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如星如尘(7)
夏清时想到此处,后背更加发凉。 只有死人,才会快速的在人的记忆中散去,特别是那种刚刚进宫,还未与人相熟的人。 这样的人如果死去多年,只怕整个后宫里,便没有一人能再认识她了。 这便是为何出现在万古塘里的那两具尸体,并无一人认识。 因为在怡和殿中的宫人,皆是早已经“死”了的人。 夏清时送走了稚儿,由绿筠服侍了,窝进了被窝里。 梳儿抱来了黄猫,这黄猫,才数月不见,已胖成了一个糯米团子,抱在怀里重得更个大西瓜似的。 绿筠替夏清时掖了掖里面的被角,耳边,忽听公主出言问道:“你知道暴室是在哪里吗?” 绿筠吓了一跳,连脸都白了,一边替公主掖另一边被角,一边疑惑:“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问问。”夏清时到,“今日听赵贵人说起了,据说她这几月打发了九个宫人去暴室里。” 绿筠点点头,立在夏清时床边:“赵贵人也真是的,怎么尽和公主说这些,她心肠狠硬,可别公主给吓着了。” 说着叹了口气:“暴室便是那人间地狱,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只要将人打发进去,就不必管了,因为进去的人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受尽折磨后死去,然后再将面目全非的宫人尸体,由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去。” 说到此处绿筠眼眶泛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缓缓道:“公主不知……奴婢当初一同进宫的好姐妹,其实一共三人。” “我,红袖,还有镜心。我与红袖是从小一同长大的,而那镜心,在进宫前与我们住在同一个驿站,从小便没了爹娘,跟着沧州知县,也是她的舅父长大,此番被选中宫女,才千里迢迢,初到京陵来。我与红袖见镜心孤苦无依,又稚弱胆小,便主动与其结伴同行,我们三人又一起进了宫。” “只是镜心命不好,刚到宫里,还在掌事嬷嬷处跟着学宫中规矩时,便犯了大错,得罪了嬷嬷,被打入了暴室里,从此再没有消息。” 夏清时忍不住问道:“镜心犯了什么大错?” 绿筠摇了摇头:“具体的细节,我们也不太了解,当日镜心身体不适,一人在房中,没与我们在一处,据说是偷了掌事嬷嬷的贵重东西。不过……我与镜心结识时日虽短,却也清楚她绝不是会偷东西的人。” 夏清时颔首片刻,又问:“那你可知道那暴室在何处?” “在永巷尽头,掖庭宫的背后。”绿筠说完,柔声到,“公主别想着什么暴室了,那地方可瘆人得很,仔细会做噩梦。” 绿筠替夏清时放下了床上的幔帐,又熄灭了灯烛,这才退了出去。 一夜安眠,在山谷中睡惯了懒觉,夏清时一醒来,天竟已大亮了。 梳儿一边替公主梳洗,一边说,早间皇上已来过了,只是见公主还睡着,便不让叫醒。 夏清时转过头,见廊下不知何时竟新搬来数盆山茶花。 有观音白,干龙红,玉楼春,金盏银台,西施晚妆等等,皆是难得一见的名贵品种。 恍如赤霞白雪,如锦如织。 衬得整个院子皆如春光无限。 夏清时一怔,随即便想起了山谷茅屋旁的那一簇簇山茶,心里头思绪万千。 梳儿见夏清时愣神,忙笑吟道:“这些山茶皆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皇后娘娘?”夏清时脱口而出。 梳儿点头:“公主与三殿下回宫,陛下高兴,将皇后娘娘的禁足给解了,皇后娘娘挂念公主,今日一早便命人送了这么许多山茶花来。” 夏清时脸一红,低下头含了笑,她知道,这些花皆是段南唐送给自己的。 片刻复又问道:“三殿下在宫中吗?” 梳儿替夏清时挽好一个回心髻,饰了些许宝珠缀成的星星小花在髻边:“皇上特许三殿下在坤宁宫中小住两日,已排遣皇后思儿之苦。” 夏清时望了望山茶,莞尔一笑,对着镜中看了看自己,只见镜中的人,面若桃花,灼若芙蕖出绿波,鬓边的星星皎白小花,更显得她柔情绰约,缥缈如月。 随即便往殿外而去,回首冲匆匆跟来的梳儿和绿筠道:“你们不用跟着了,我去看看赵贵人,一会儿便回。” “这……”不容两个小宫女再说话,公主的身影已奔出了兰雪殿中,穿过紫藤坞而去了。 梳儿望了望绿筠:“公主此番回宫来,似乎活泼快乐多了。” 绿筠点点头:“以前总觉得公主老成,现下才算有了少女的样子。” …… 夏清时穿过御花园,一路往山茶园中去。 山茶园地处偏僻,园中尽是古茶树,年年盛开的茶花,蔚然成霞。 此刻正是茶花盛放的时节,园中遮天蔽日,花开万树。 远远的,夏清时便见到摘星着一身月白衫子立于园子门口,几月不见,摘星似乎清减了不少。 想来,得知段南唐失于地震中,对她来说也是个噩耗,定也为此悲伤难过了一阵子。 只是,此刻摘星却似乎有些异样,她离得远远的瞥见夏清时,眸光立刻转开了去,神色间,有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夏清时正觉得奇怪,便见园子里,段南唐站在一树花树下。 也不知他已在此处等了多久,衣袍上尽粘上了亮澄澄的露水。 夏清时忙拂开缠绕的花枝,走了进去。 伸手替他擦去衣袍上的湿气。 可手刚一伸过去,已被段南唐轻轻握住。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夏清时,良久,垂下了眼眸。 夏清时笑了起来:“你怎知我一定会来,若是我看到了茶花但是不懂,你岂不是要在这里等我一天?” 段南唐神色自若:“谁说我在等你?我不过在这儿赏花品露,是你自己撞到我怀中来的。” 说罢,低下头,看着夏清时,目光淡淡:“我还未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夏清时眉一扬,眼眸一转:“那只黄猫如今已胖成球了,猫是你送我的,你替它取个名字罢。” 段南唐思忖片刻:“我不擅取名字。” 夏清时鼻头一皱:“胡说,你取的名字向来很好,良月我很喜欢,摘星,我也觉得不错。” 段南唐眉头一蹙:“摘星可不是我取的。” 夏清时不依,揪着他的衣袖:“那良月总是你取的?” “那是替你取的。”段南唐缓缓到,“替你取自然便会了,旁人却是不会。你不比旁人。” 夏清时脸一红,绞着手指头:“那时你才刚刚见到我,已不比旁人了吗?” 段南唐一下将夏清时拥入怀中:“你于我而言,是与身俱来的与众不同,无论见或不见,或是刚见几面,早已注定了的。” 夏清时将小脸埋进段南唐的怀里,声音细如蚊吟:“那若是……若是,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可让谁取名字好……” 段南唐终于微微扬唇,笑了起来:“自然是交给你,小娘子。” 说罢,又语气淡然道:“今日是元宵,元宵佳节,须得团圆。” 夏清时脸烫得烧起来一般,抱住段南唐的腰,段南唐将自己的斗篷取下,替夏清时披上,两人久久不愿放开。 只盼望年年元宵,他们皆能如此,于一片天地间相拥而立。 忽听园门外,摘星嗓音急促地遥遥喊了起来:“殿下,有人过来了。” 段南唐眸光深深的看着夏清时,恋恋不舍的在她鬓间星星小花中落下一吻,然后道:“你先走罢。” 夏清时将温暖的斗篷交还到段南唐手里,回首一望,便向园外离去。 可走到外面,却只见摘星一人在哪儿,并没见到有其他的人。 许只是路过,夏清时没有多想,向摘星微微一笑,便沿着原路往回走。 来时心中念着段南唐,走得匆忙,没有注意,此刻才发现,离梅园不远处有一条僻静冷清的甬道,又长又窄,不知通向哪里。 遂问一旁洒扫的宫人,那宫人躬身道:“葵公主,这后边便是永巷。” 永巷。 夏清时心念一转,今日是元宵,各宫皆忙着准备晚上的夜宴,此时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当即转身往永巷里去。 宫中女人多,每到无人的地方,便会凉气森森,而一踏进永巷之中,更觉寒凉浸体,冷风穿巷而过,惊起宫墙上的一排寒鸦。 漆黑的寒鸦扑腾着羽翅,哑哑叫着飞远开去。 夏清时扶了扶手臂上的寒意,慢慢往里走,走到永巷尽头,穿过一道低矮的小门,便是一个破败的宫殿。 宫门的朱漆已斑驳破落的只剩下惨白,殿前的院子里,不知何时种下的桂树已死去多年,树上长满了藤蔓,苔藓。 青砖早已不平,却也无人来修整,从砖缝中长出的野草倒是葳蕤,在这寒冬腊月里依然连绵。 若不是亲眼所见,夏清时从未想过这富丽堂皇的后宫之中,竟然有这种地方。 她绕过掖庭宫,再往后走,果见一排荒弃的厢房后,有一个铁制的屋子。 屋子前写着“暴室”两个字。 夏清时看了看左右,见四处皆无人声,便大着胆子,往那暴室前走去。 临到门口才发觉,铁门竟是锁着的。 夏清时踮起脚,往镶有铁栅栏的窗户往里看,里面虽一片漆黑,却也仍能看见,一间间冰冷的牢房,每间牢房中皆有不同的刑具。 只一眼,已看得夏清时浑身的鸡皮疙瘩全冒了出来。 正在夏清时寻思着,怎样破了那锁,进到里面去看看时,便听身后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