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陈尧揣着手走在前面,洛颜围着他问:“去过吗?那里面好吗?”
陈尧:“去过,很好。”
洛颜:“哦,真的吗?”
陈尧瞪她:“你故意的吗?”
洛颜摇头:“我成心的啊。”
陈尧停下脚步,上下打量她:“你怎么学坏了?你跟谁学的?”
洛颜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没谁啊,就是看过一句话,叫‘近朱者赤,近黑者黑’。”
陈尧问:“谁黑?”
洛颜打量着陈尧这一身黑衣裳,一脸“我知道,但我不说”。
陈尧冷笑:“那是‘近墨者黑’,‘墨’,‘黑’下还有一个‘土’,这么写。”
他在手心比划,洛颜吐了下舌头:“哦。”心想:他手指好长。
二人并肩而行,走了一阵,洛颜问:“咱们出来干嘛?”
陈尧道:“吃饭。我饿了。”
洛颜肚子也有点空,她问:“其他师兄呢?”
陈尧不答,心想:我管他们?自己想办法。
他带洛颜来到一个摊铺,铺子背靠冰山,挡住了寒风。在山壁上挂了两只油灯,照亮桌椅板凳。板凳旁支着一口大铁锅,水烧得沸了,冒着咕噜咕噜的白烟。
沸水中冒出几只圆滚滚的小丸子,浮了一会儿又沉下去。拿铁勺一搅动,又再次浮起来。
拿着铁勺的老板看见陈尧走过来,端起一只碗,“哗啦”浇了一勺沸水,又从锅里舀起几只小丸子,端到陈尧面前:“五金。”
陈尧甩给他十金:“两碗。”
他和洛颜一人一碗,碗中的热气彻底驱散了寒意。白生生的鱼丸只是拿沸水煮过,没有任何滋味,于是在铁锅旁边还有一个台子,上面放着盐、酱、醋和辣椒。
洛颜起身,陈尧又按着她坐下。陈尧自己走了过去。
他先拿手帕把台子边摞得乱七八糟的碟子擦了一只,随后把手帕垫在手心,拿起一罐调料。
餐风饮露的陈掌门不知道这是什么调料,只是看刚才那人放,于是自己也放。别人放了一勺,洛颜不能比别人少,他给洛颜放了四勺。
那是盐。
他也不知道什么叫酸甜苦辣,于是又放了酱油、醋还有辣椒。满满一碗冒尖,慢慢端回座位上,放到洛颜面前。
又观察了一下其他人,发现大家吃调料都要搅一搅,于是他伸着筷子往调料里搅——搅了个空。洛颜先行一步把调料抢了过去。
她看见一满碗的辣椒时,眉头一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洛河一带人普遍能吃辣,但这一碗辣也有点离谱。陈尧就更不必说,偶尔见他几次吃东西,口味都清淡得要命,恐怕根本不能吃辣。
一咬牙,她把辣椒全拨到了自己碗里,白花花的汤汁立刻变得鲜红,这个黑漆漆的世界好像有了眼色。
陈尧心中得意,她果然喜欢这个。
殷勤献上了瘾,陈尧起身:“我再盛些。”
洛颜眼疾手快按住他,对他笑道:“够了,这些。”
桌子是张长条通桌,吃饭的人都坐在这一张上。离得近,旁边的人看见洛颜红彤彤的一碗,调侃道:“小妹子,这是辣椒水啊?你这一碗下去,是要飞升啊?”
洛颜望着碗里:“没事,我重,飞不起来。”
旁边那人笑喷,对洛颜连连比手势:“你来,你来,这一碗喝下去,我谁都不服,就服你了。”
洛颜把心一横,端起碗就喝。可碗边刚擦到嘴唇,就被陈尧稳稳地抢过去。他贴着洛颜刚碰过嘴唇的位置,仰头喝了一口。
整个摊铺的人都看着他,老板都放下了铁勺。
陈尧放下了碗,陈尧咽下了那口汤,陈尧面不改色。但他的嘴唇肿了一圈,红艳艳的,像是熟透了的樱桃。
先前同洛颜说话那人带头叫道:“好!是个爷们!”
摊铺响起掌声,人们吹着口哨欢呼。露过的人们不明所以,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喜事。
是喜事,酸甜苦辣,尝过辣了。
洛颜心下不忍,问陈尧有没有事。陈尧摇头,又从汤里舀起一只丸子。同桌的人劝他别喝了,那人要请这位壮士一碗。
陈壮士摇头:“不能浪费食物。”
洛颜道:“我爱吃辣的,要不换我吧。”
陈尧却把自己没动的那碗端到洛颜面前:“喝这碗,料自己加。”
那摊铺老板终于看不过去,递过来一杯冰水。陈尧道谢,一口辣椒水,一口冰水,冰火两重天,却吃得有滋有味,像是在品尝宫廷御宴。只是嘴更肿了,沾了些汤汁的油光,再不摘下,那樱桃就要落在地上了。
坐洛颜身边那人看着有意思,问洛颜:“你俩从哪儿来的?北境吗?你俩啥关系啊?”
洛颜刚要答,陈尧猛地拉过她椅子,“咚”地一声,和他的撞在一起。陈尧双眼含怨带怒,嘴里东拼西凑:“你都坐北境去了,还要不要蘸料?”
蘸料在洛颜手边。
洛颜:“?”
和洛颜说话那人:“......”
说实在的,这蘸料调得,不蘸也罢。
吃罢了饭,陈尧带着洛颜在集市上走。这会儿人又多了起来,这个时间或许是人们外出的时间。
买吃的摊铺人最多,买冻鱼的也有,还有些买衣裳买首饰的,也有不少买药材的。
灯光亮得更多,光束打在冰面上,连成一片光晕,汇聚成银河,照亮人间。冰面之下也被映照得更加清楚,一只只海螺宛如一朵朵翻滚的浪花。她跳着脚去踩,仿佛踏着浪花行走,一朵又一朵,朵朵不息。
她就这么跳着走,却跳得很稳。好像是找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跳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看向自己。
有点幼稚,她不跳了,规规矩矩地往前走。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他们走到一个打兵器的摊铺前。
打兵器的是位老者,天寒地冻,老者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他把锤子挥舞得霍霍生风,把手下的兵器凿得滋滋冒火花。
“老人家,我来取东西。”
老者手一停,抬头看见陈尧,努了努嘴:“打好了,就在那儿。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东西太沉,根本拿不起来,我凿都是放地上凿。反正你要的已经做好了,你拿不走不赖我,你抵的物件我也不退。”
老者往工具匣子边上一指,一对小小的铁球乖巧地躺在那里。
铁球只有小核桃大小,上面雕刻着凹凸不平的纹路,若非眼色是灰褐,倒真像是两枚小核桃。
每只小铁球中间都穿了个孔,可以悬挂起来,用作压坠石。只是它们材质特殊,没人使用得了,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
洛颜一瞬间就想到了刚上尧山时,她送陈尧的那一对小核桃香炉。陈尧不喜欢,他把那对小核桃直接丢了,又被她捞起来,水里泡久了,都生了青苔。
可现在他订了一对小核桃。这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喜欢核桃,但不喜欢她送的。趁此机会来提醒她,让她知道,他不喜欢她。你看,他想要小核桃,但要自己订的,就是不要你的。
那是当然的,比较她是那样的人。谁知道了她的身份,都会把她推得远远的吧。
不必他推,她可以自己藏起来。她往后挪了两步。
可陈尧却按在她肩膀上:“哪儿去?拿啊。”
洛颜疑惑:“我、我拿?”
“给你的,不是你拿?”
洛颜震惊:“给我的?”
陈尧的目光落在她的红绫上:“这是压坠石,我拿来作甚?”
这倒也是。压坠石一向是用作压坠轻纱轻布用,眼下的轻纱就是洛颜腰间系着的这一条。这条她总用得不趁手,因为轻。
他是因为看到这个才想起送她这对压坠石?可是......
心里那棵小树苗,钻出了嫩叶,蹭得她心里痒痒,无法思考,一团乱麻。直到陈尧扳过她的肩膀,把她转向那对小铁球,她才弯腰去捡。
老者嗤笑一声,打量了洛颜一眼。不感兴趣,又继续打自己的兵器,边打边念道:“这对压坠石是用金坚石打造的。金坚石原本是大渊国的镇国之宝,说它多罕见倒也不是,这玩意山里就能见到。但见着了拿不走,为什么?重。别看这两个小球跟俩小核桃一样大小,一个就能顶一座小庙重......”
他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因为洛颜把这一对小铁球拿了起来,颠了颠,点头:“确实很沉,这下应该就不飘了。”
老者:“......”把眼睛瞪给你俩。
洛颜直接系在红绫上,发现中间的小孔穿得刚刚好,好像打磨的人已经反复打量过这红绫多次,束起来多宽,了然于心。
她轻轻摩挲,忽然发现在小孔的周围有一圈细小的纹路,仔细一看,还有点儿像是金箔上的那种文字。
她问陈尧,这是什么文字。
老者自己不爽,也不能叫陈尧爽了。他清了清嗓子:“哦,那个呀,那是一句古语,叫......”
陈尧一把按住洛颜的耳朵,走了。
老者嘎嘎嘎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走出好一阵,陈尧才把手松开。
这会儿街道上的人又少了,灯光暗下去,有些阑珊之意。残存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在冰面上,像是滴下来的油彩。又像是个醉酒的女郎。
洛颜不再蹦蹦跳跳,她走得安静温柔。忽然,陈尧的声音传来:“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洛颜侧头望他。他吃多了辣,像是喝多了酒,双眸水光潋滟,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心里一跳:“什么怎么样?”
“这里的人。”陈尧也定定看着她,看得她脸热起来,不敢跟他对视。
这里是外海,人们残暴,互以为食。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作为一个人间界的人,至少是装作人间界的人,应该对这里唾弃、谴责。
但她不想装,在陈尧面前不想装:“我觉得,他们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会为走散的人担忧,也会递来一杯冰水。
“你觉得这里的人该死吗?”
应该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就是一种背叛——这些人吃掉了人间界的普通人,掳走了人间界的修士。他们是仇人,是死对头。
“有的应该,有的不应该。”
“谁应该,谁不应该?”他好像真的喝醉了,说出来的话都有些醺醺然。
谁能决定别人的生死?谁又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
洛颜茫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如果他们生活在人间界,恐怕不会是现在这样。有些事,不是自己想做,而是迫不得已。”
“你觉得应该让他们去人间界吗?”
洛颜心中一跳:“不是的!哎,我不知道怎么说。我阿娘讲过一个故事,叫太阳、风和老者。风和太阳比谁力气大,风看见一个穿棉衣老者,说就这个人,谁先脱他的棉衣谁赢。”
陈尧似乎很感兴趣,问:“谁赢了?”
“风,一直吹,可越吹,棉衣裹得越紧。用尽全力,也没吹掉棉衣。风停后,太阳出来了,一暖和,把棉衣脱掉了。太阳赢了。”
陈尧看着洛颜,洛颜低头摆弄两枚小核桃:“只有力量不行,只杀谁不杀谁也不行,如果外海也能有一个太阳,如果可以,我愿意当一个太阳。”
忽然,一双大手将她的双手和手中的小核桃包裹住。这双手温暖干燥,手心有一颗痣,磨蹭着她的指骨,磨蹭得她心跳快要冲出胸膛。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就看见陈尧垂下头。冷风吹过,他的嘴唇已经不那么肿了。却依旧红润,饱满滚烫,像一轮红日,就要坠落下来。
落下来了怎么办,落下来了怎么办?
洛颜脑海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对策。
落就落吧,飞蛾扑火也只是一瞬。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夏长老,洛师妹,你们果然在这里。”
这声音像风,把两人瞬间吹醒。洛颜后退一步,陈尧把脸遮住。
回头一看,这人是魏丹。
魏丹没察觉出任何不妥,直接插到两人中间,让两人都听清:“柳师兄审问出来了,外海的首领名叫黎笙,黎笙确实有一个记录外海秘密的册子,就藏着地下擂场里。应该不是假话,洛师妹刚救出来的弟子里,有一人也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