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七月上旬。 亮起来的空气里已逐渐渗入了燥热。 这种燥热不同于盛夏正午的燥热, 它更像是从草木丛中升起来的早日蝉鸣, 单调而微弱, 若有若无, 捉摸不透。 所以明明头顶空调开到18摄氏度, 叶片吹出的道道制冷风让皮肤都起了寒意。 那份燥热却始终萦绕在心底, 挥之不去。 陈樱从实验室的窗口往下看，刚好看见物院楼前的广场上，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休闲的白T恤，叼着一只冰淇淋，懒洋洋地朝教学楼内迈步。 因为距离稍稍有些远, 所以看不太清他的具体面容。 但是背影挺拔，身材高大, 手腕上还戴着那条古朴黒绳手链，帽子也是万年不变的仙木林牌子。 姿态懒懒散散的，一看就知道是裴一。 微风在此时拂过，微微吹乱他的黑发，把身上的T恤吹的往后皱起。 也吹散了陈樱心底的那一抹燥热。 ——每个周六, 下午四点半，她都会站在化学实验楼二楼东面的窗口前。 而每次往下看，都能看见这抹熟悉的身影。 然后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就在这时，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耳旁响起活泼的女声, “樱樱樱, 你在看什么呢？” 一个脑袋就直接从旁边探了出来, 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也看见了广场上的人，陡然一惊， “你不会是在看裴一？” “哎呀，我都跟你说啦，这家伙有女朋友了，你就别再执着于这棵不可能的树了” 陈樱蹙蹙眉， “谁说我在看他了，我只是在看陈教授什么时候出来而已。” “再说了，你总是说裴一有女朋友，但是上次舞会的时候，他同学不是还说，大学四年，就从来没见他女朋友出现吗？”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阿樱，我不骗你，裴一他真的有女朋友，而且感情还很好呢！” “感情好到谈恋爱四年了，他的同学都还不知道他女朋友姓谁名谁长什么样儿？” 陈樱靠着窗口，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侧影，眼里带着一抹自信和骄傲， “而且就算他真的有女朋友，又不是不可以分手，结婚都还能离婚呢。我就不信，我比不上那个连个影子都没出现过的不知名女人。” “......” 简南瓜一时无语，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 陈樱是K大化学系的学霸兼系花，才貌双全，追求者如同过江之鲫，偏偏她眼光高，对哪位异性的态度都是淡淡的，不冷不热。 结果今年寒假，却一下子就看上了京影的一个男生。 还是他们系主任的外侄孙子，她的发小。 那看上了就看上了，毕竟论才论貌，陈樱都很出众。 女追男，隔层纱而已。 要是换做别人，比如沈颂，简南瓜说不定还会热情地撮合一下自己的发小和室友。 但是她看上的那个京影男生，不是别人，好巧不巧，居然叫做裴一。 那裴一就不一样了啊。 他是有女朋友的呀！ 而且他的女朋友......就是不能明讲，但是看细节也知道感情很好，最起码目前看来，是绝对不可能分手的那种啊。 可纵有千百万思绪在脑海里飞过，简南瓜也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她叹了口气，扣着窗户下的铁横栏，换了个角度继续劝， “阿樱，你也知道，裴一他以前不是当过演员嘛，还超级有名，一旦恋情爆出来，是会引起轰动的，所以才不能广而宣之，但是、但是这并不证明他们感情不好呀。” “不可能。” 陈樱很理智， “裴一都四年没有在娱乐圈活动了，早就没什么人关注他了，谈个恋爱而已，还不至于引起轰动。” ...... “我这么跟你说。” 简南瓜终于憋不住了， “关键不在裴一，而是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个明星，还是很红的那种，那你说，当红女明星搭配上裴一，效果不是更加爆炸吗？” “你就不要非把目光纠缠在一棵树身上了，他们是不可能分手的。之前劳动节的时候，裴一还专门腾出空来，去澳.....去国外探了一个星期的班呢。” “而且他女朋友超级漂亮的，虽然你也很漂亮，但是你知道的嘛，明星总是要颜值高一点，你光靠......阿樱？” 简南瓜说了半天，身边都静悄悄的，一点回应都没有。 她就慢慢停下声音，疑惑地转过头看她。 “阿樱，你怎么了？” ...... 女生正怔怔地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简南瓜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 然后也跟着愣了。 因为天气热，又放了假，所以物院前面的大广场上，一片空荡，压根没什么人在活动。 但裴一还在广场边的台阶处站着，背对着身后的物理学院楼，好久都没有转身进去的意思。 而在他的正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女人。 很瘦，很白，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衬衫，衬衫下摆塞进牛仔短裤里，露出两条又细又直的腿，身材比例很好。 头发扎成丸子头，脸上戴了副大大的黑色墨镜，还有口罩，让人完全看不见长相。 不过就算是这样，因为女人皮肤白的发光，身材又好到爆炸，所以一眼看去，甚至比裴一还要吸引视线。 简南瓜已经有所预感了，只是依旧想不通，如果真的是她的话，那为什么应该在澳大利亚拍戏的人，此刻会突兀地出现在K大。 “她就是裴一的女朋友吗？” 身边突然传来陈樱轻轻的问话声。 是吗？ 简南瓜有些犹疑， “应该......是？” 她也不确定呀。 ——但是好像也不需要她的确定。 因为下一秒，广场上的女人就抬脚向对面的台阶处走去，一直走到裴一身前。 她仰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看见裴一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把自己的帽子扣到她脑袋上。 然后女人歪了歪头，轻轻跳起来，一把扑到他的怀里。 姿势轻巧又熟练。 裴一被扑的后退了几步，却没有推开她。 不仅没有推开她。 还纵容地抱住了她。 ——非常亲密无间的样子。 “我知道了。” 简南瓜还在震撼之中，却忽然听见耳旁传来室友复杂的声音。 带着几分幽深，几分寒凉，还有几分惆怅的笃定。 “她就是裴一的女朋友。” 因为太关注。 翻过了他所有能找到的历史资料，通通看了不止一遍。 所以靠着女人的直觉，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就是她心底唯一有过危机感的那个女人。 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自己亲眼目睹。 ....... 四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裴一，就从当初那个需要割地赔款来保住大本营的少年，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继承人。 曾经在裴一和裴迩之间犹疑不决、态度模棱两可的股东们，现在大半都已倒向裴老爷子这边的嫡系。 商场上的博弈不动声色，动辄就是几栋楼的盈亏。 最开始的时候，有足足一年的时间，他都像一个青涩的菜鸟，被彻底撕破脸的裴迩弄的狼狈不堪。 毕竟裴一前十八年的人生，从来就没想过要从商，完全就是被逼着上梁山，一边学习，一边决策。 关键还要兼顾学校的学业，连好不容易定下来的恋爱都没有时间谈。 不过好在后来，天生的好基因还是发挥了作用。 最起码现在，他稍微挤一挤，还能空出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探一探女朋友的班。 四年前，林蔓茜刚拿第一个影后奖杯时，她跟裴一的CP粉之多，甚至能跟自己的唯粉旗鼓相当。 当时微博上最热的宣言就是： “如果林蔓茜和裴一不在一起，我就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但是后来，裴一退圈之后，就越发低调，杜绝了一切媒体采访和跟踪，再也没有在公众面前出现过。 为了防止一些媒体记者扰乱生活，裴氏还花钱买了裴一所有影视作品的独播权，强制性地进行“下架”。 而林蔓茜也演了越来越多的戏，搭了越来越多的男演员，还创办了自己的原创时尚品牌，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新闻。 久而久之，这段曾经传的轰轰烈烈的绯闻，也渐渐销声匿迹，很少有人再提起了。 甚至上个月林蔓茜新剧出来，和男主演饰演的情侣又吸引了无数CP粉，底下全是磕糖评论时，有人在底下说了一句， “角色很甜，但是真人没有火花。这么多年，还是觉得茜茜跟裴一最配。” 后面跟着的第一条回复就是：裴一是谁？ ...... 都说了，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又刚好，娱乐圈，是更新换代最快的一个圈子。 除了一些死忠粉天天在微博底下坚持不懈地留言，大众早就不再关注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国民弟弟了。 “所以你现在不用上镜，就连胡子都不刮了？” 餐厅包厢内，林蔓茜看着他下巴上青色的胡渣，扬扬眉，忍不住伸手戳了戳。 男生也没阻拦，弯弯唇，把菜单递给她， “这几天太忙了，最关键是，没想到你今天会回国。” 按照计划，林蔓茜一直到八月上旬，都要在澳大利亚拍戏。 现在才七月初，突然回国，还出现在K大，确实出乎了裴一的意料。 他偏过头，问她， “你在国内呆几天？” “呆一天啊。” 女生撑着下颚，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菜单， “七点十五的飞机，再过一个小时，陈姐就来接我了。” 裴一拆筷子的动作就是一顿。 “本来，我就是回来拍个封面的。拍完就要走了，就这一顿晚饭的时间，还是我加快速度才挤出来的。” 她眨眨眼， “你感动吗？” “感动。但是如果你能把一顿晚饭变成一个晚上的话，我就会超级感动。” “哦，那你下次再超级感动，今天是不可能了。” 裴一靠着椅背，也没有心情点菜了，恹恹地看着她， “难道你就不想我吗？今年一整年，我们一起度过的晚上只有39个，你跟方圆睡的次数都比我多。”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他们在澳洲拍戏的场所，旅店房间有限。 很多工作人员，睡的还是帐篷，所以这两个月，林蔓茜一直是和助理一张床一起睡的。 她哽了一哽，忍不住用筷子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能别用‘晚上’来当计数单位吗？非常低俗。” “夜月花朝，**高唐，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哪里低俗了。” 没文化的林蔓茜：“......你说的什么东西？” “我说**。” ...... “裴一你给我闭上你的嘴！” 男生扬扬眉，乖巧地闭上嘴巴。 刚巧这时，包厢的门被敲响，门外传来服务员的声音， “您好，您点餐前甜品到了，请问要现在送进来吗？” 林蔓茜迅速戴上帽子和墨镜，低头假装玩手机。 “进来。” 服务员放完甜品之后，裴一指着菜单点菜， “我要一个白菜心，一个龙井虾仁，炒湖蟹，三丝敲鱼，桂花糯米藕，文思豆腐，干煸土豆丝......” 林蔓茜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 “......就先这样。其他的我呆会儿想到了再点。” “好的先生。” 服务员走后，林蔓茜才摘掉墨镜，瞪他， “裴一你摆宴席啊，点这么多菜，我们两个人吃的完吗？” “吃不完就慢慢吃。” 男生继续翻菜单，目不斜视， “不吃完不许走。” “......” 但是世上很多事情，本来就不能随心而为。 整个剧组都在等着自己，今天能请假回国进行拍摄工作，都已经是迫不得已赶了三天工才赶出来的。 裴一点的一大堆菜，到最后也只吃了三分之一，好几盘费时的菜，都还没上桌呢。 那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女友也还是不松口。 裴一也不能强迫她留下来不是。 他只能打了个电话问室友， “你们晚饭吃了没有？” 室友正在组团打游戏，嗓门贼大，连旁边的林蔓茜都听得一清二楚， “没呢，怎么，你今天居然有空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哎，你别往后跑啊，我靠，开枪开枪，那有个人！” 男生直接挂了电话。 他在纸上写下一串地址，吩咐店员， “剩下的菜你们到时候打包送到这里。” “好的先生。” 林蔓茜在旁边看着，眨了眨眼，没说话。 直到上了车，才解下口罩问他， “裴一一，你室友知道你有女朋友吗？” “知道。” “哦。” 她想了想，又问， “那我都没去学校看过你，你室友会不会觉得我们感情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你专门来学校看我？” “因为......其他情侣谈恋爱的时候都这样的呀。” “其他人怎么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男生握着方向盘，语气懒散， “难道他们觉得我们感情不好，我们就真的感情不好了吗？” “我觉得我们感情最大的问题，就是相处不够。今年总共加起来，也只有.....” 林蔓茜：“行了行了，我知道知道了。” 他敛着眉，语气淡淡， “你不知道。” “裴一，你知道，一段感情，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相处。” “.....是新鲜感。” “我们要是天天都呆在一起，就失去了对彼此的新鲜感，你一定会觉得我很烦，说不定早就分手了。” “我不会。” “你又没经历过，你怎么知道你不会。” 男生蹙蹙眉，语气十分肯定， “我就是不会。” “行。” 林蔓茜懒得跟他争， “反正就算你不会，我也会的。你没听过远香近臭的道理吗。” “那我们结婚。” “其实聚少离多，有时候也不全是坏事嘛，反正还能......” 她突然停下说话的声音，眨眨眼，转过头看他，还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你刚才说什么？” 男生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们结婚。” “......” “萧致说，你天天跟男明星拍感情戏，很容易就入戏，倒时候跟我分手，我连哭都来不及。” “但是结了婚就不一样了，他说你是一个特别有道德感的人，结婚之后，就绝对不会出轨。” “于是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哪里有道理了？？我看上去，是那种会把私生活跟角色混淆的人吗？” “我知道你不会。” 机场离餐馆不远，这条路来往车辆也不多，所以十几分钟就到了。 考虑到常年驻守在机场的摄影记者们，裴一没有把车开到机场外，而是停在对面的公园旁边，熄了火，转过头看她，语气里带着浅浅的脆弱， “但是我是一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你每天和那些小白脸拍戏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就容易胡思乱想，尤其是看着你在电视里和别的男人谈恋爱，我都快抑郁了。” “茜茜，你要是怕影响你的事业，我们可以先领证，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公布。” “这样，在我郁郁寡欢的时候，最起码我还能看看结婚证，来缓解内心的不安。” “不然，我无心工作，无心学习，整天疑神疑鬼，重度抑郁，你舍得吗？” 林蔓茜斜眼看他， “你接着演。” ...... 他郁闷地靠回椅背上，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想跟我结婚？” “大哥，你连个求婚仪式都没有，难不成你这么敷衍地一提，我也就这么敷衍地答应你吗？” “那你的意思是.....” “不是。” 她回答地迅速又果断， “这么大的事情，我现在是不会下决定的。” 男生就没有再说话了，微微拧着眉头，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林蔓茜一下就警惕起来了， “裴一，你把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我去掉。就算你真的搞个求婚仪式出来，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他眨眨眼，居然没有再纠结，反而很乖巧地应了一声， “哦。”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林蔓茜居然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大概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她人生中关于裴一的所有flag，都是拿来推翻的。 ....... 六点五十七，离飞机起飞不到二十分钟，陈姐已经收到短信，在车对面的路上等着了。 林蔓茜解下安全带，拉开车门下车，然后站在车外，挥挥手， “我走啦，拍完这部戏，我刚好有半个月的假期，倒时候我们再一起好好玩儿。” 男生靠着椅背，眼睛漆黑，表情沉郁，没有回答。 于是她想了一下，又弯下腰，冲他勾了勾手， “对了，你过来一下，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他微微挑眉，倾过身，把头探出车窗， “什么......” 剩下的话消失在女生轻柔的吻里。 裴一一愣，而后轻轻弯唇，在对方即将离开之际，勾出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交缠间，女生的头发垂下来，还能闻到熟悉的茉莉清香。 这种茉莉香味很清新，但闻在鼻尖，又莫名缠绵。 裴一只在林蔓茜的脑袋上闻到过。 他曾经觉得，这是她用的茉莉味洗发水的功劳，在林蔓茜离开家去外地拍戏的第二天，他就去超市买了一箱同款的洗发水，用来洗自己的被子和枕头。 但是很奇怪。 他设想中的“继续睡在女友味道里”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被子和枕头上的茉莉香味甚至腻的发慌，让他直接失眠到天亮。 这个深吻没有持续太久时间，裴一从储物盒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她， “喏，送给你的礼物。” 林蔓茜接过，拆开一看，发现只有九块钱。 “裴大总裁，你还能不能再小气一点？” 他弯弯唇，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拂开她的头发， “一路顺风。” “我坐飞机呢！” “那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你突然给我包九块钱的红包，到底是什么意思？” “请客。” “请客？请什么客？” 裴一没有回答，把她脑袋上的帽子又往下压了压， “快走。再不走，我就真的要把你带回家了。” ...... 不远处的树木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震惊地看着这边，原本拿来自拍的镜头，已经调了一个方向。 她回放着手机上仿佛偶像剧一般的吻戏，捂住心脏， “我的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