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
是夜,封蔷没有来。独自一人榻上坐着,温萦左思右想了好半天,终究还是没能决定要不要去那迎客宝斋走一趟。 确定沙普尔果然跟母亲关系匪浅之后,除了当时急迫地想要搞清楚事情真相,之后的他便愈发忍不住退怯。 害怕、担心,最终如数化为逃避和不作为。 就算白日里眼见了沙普尔行色异常,入夜无人时他也不敢去问。 就这么等着耗着,终于等来了另一个人。 “大少爷。” “我该叫你什么,墨兰公子,温小哥?”封嗅面无表情地踱进门来,忽地回身看他,冷淡一笑:“墨兰公子的厉害之处,我又一次领教了。” ——是啊,能不厉害么?封蔷一个被他迷得团团转也罢了,连带封薇跟宋子龙两个人也同他关系很铁的样子。究竟谁才是她们的哥哥,谁才是跟宋蛟等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 “墨兰公子吞了□□,驾鹤去了。”温萦说着,语气平静而淡然。他也回看封嗅,屋内灯烛之光将那张不甚完美的侧颜在窗户纸上映下一片剪影。 轻颤的睫毛,尖削的下颌,薄唇轻抿,骨肉匀称。 若非中庭一块凹陷,他依旧是个美人。跟那个女人一样的美人。 封嗅忽然想笑,笑得那样大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眯眼望着温萦,他道:“好,好啊。那我就随他们一起,叫你一声温小哥。我再请问温小哥一句,十年前答应我的事,当真不作数了?” “我早也不是没同大少爷说过,我什么都没答应过你。” “封蔷不懂事,你说你懂。”懒得继续哑谜下去,脸上笑意也尽数散了。封嗅眯眼道:“你应该知道,我当时为何心软留你一命。” “知道。” 其一,是因为他收留封蔷有恩。 其二,乃是信他“懂事”,不会好死不死地跑来沾染这桩冤孽。 现下十年已过,一点点微薄的恩情早在封嗅眼里淡而化之,算不得什么束手束脚的理由;其二则是被温萦自己撞破,他没有继续着当年那样的“懂事”,反倒直接向死而生,投奔了来。 “你懂我意思?”封嗅抬了抬手。同一时间,温萦只觉得呼吸阻滞,无形中有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他蹙了蹙眉,但见封嗅举起另一只手置于唇间,悄声道:“嘘——温小哥可不要乱动,越动扼得越紧,一不小心你折在我的手里,封蔷要跟我恼的。” 说着,他又有些怅然苦涩:“呵……现在我已经做不到那样,不听话就点她的穴了。她跟我闹起来,我收不了场。” “那,你想,让我怎……样?” “自己死。或者,让封蔷以为你自己死。” “我……不!”温萦咬牙,“我,要,封蔷!” 封嗅蓦地瞪圆了眼睛,手下聚气也随之收紧,直叫面前之人更加喘不过气来! “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和,封……蔷……” “你还要不要脸!!”听不下去了,封嗅猛而甩手。 温萦这就被一巴掌甩出两丈之远,撞得那漆木雕花两扇门也与之强颤。好在这下就能喘几口气,他捂着胸口,眼神直直望向封嗅,没有半分闪躲。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我要,和封蔷在……” “住口!”被这话激得几欲疯魔,竟也不再出手,封嗅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房中乱转。 他一边转,口里念念有词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你明知道,明明就知道,你明知道封蔷她被你那个该死得娘害得有多惨!!!” “为什么你还要来?她能长成这样,我和我爹,我二娘,我们下了多少辛苦!你怎么就不肯放过她,你们姓温的!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们封家人?!” “她没有娘,我也没有娘。她惨,我比她,比你们任何一个都要惨。” 温萦轻轻说着,封嗅满面愕然。 “我说的不是么?封大少爷。”他艰难地直立起身,背靠木门硬挺脊梁。 “我十岁出头的时候,也全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娘会被那个负心情郎带走。说好的会来接我,却从此葬在异乡,把我一个人丢在妓院里,一丢就是二十余年。” 封蔷自幼丧母的确可怜,那他的遭遇则实属活该。封大少爷,是这个意思么? 她是一宗少主,他只是个妓馆;她有至交好友,有父母兄妹,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他孑然一身,身似浮萍,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的他,努力地不去恨,不去计较当年的是是非非。沙普尔就在封家,真相或许就在眼前,他却一直逃避退怯。 没有别的什么原因——温萦只想好好地跟封蔷在一起,像这样,一直看着她就好。 偶尔,只是偶尔,如果她乐意的话,抱一抱亲一亲,能幸福好久。再逾越的事情不渴求,也不敢求。他已经让自己卑微至此,深深地落入尘埃。 还不够么,怎样才够?非要他死,一条活路都不给? 不,他偏不! “封大少爷说说,我和她,到底谁更惨?” “她……” “还有,谁告诉你,是我娘害死了你们的母亲。你,有何依据?” “哈……有何依据,我有何依据?”封嗅被他那前两句话堵住了嘴,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冷不丁却被这最后一句气得笑出了声:“早已经铁板钉钉成了事实!你那亲娘毒杀我母,连带封蔷跟着受害。若非我爹不让,若非那贱人畏罪自杀,我定要将她千刀万剐,生不得死不能!” 多少年前的事情,前后因果查证得一清二楚,无可论辩。现在这人,杀母仇人的好儿子,居然好意思问他有何依据? “呵呵。”温萦掩面笑得嘲讽,半晌才道:“封大少爷,我理解你丧母之痛。这却不是你当着我面侮辱我娘的理由,或许你觉得妓子都是肮脏的贱骨头。那也改变不了你爹,你妹妹,他们喜欢妓子的事实,对么?” “还有,当年的事盖棺定论,我不承认。”说着,一字一顿,“我知道的,我亲眼看到的事实,只有我母亲被封霸天带走之后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别的一概不知,一概不认!” “你!好,好……我娘的事你不肯认,我的丧母之痛在你眼里不值一提。那封蔷呢?你就一点儿不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这个心心念念记挂着你十年的姑娘?” “我没有对不起她,我娘死了,她娘也死了,扯平。”温萦顿了顿,又道:“她喜欢我,我也一样喜欢她。不是你来搅和,我跟她会好好地在一起。” “好好地在一起,温小哥,温公子!你可真敢想。”封嗅一口钢牙就快咬碎,他恨恨瞪着温萦,眼中怒火滔天,早已气到了忘我的境界。 一句说完,再接一句,封嗅攥了拳头愤然发抖。他道:“你可知道我爹为什么要让封蔷继承家主之位,你以为我爹就不害怕将来嫁了女儿,偌大家业就这么拱手让人?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何明明对你们这种妓子恨之入骨,却没拦着她寻欢作乐,还让你一直留在我家?” “封大少爷,你爹心里怎么想,我知道的太清楚了,恐怕也不太好。” 温萦说得面无表情,心里却少不了“咯噔”一下,猛然一沉。或许因为事关封蔷,任何人都难免一句关心则乱。 “因为,封蔷她不是个完整的女人啊!她这辈子都别想有个孩子,都怪……” 话音未落,温萦惊得一个趔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还没有开口,耳边却响起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放屁!王八蛋你大爷的,你放屁!” “封蔷?!”“封蔷……” 这下封嗅同温萦两个齐齐惊惧——封嗅惊的是自己怎么这般愚蠢,有人偷听墙角都不知道!温萦则更是心惊,他比谁都怕封蔷听到方才那番对话,怕她知晓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转念一想,她大体上是没听到的。否则,不会忍到现在才踹门进来。 伴着丁零当啷一阵脆响,气冲冲的女子身形高挑,体格匀称,屋里两个男人都对她再熟悉不过了。 唯独有些陌生的,却是她如今的穿着打扮。 好一身不尽以往的广袖素衣,大襟和袖缘处掐了两道深色牙子,正好将这轻飘飘一袭白色压住,显得大气非常。 再往上看,往日束作马尾的青丝也卷了两个秀气的小髻,一左一右贴在耳后。余下一些披肩下来,简简单单挂了几颗素银坠子。 原来只是那日随口一提,却又叫她心念至今的女儿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