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云开雾散(4)
沈府后院,祠堂外。 绿竹青松相修映,间或有一两声山雀啼鸣。 沈怀谦和夫人虞氏端坐在青松下的黄花梨灯挂椅上,已经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在他们面前,是一张长条形鸡翅木供桌,桌上摆有数盏紫砂小茶杯,茶杯旁设有茶洗茶盂。 两个身穿黄衫的小丫鬟,一人一边捧着一个茶壶子。 只是从天光微微亮等到日头高起,茶壶里的茶水早已凉了。 两个小丫鬟忙又跑回茶室去,扇起风炉重新煮茶。 这茶名叫临洛,与沈临洛同名,只是普通的清茶。 之所以叫临洛,是因为那茶树是沈临洛出生那日,沈怀谦与夫人一同植于后院中的。 只待儿子娶亲这日,采下叶来煮茶。 除了这茶叶外,今日的茶水里还放了红枣和莲子,为的是讨个好彩头,祝愿儿子儿媳早生贵子,子孙连绵。 供桌之下,饮音公主已经来了好些时候了。 早在沈老爷和夫人还未起时,她已经等在了这里。 不是她起得早,而是一夜未眠。 昨日整整一晚,饮音都在等沈临洛。 她想着即便是沈临洛心里喜欢绾陶一些,先去了绾陶的房里,那至少晚些时候,会来自己这里的罢? 毕竟她们俩是不分大小一同进门的,她还是先进的那一个。 哪知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晚上。 直到凌晨时分,流莺前来敲门,沈临洛也没有出现。 饮音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只觉得恨绾陶入骨! 此刻,看着愈渐高昂的日头,饮音似是自言自语的冲沈老爷和夫人道:“也不知那绾陶怎么回事,天这样亮了也不来给爹娘敬茶,我年纪轻,多等她一阵也无妨,只是苦了爹娘起这样早,倒叫你们一阵好等。” 说完,又添了一句:“到底是半路进宫的,如此的不懂规矩!” 哪知话音一落,便听虞氏嗓音清淡道:“小两口闹了一整个晚上,晚起些也情有可原。你还未经事,到时候才知道那可累得很……” 说完忽而如同少女般红了脸,低羞着看了一眼一旁的沈怀谦。 沈怀谦面无表情的伸出手将相伴多年的妻子揽入怀中,替她挡住了后面的来风,叹道:“再过不久便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如个孩子一般,口无遮拦!” 简单的一晌话却气得饮音脸色几乎发紫。 新婚当夜,洞房之时,她堂堂南玉国顺德帝最宠爱的饮音公主,竟空等了一夜。 听到饮音耳朵里,沈夫人虞氏刚刚那句无心的话,不正是变着法儿说她不中用吗? 已成亲的新娘子,却连人事还未经,真真是羞耻! 饮音向来要什么有什么,嫁来了沈府,却接二连三的受着以前从未受过的气,当下便想一走了之,回宫里去,让父皇砍了这一家子的狗头! 特别是那个良月!起码要拉去校场口斩上一炷香的功夫才解气! 正想着,便听竹林摇曳声起,沈临洛一身白衣,从竹影间翩翩走来。 只那一瞬间,便让饮音的气皆咽进了肚子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好看的人,斩了岂不可惜? 陪住在他身边,每日里哪怕只是看看也好呀。 可沈临洛身后,还跟着那个让她恨极的良月。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檐廊走了过来。 沈老爷和夫人瞧着莞莞走来的儿媳,笑得合不拢嘴。 先前那两个穿黄衫子的丫鬟赶紧将茶端了出来,清过一遍茶具,便一溜的倒上了三杯。 流莺搀着饮音也走上了前来,沈临洛站在中间。 三人一起举起了茶杯。 沈夫人已经将手腕上的一对羊脂玉镯褪了下来。 这对镯子是她当年成亲时,沈怀谦的娘送她的,这是沈家夫人世代相传的物件,虽不贵重,却意义非凡,只是她的儿媳有两个,只得不偏不倚,将这一对镯子拆开来,一人一只了。 沈夫人打算两个闺女一敬完茶,便将镯子赏给她们。 眼见着三人躬身一拜,茶盏便端了起来。 沈夫人年纪虽然大了,却仍然是孩子天性,茶还没有喝,已迫不及待道:“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们沈家的媳妇了,我沈家女人只一条:待人要宽和,每事宽一分则积一分之福。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休作生分之事。你们都记住了吗?” 饮音当即将茶杯递到了沈夫人眼前,应道:“饮音记住了,娘请喝茶。” 夏清时却是怔怔。 她已经恍惚了一路,脑子里乱乱攘攘,只在辨别昨晚沈临洛与白芙那一晌话究竟是真是假。 恍恍惚惚便跟着沈临洛来到了这里,还未弄清怎么回事,手中已端起了茶盏。 此刻,听沈夫人从口中说出“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们沈家的媳妇”一句,忽然间一顿。 若段南唐真若他们说的这般不堪,若他真是自己的血海仇人。 那自己目前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夏清时假扮公主,不过是为了与段南唐合作,推翻太子一党,助段南唐得他所想,又替自己报仇血恨。 可此刻,仇人已然变成了段南唐,那她还做什么公主?还嫁什么沈临洛? 夏清时一时间只觉自己身处云雾之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眼见沈夫人接过了饮音手中的热茶,茶满七分,轻饮而下,将手中那氤氲着淡粉色光滑的玉镯子秦自带在了饮音手上。 又扬起脸来,一双乌黑的眸子朝着夏清时望了过来。 夏清时秀眉一立,牙一咬。 她不信! 无论怎样,她也要听他亲口说出来不可! 她不信一直以来他皆是在利用自己! 若是得到他的亲口承认,那便立时取了他的性命,替夏家满门报仇! 夏清时砰的一声,将茶盏放在了供桌之上,一个转身便向外奔去。 沈夫人看了看老爷,又看了一眼自己儿子,一脸莫名其妙。 心想,难道是我们沈家的规矩把公主给吓住了? 可……一个媳妇跑了,眼前还有一个呢,这规矩还要不要接着往下走? 沈临洛也顾不得了,忙欲转身去追。 只听沈怀谦清咳一声,缓缓道:“敬完娘,该敬爹了!” “这……”沈临洛见沈怀谦脸色难得的有些难看,刚提起的脚步有些迈不出去。 饮音倒是两日来终于扬起了嘴角,将新斟的茶水端起来,递给了沈怀谦,甜甜的叫了一声爹。 敬茶当场拂袖而去,这绾陶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不过,不管发什么疯,她都是大不敬。 饮音还不信,那样一个不敬不孝的儿媳还能在这沈府中混得下去。 早晚要让她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敬完茶,饮音和沈临洛随着沈老爷和夫人进祠堂里磕头跪拜,朝沈家的列祖列宗上了香,终算立式完毕,南夏国三公主玉姬添进了沈府的族谱里,列为沈临洛沈夫人段氏。 看着那泛黄的族谱上,与沈临洛并列,仅她一人的名字,饮音踏出祠堂,迎着正午并不浓烈的阳光,又一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三皇子段南唐的如意馆外,夏清时已在太阳下站了半个时辰。 段南唐的轿子分明停在院中,禀报的小厮却回来告诉她三殿下不在府中。 夏清时捏紧了拳头,既然他不愿出来见她,那她便等着。 她还不信,她一直在这里等着,等不到他段南唐出门的一日。 正午刚过,夏清时便见摘星从门内出来。 走到她的面前,轻轻一点头,回道:“公主请回,我家殿下身体不适,半个月都不会出门的。” 夏清时眸光便如淬了极寒之地的冰雪:“是不适还是不敢见我?” 说罢,垂了垂眼角,再扬起眸子来时,情绪已恢复大半,夏清时缓缓道:“摘星,你替我告诉段南唐,我要亲口问他一句话,我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管,只要他的一句话。” 摘星点点头,转身刚走两步,忽然转回了身,嘴角一抿,浅浅笑了起来,道:“公主,你何必这样执着了,有时候不撞南墙不回头只会让自己伤得更痛更深而已。” “你什么意思?!”夏清时提高了声音。 只是摘星刹那便敛了笑容,不再理会身后夏清时的追问,径直走回如意馆中,闭上了门。 夏清时立于原地,只觉得山崩于前般,整个人都快软了下去。 段南唐已经知道自己发现了一切? 那摘星的话是已经替段南唐承认了吗? 夏清时脚下一软,刚要向后瘫倒,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肩头。 振作片刻,打起精神,夏清时回过头,看到了沈临洛温润的眉眼,和眉眼间关切的神色。 “是你?”夏清时问到。 沈临洛回答:“是我。” 随即放开了手,又道:“我们回家。” 夏清时摇头:“如你所说,若段南唐是我的仇人,那我就没有必要假冒什么公主了,也不必嫁给你。从此,你是你,我是我,你做你的沈太傅,我继续独自替我们夏家报仇,你我毫无干系。” 沈临洛道:“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夏清时笑了:“我夏清时本就已经是死人,还怕死罪?” 沈临洛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夏清时已经是死人了,可你绾陶公主良月却是顺德帝宠爱的女儿,是南玉国太子太傅的夫人,哪个身份对你来说更有利,想必你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