出胳膊, 轻轻拍手说:“把瑾儿抱过来让娘抱抱。” 宋连玉欲言又止, 上去把瑾儿交到崔氏手里。 她低下头,从旁边针线篮里捡起一块崔氏还没纳好的鞋底,开始缝缝补补,一语不发。 崔氏搂着瑾儿哄, 给了宋煋一个眼神,让他先出去忙活自己的。 毕竟是过来人, 崔氏多少明白宋连玉心里的顾忌,这年头不好,对于跟夫家合离的女子, 总要承受更多来自它人的风言风语。 可这日子到底是过给自己而不是过给旁人看的。 崔氏守了大半辈子的寡, 到底要比别人更看得开些, 也不忍心女儿看女儿把一辈子都白白圈在这四堵墙内。 她心底有了打算, 把瑾儿抱到榻上, 回来握住宋连玉的手,轻叹一声道:“后日秦老爷的寿辰你不想去就不去, 娘不逼你, 不过你却怎么也得陪娘把衣服挑好咯。”宋连玉脸上还有犹豫,崔氏就故意脸色一摆, “咱们玉儿打小就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这会儿娘要你帮忙可不能再赖去。” 宋连玉没法接话, 只得说好。 宋煋在门外站了一小会, 听屋里没了别的动静,才迈步走开。 用过早膳,李三意背着书篓跟在宋煋身后出门往私塾去,这小子不过留在家里看了几日门,没见着自家先生,便不知攒了多少自己在课上没弄懂的学问,嘴里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往外蹦。 “李三狗!李三狗!” 路边儿跑过几个穿着破布头,鼻涕都快流到嘴边儿的小乞儿,嘻嘻哈哈朝李三意扔了几块碎石后又迅速跑开。 书篓里被扔进块石头,李三意吓了一跳。 宋煋拧眉停下往那小乞儿的方向看,那小乞儿窜的很快,还来不及追就没了踪影。 等他再回头,就见李三意低着头正在小心翼翼地把书篓里碎成好几块的石子捡出来。 小孩儿表情崩的紧紧的,嘴唇咬在一起有些泛白。 宋煋按按眉心,帮他一起从书篓里捡碎石子,“他们平时就这么捉弄你?” 李三意面色微白。 宋煋又问,“他们叫你李三狗?” 李三意拳头捏紧了。 宋煋说,“第几次了?” 李三意红着眼说:“……记不清。” 宋煋拧眉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三意站在原地,头快低到胸口,声音也小的可怜:“他们里面的一些是当初我们一起逃难过来的,还有一些是四方镇里的乞儿,以前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知道我叫狗蛋……” 宋煋说,“所以呢,你就任他们那么叫你?” 李三意紧抿住嘴使劲摇头。 宋煋垂眸看他。 书篓里的碎石子被捡干净,李三意重新把书篓背起来,小心翼翼地拉拉宋煋的衣角。 “先生,再不走就要迟了。” 宋煋看着小孩儿偷偷用手背摸了一把眼角,一瞬间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啊,你们这群坏东西,又趁着小爷不在就欺负小爷罩的人?”突然,街角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只见沈尧浑身戾气地一手提着一个小脏孩子,身后更是一并跟着三个哆哆嗦嗦的小鹌鹑,气势汹汹穿过长街走到两人面前,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脑瓜崩,“看什么看,赔礼,道歉!” 刚才还仗着人多势众,朝李三意扔石子的乞儿们在沈尧面前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胆子最小的小乞儿被沈尧瞪的吓破了胆,鼻涕一把擦在看不清颜色的褂子上,扯着嗓子哭着说:“李三狗,对不起!” 沈尧又打他脑袋一下:“李三狗这名字也是你叫的?” 小乞儿一吓,求救似地看向他的同伙。 另外几个乞儿相互看一眼,眼底划过对李三意好命的记恨,却又碍于沈尧的身手敢怒不敢言,一起哆嗦着说:“李三意,对不起!” 李三意看着他们没说话,宋煋却只看到远远坠在沈尧身后的沈忘朝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沈尧得意洋洋地用余光去看李三意,又见几个乞儿道了歉,就摆摆手说:“行了,都快滚快滚,要是下回再让小爷看到你们欺负人,就不止是揍你们一顿的程度了。” 几个乞儿一听,眼底露出庆幸,连滚带爬地各自分散跑开。 沈尧见他们走了,笑嘻嘻凑到李三意面前仔细瞅,像是发现惊奇场面一般说:“哟,你竟然被那几个蠢货欺负地哭鼻子了?要不要啊!我说李三意,你是假的?我见你每天骑我头上拉屎的时候,胆子可大得很啊!” “鬼才骑在你头上拉屎。” 李三意额头青筋一跳,推开沈尧气到背着书篓往前走。 沈尧就笑嘻嘻跟宋煋摆了摆手,一脸贱样地跟在小孩儿身后,故意气他。 宋煋站在原地,沈忘跟上来用宽大的袖摆做遮掩握住他的手说:“别太担心,小孩子的事还是交给小孩子们解决的好。” 宋煋拧眉看他:“可沈尧不是小孩儿了。” 沈忘说:“你要相信他的脑子只有三岁小孩儿那么大。” 宋煋又说:“无崖山弟子当众欺负乞丐这种名声传出去恐怕不怎么好听。” 沈忘说:“无碍,不过是教训了几个丐帮小子,还不至于如何。” 宋煋眯眼,“丐帮?” 沈忘偏头看他,惊讶道:“小夫子原来不知道?” 宋煋说:“我该知道什么。” 沈忘笑了笑,牵着他往前走,“你太小瞧这遍街的乞儿了,也太小瞧丐帮。你那小书童被那群乞儿欺负,许是什么人收买了他们,故意让他们这么做才对……依我来看,你的小书童或是招了某些人的妒。” 宋煋脚步一顿,拧眉想问清楚。 沈忘却只说:“小夫子不必多操心,方才我不是说了吗,小孩子的事情还是交给小孩子们去解决,我们做大人的只要看着他们不出错就好。” 宋煋抽出被他捏来捏去的手心,“哦。” 沈忘没想被青年一把挣脱,挨着他说:“小夫子,你让我碰碰你。” 宋煋说,“你手心全是汗,碰着难受。” 私塾早上安排的大多都是先生带着学生识字,宋煋这阵子休息的太频繁,孔思柏见他去了一脸惊喜,直接撂下担子回家陪他没过门的媳妇儿恩爱去了。 沈忘陪了宋煋一早,中午的时候突然有只信鸽从外头飞进来,之后他就又没了踪影。 宋煋也不管他去了哪,下午继续领着学生习字,写大字帖。 沈尧爱跟李三意凑在一起,看着学的也挺认真,宋煋见屋里安静,便抽身去前院茶房跑了壶茶,结果回来一看,学堂里倒是依然安安静静,可最前桌一个胖小子的嘴角却多了点青紫。 宋煋把他叫出去问是怎么回事。 沈尧偷偷在屋内偷偷往外瞥着看,还一边跟李三意交头接耳。 李三意头低低的,字帖上却没写成一个字。 “是谁欺负你了?”宋煋问。 小胖子是镇上玉器店老板的小儿子,被养的圆头圆脑,平时都是私塾一霸。 可今日他却格外乖巧道:“先生,是我刚才不小心嘴角磕在了砚台上。” 宋煋自然不信,但见小胖子不想说,他也没继续问。 把小胖子送回屋里,沈尧立刻轻咳一声端正姿势,李三意脊背也挺得比直。 宋煋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着实把他俩吓出一身冷汗。 沈尧跟李三意心底莫名的心虚一直持续到散学后,宋煋也没有诘问两人,反而是带着小胖子一起去了药铺里抓了点药让他带回去敷。 小胖子受宠若惊。 沈尧跟李三意却更加抓耳挠腮地不敢看向自家夫子。 沈忘不知又去了哪里,在街上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套衣服。 宋煋凑近他,依稀还能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沈忘偷偷捏了下他的手,摇头表示不必担心。 宋煋抿唇。 “怎么,报仇了?”沈忘又把目光落在沈尧身上,一只大掌几乎要把沈尧压趴下。 沈尧嘴里嘟哝了几声,也不敢还手。 李三意想上前拦,却被沈尧先伸手止住。 沈尧对他呲了呲牙,转头去跟沈忘撒娇说:“师兄,你要相信我,我可没出手。”顿了顿,他又苦兮兮说,“师兄,少使点儿劲对待你亲师弟成吗?” 沈忘嗤笑一声收回手。 沈尧真要悲愤地开口说话,却听见从一处小酒楼里走出来一对男女。 女子是十六七的娇俏模样,头戴步摇,眉间印着花钿,一身束腰蓝裙,较好的美眸中荡着盈盈笑意,正亲密地挽着身旁中年富态男子的胳膊,侧着脸似是在对身后的丫鬟轻声说着什么话。 “师兄,你看,那不是陶老板的女儿陶巧香吗?”沈尧瞪大了眼仔细看,“她身边那男人谁啊,不是陶老板?” 沈忘闻言,往对面酒楼门口看去,也愣了一下,眉心微皱。 宋煋看到陶巧香身边的中年男人,在原身记忆里一找,轻声道:“不是陶老板,是秦家二老爷。” 沈尧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瞧瞧陶巧香又瞧瞧她身边的男人,不敢置信说:“不是,陶巧香怎么会跟秦家二爷走在一起,当初陶老板客栈着火,不就是间接因为这秦二爷的缘故?” 沈忘跟宋煋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当初四方客栈着火与喜梅被抛尸水井是在同一天发生。 秦二爷生性风流欲纳喜梅为姨太太,与喜梅在四方客栈内被秦二奶奶找上门,后来几人发生争执,喜梅不久便被害身亡,虽说杀害喜梅的凶手一度被秦二爷指认是秦二太太,但却并无证据,而四方客栈的大火更是因为秦二老爷与秦二奶奶的争执,失手将烛台上的蜡烛推倒,点燃了客栈大堂偏角放置的油罐。 之后陶老板更是因为舍不得家当而没有及时出逃火场,被活活熏坏了脑子,人也变得疯疯癫癫。 便是有这些因果关系在,身为陶老板女儿的陶巧香说什么也不应该与导致四方客栈走水的秦二老爷如此形容亲密地站在一起,甚至言笑晏晏。 两人之间该说有大仇也不过为。 “我记得你曾经给了陶姑娘一件信物,去寻一位很好的大夫。”宋煋偏头看向身边若有所思的男人,慢声问,“也不知陶老板如今病情如何了。” 沈忘双眸微眯。 街对面,陶巧香又与丫鬟说了几句话才偏回头,她笑着挽着秦二爷,面上带着女子见到心上人才有的娇羞之意,娇嗔问道:“二爷,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把香儿娶进门呀?” 秦二爷笑笑,细长的凤眼周围有浅浅的皱纹,端正俊朗的五官染上一派说不出的意蕴气度。 “香儿莫急,等父亲生辰一过,二爷我必定八抬大轿把你娶进我秦家,风风光光做我秦家二奶奶。” 陶巧香满意极了,抬抬手臂露出细小的皓腕,撒娇说:“二爷,香儿现在瞧着自己这腕上空空荡荡的,想再去珍宝阁逛逛。” 秦二爷双眸微暗,拂过女子细嫩的肌肤,语气怜惜道:“香儿的腕儿生的极美,只缺个玉镯相配。” 陶巧香说:“那二爷定要好好替我挑选一番。” 秦二爷哈哈大笑:“自然!自然!” 两人身后,七八个随侍小厮丫鬟都把头低低垂着,恭恭敬敬地不敢有其它动作。 待两人离开酒楼门口后,不少路过的百姓这才三三两两地开始对陶巧香与秦二爷指指点点起来。 沈忘与沈尧耳力极好,不过一会儿,便将周围百姓嘴里的闲言碎语听了个全。 “那陶家小姐可真是不要脸面了,这爹刚疯了多久啊,就跟男人好上了。” “嘘,你小声点,我可听说,那陶老板在几天前就死了,只是不知道那陶小姐发什么疯,竟然都不给亲爹下葬。” “嗨,你别说了,那陶老板死不死的咱不知道,可四方客栈走水不就是因为秦二爷跟前头的秦二奶奶吗?陶小姐不把秦二爷当做仇人便罢,怎么还跟人好上了?” “别不是这陶家小姐这是中邪了?以前我瞧着她还挺好个姑娘。” “就是,我前阵子还听来我这儿买菜的陶家丫鬟说,她家小姐为了压住陶家分支那群人,正在归整家业呢!” “怎么这好好的姑娘突然就这样了?贴着脸面去给秦二老爷做续弦。” “说起来,秦二爷家里的三个儿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那陶小姐要真是嫁到秦家,以后这日子可就难过咯。” “谁说不是呢。” 听着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沈忘眼底一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沈尧听得挺不耐烦,他本就不喜欢陶巧香那种娇小姐,于是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显然对对方很是看不起了。 宋煋大致也听到一些百姓的闲言,拧眉说:“你们要不要去看看陶老板到底如何了?我总觉得陶小姐这次行事太过古怪了一些……” 沈忘沉眸说:“去一趟看看。” 陶府的位置在四方镇西边,门口站着两个守门的小厮,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沈尧上去敲门,两个小厮瞬间警惕起来:“你们是谁?我们家主子如今重病,客人一概不见。你们要是来找小姐的话,我们小姐如今出门还没回来,请改日再来。” 沈尧皱着眉头就要说话,被沈忘喊住。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我们回去,改日与陶小姐约好后再登门也不迟。” 两个小厮面上的紧绷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一些。 “看来陶老板如今是凶多吉少。” 回去的路上,沈尧踢着路边的石子说。 沈忘不置可否:“入了夜再去一回,现在论断还为时过早。” 宋煋问:“这件事,跟玉面郎君有关?” 沈忘从地上拔了两根狗尾巴草,学着宋煋那日的手法,扎起来后又递给他:“最近玉面郎君手下人行事的越来越急躁了,估计是他要找的那样宝贝终于有了头绪,又仗着我们不知道他是谁,才如此大张旗鼓。” “所以现在四方镇上任何奇怪的可疑点都不能放过。”沈尧也一本正经道。 宋煋抿抿唇,手里把玩着狗尾巴草没说话。 秋意凉,路边的柳树被风拂过,柳枝在空中张牙舞爪的乱晃,在将黑的天际下宛如群魔乱舞。 回到宋家,两个仆妇已经准备好了晚膳。 崔氏在方桌前穿着一身新做的衣裳,花白的发髻里头一回插上一支艳色的朱钗与步摇。 “娘。”宋煋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崔氏立马害臊地把头上的首饰拿下来,笑道:“我儿回来了?今个儿累不累?” 宋煋说不累。 又看一眼站在崔氏身旁面色轻松的宋连玉。 宋连玉接过崔氏递给她的首饰,放回木匣里,笑道:“弟弟快看看娘身上这衣裳好不好看。” 宋煋仔细打眼一看便笑着说道:“娘穿什么都好看。” 宋连玉说:“你看娘穿着这身衣裳,是不是比外头那些大家小姐也不逞多让?” “就你会说话,我一个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婆子还能跟人家小姐们比。”崔氏啐他一口,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与隐隐的心疼:“这身衣裳是娘今儿带着你姐去成衣铺子挑了好久才买来的,足足花了要五两银子。” “值的。”宋煋上前替崔氏抚平衣裳袖口的褶皱,“娘穿的很好看,看着像是年轻了十几岁。” 崔氏脸上的皱纹瞧着都舒展了。 老太太高兴,大家自然也就跟着高兴。 不过更让宋煋意外的是,不止是老太太买了新衣,竟然连同姐姐宋连玉也买了一身,只是没穿出来罢了。 宋煋惊讶问:“姐姐后日可又答应跟弟弟一同去为秦老太爷贺寿了?” 宋连玉将耳鬓的头发往后一拢,薄唇微抿。 倒是崔氏笑意盈盈说:“去的,去的,咱全家人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