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傅德永眼见着阮青杳上了二层舫舱后,就直接让人去将备着的东西取来了。 是早两日就知会过聚行楼订下的整一批白玉莲花糕,几个时辰前刚取来的,放在画舫中特制的温箱里温着。 除此之外还有宫里上等稀贵的香茶贡果,也都一并备了过来。 因为陛下说除了白玉莲花糕,他暂时也不知道阮姑娘还有什么别的喜好。上次见她盯着糕点时的眼都瞪直了,馋得像是很久没吃过一样。今日带足她喜欢的,总是不会出错。 然而等他正将准备好的糕点茶食端上来时,却无意中听到了一句什么。 手一颤,连带着杯子壶盏都晃了一下。 然后远远看了眼相坐的两人,很识相地悄悄避退。 这糕点看来还要再温一会了。 这艘画舫的速度很快,也早已离开岸边往樨桃湖深处而去。 两侧水声绵绵轻柔,有节奏地拍打船身,从画舫中看出去,岸线边迹淡淡若隐若现。岸上景湖中景人之景相交织,赏心悦目。 风虽不间断,却因舫舱设计独特,顺着两道聚拢离散,而并未将冷风灌进内里。 所以里头一直是温温暖暖的。 可阮青杳却觉得不是温暖,而是热。 特别特别热! 她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听错,却控制不住怀疑自己耳朵。 想见她是……什么意思? 阮青杳突然想问点什么,却又怕陛下无甚意思,又徒招了笑话。 她当是听懂了,却又像是没懂。但这还不重要,可怕的是陛下话落的那一瞬,她心有鼓点紧密,竟与之微妙合拍,同时突生一念,将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她亦想见陛下。 郑衍见小姑娘猛地把低垂的脑袋抬起来了,怔怔盯看着他,目光迷惑,脸颊上的红扑扑不仅没消,反而更加明显了。一言不发,几分憨态傻气,像只烈焰下头要被烤熟还不知隐蔽的呆鹿。 让人想去一把抱走。 但郑衍此刻更多的是担心。他看着阮青杳脸色,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上了她脑门。 阮青杳:“……” 鼓好像又坏了…… 手才一碰上,郑衍神色凝起:“为何这么烫?” 虽没到她上回病中的热度,却也很不正常了。 小姑娘身子娇弱得很,该不会是今日天冷出门,又着了寒凉? 郑衍的手是温的,而非冰凉,贴在她脑门上时,显得特别大,一个掌心就能将她的额头包进去。因为阮青杳肤嫩,皇上指腹上的茧子磨来,感觉特别明显,痒痒麻麻的。 阮青杳懵了会才后知后觉过来,赶紧一晃脑袋躲开了,身子微微后倾说道:“陛下,可能是今日穿多了,这里也有些闷。” 但心里想的却是——皇上是个好皇上,而且长得好,声音好,学识好,脾气也好。 不怪她几次无礼,还给她撑过腰。 这样的天子,应当只有坏人才会不喜欢。那她想见陛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郑衍不知道她小脑袋里在瞎转着什么,听她说闷,以为真是闷出来的,便起了身,去将最靠近两人的一扇隔窗推开了些。 随着窗被推开的吱呀轻响,听得更清楚的还有被舫身搅动泛波的湖水,寻到机会就往舱里钻的微微凉风。 同时出现的竟还有不远处传来的噗通一声巨响,骤然间打破了平静。 紧接着,湖中央那响声之处,传来了女子惊慌的呼救声,还有水花拍打扑腾的声音。 这一切于瞬息之间突然发生,阮青杳如被勾住了神弦,刷得一下站了起来,赶忙起身往窗边来,停在皇上身后半步探出脑袋循声去看。 只见远处湖中竟真的有一个姑娘在水中挣扎起伏,而她身边不远,一叶小舟倾倒入水,眨眼功夫整个没入了湖底。 这姑娘是泛舟不小心翻了么? 郑衍看着湖中人影,微微眯起了眼。同时画舫上明暗中戒备的禁卫也都齐齐被引去视线,带着冷漠审视与警惕。 皇上今日画舫游湖,护卫自然不敢懈怠,方圆一定距离之内是不会有其他什么人或是船只靠近的。 这种天,这女人独自泛着小舟,不知从哪出现靠近本就十分可疑。还就在离画舫不近不远处落了水。 有可能她真是不小心落水遇险,但天子近卫的眼里没有偶然。 舫上护卫即刻对四周进行查探。 整个画舫上,大概只有一个阮青杳,是真的在替那姑娘焦急得不行。 “怎么办啊?再不救她会死的!” 郑衍视线收回,落在了阮青杳慌急之中无意识揪在他衣角上的手。 然后冲下面点了下头。 画舫立即调转向那落水女子而去,并在近处停下,船上一条长粗绳索被抛了出去。 那姑娘已经湿透了,冬日里的穿着本就厚实,浸过水后更是沉重,如山一般压在她的身上。 她紧抓着绳索,几次失力上不来,脸色苍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无助模样,只是脸上被湖水打湿看不出她有没有哭。 最后还是一护卫使了内劲拽着绳索,跟钓鱼似的一把将人提上来的。 那女子被一下甩上了画舫,没注意磕到了手肘,原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更白了几分,跪坐着身上湿答答往下滴水,薄唇泛紫,颤着身子显然冻得不轻。 一头黑发沾湿,贴在脸侧,粉黛不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眼尾微微上挑,可怜之中透着股子柔魅。 看到向她走来的傅公公时她眸子亮了亮。 听到傅公公的关心之语后,扯出几分笑感激道:“小女子多谢相救。只是本以为今日要命丧此湖,却蒙相救,救命之恩不敢怠。可否让我见一见你家公子,好亲自当面道谢。” 傅公公笑了。 劫后余生,或害怕或庆幸,短短时间内平复心情都来不及,她却一开口就言辞清晰,目标明确,要见舫上主人。 傅公公想他虽年纪大了些,但今儿又不是太监打扮,捯饬捯饬,这身穿着,其实也很像个富贵人家老爷的。 她怎么就认定了他不是救了她的画舫主人? 而且这么冷的天,泡完湖水衣裳湿透厚厚压在身上,寻常弱女子早冻僵了身子脑袋,祛冷换衣才是首要想法。她倒像巴不得再多穿一会。 若不是陛下未指示,而护卫又探过她不是有腿脚功夫的,不然早给绑起来了。 “这么冷的天泡湖水,还不得冻坏了。”阮青杳在上层,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着那姑娘一身湿答答的,好不可怜,瞧上一眼,觉得自己脖子间也变得冷嗖嗖的。 身子跟着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郑衍在看着她,就见她脸不似刚刚那么红了,正缩着脖子颤了颤,连带着小脑袋也抖晃了一下,一时又想起最初在宫里见时,她离的他远远距离,垂着头一声不响,突然就跟小狐狸似地摇摆起脑袋。 他忍不住握拳抵在嘴边。 小姑娘怎么能这么可爱。 阮青杳还在心疼人呢,就听到皇上突然间溢出低低笑声,她转过头,一脸诧异。 “陛下?” 那姑娘瞧上去那么可怜,陛下怎么还能在那笑话人呢? 对上小姑娘惊疑不解的目光,郑衍知她误解,立刻把笑意收敛了。可不能被小姑娘当成是个冷血又会幸灾乐祸的皇上。 正好傅德永向他示意,郑衍点了头,对阮青杳道:“走,下去看看。” 看看这个把小姑娘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全都夺走的人,要玩什么花样。 那姑娘得允许后进了舫舱,因冷而不停发着抖,裙角也拖了一地水迹进来。 一双迷茫且带着得救后存留的惊慌目光,出现在那张清美素面上,令谁瞧过一眼都会驻停目光,并且心生疼惜。 她就以她最勾人最有把握的一面,强压着快要勾起的嘴角,看向面前坐着的皇上。 谢他的救命恩情。 可她尽管卯足了劲施展,谢过后半天,却都没听到皇上的声音。心中疑惑,不由再看去。 却是一股比身上冰冷更甚的寒意,通过皇上看来的视线,如针如刃,一下子刺进了她骨中去。 她猛地一哆嗦,心中退缩畏惧油然而生。 阮青杳没在看郑衍,就见那姑娘突然发抖,身子在颤,声音也颤,两片冻紫了的唇也不断地上下碰撞。眨一下眼,便有水珠顺着发鬓滑过苍白脸颊往下滴,好可怜,她一个姑娘家看得都不忍心了。 阮青杳想过去,但好歹还想起来边上立着尊大佛,迈出的脚停下。大佛还没发话呢,她也不敢擅自跑开去。 “陛……关公子。”阮青杳转头,想说这姑娘冻成这样,再这么下去要得病了!她刚病过还没多久呢,知道有多难受。她得先换换衣服收拾一下啊。 然而话突然停滞嘴边。 皇上听着那姑娘谢他,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目光神色冷冷淡淡生寒。严肃,威严,冷漠,拒人疏离,高高在上。像极了她以前曾猜想过的帝王模样。 阮青杳心生疑惑,刹那间对他有了几分陌生感。因为这样的皇上,她都没见过。 她见过的皇上,亲和,爱笑,也不冷淡,话虽不多,但是很好说话的。 阮青杳突然转头,郑衍神情未及收敛,就发觉小姑娘愣在那里了。 若真是只小动物,肯定毛都立起来了。 料想兴许是他刚没控制神色吓到了她,忙展颜对她一笑。小姑娘稍对他亲近了些,可不能给吓远了。 阮青杳眼前恍了下,立马转回了头去,偷偷按按胸口。心里在想是不是长得好看,笑得好看的人才能当皇帝。 陛下冲她笑笑,她一时都忘了刚刚在想的是什么事了。又听他允了,心里还记挂着面前的可怜女子,赶紧走了过去。 “没事了别担心。你全都湿透了,不能再捂着了。”阮青杳见她厚厚斗篷积了水,灌饱了像是拉着她人在往下扯,轻声安抚着她,并帮着去解了斗篷系带。 没了撑力,斗篷一下就砸了下去。 而阮青杳看清她里面的穿着,手僵在空中半晌忘了放下来,只见她厚厚斗篷裹着的里面,竟穿得十分单薄。裙裳轻薄丝料绵密,眼下被水泡湿了,薄薄紧贴在她肌肤上,衣料通透里面若隐若现。 阮青杳明明也是个姑娘,她有的她也都有,可还是看着看着,沉默着,微微红了耳朵尖。 其实她也知道,这两年望京城的姑娘们都爱美,不喜欢臃臃肿肿的感觉,喜欢大冬日里也穿得少又单薄。好像为了漂亮,一点都不怕冷似的。 她就不这样,多冷啊,冻坏了又要病划不来。天一冷就给自己从里到外一层层往上裹。 女子肩头一轻,也低头看眼自己。 她是直到阮青杳过来安慰她时才留意到这儿竟然还有一个人。 因为两家没多少走动,两人之前也没见过。她就猜想这大概是皇上身边的侍女。不过就连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宫人,竟也都有如此绝丽姿色么。 她打量一眼,竟不由冒出一个比不如她的念头来。 压力顿时更大了。 但斗篷一解,她也想起自己的准备了。 眨眨眼,她立马使自己眼雾水润,羞羞怯怯,一面不动声色舒展身子,半羞还遮,想要避过阮青杳遮挡,去向皇上展露。 她会答应爹,就是因为对自己的容色与身姿极有自信。只要是男子,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过怎么她稍稍往左微倾,面前的人也侧了过来,往右挪去,又被遮挡在后。 阮青杳见她冻得都站立不稳了,左摇右晃生怕她要摔。更是好心地帮她遮挡。 她一个姑娘家,现在湿透了,而皇上是男子,他不可以看的! 阮青杳一想,就解下自己毛茸茸的大斗篷给她披上,然后仔细帮她系好。 女子瞬间傻眼了。 这怎么还给她裹上了?她不想要啊!盖上了她还怎么让皇上瞧见,怎么使皇上对她动心? 她快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