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用自己的方式向叶凤歌低头求和,并成功博得叶凤歌粲然笑谅后,傅凛神清气爽地迈开步子回房去,留下一众从睡梦中被唤醒的无辜者面面相觑。 因着幼年的惊魂遭遇,傅凛本就是个不易安稳入睡的人,今夜经历了心绪大落再大起,自又是躁得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但今夜的难以成眠与以往截然不同,再无往日那般火灼油烹般的煎熬。 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啊,酸涩与甜蜜驳杂交织,喜乐嗔痴全都澄澈纯明。 像仲春里繁花似锦,像炎夏时风荷盈露,像金秋间蜜果挂枝,像寒冬时初雪绵甜。 与世上所有美好同在。 傅凛笑红了脸坐起身来,抬手薅乱一头如缎墨发,摸到火折子重新点亮了床畔的烛台。 下榻去拿了炭笔,又从床头小柜中取出一个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后,他回到床榻上,靠坐在床头,将黑皮小册子摊在面前。 他抿着止不住上扬的唇角,执笔在小册子里又添上新的内容: 被子很暖很软,似沾了糖砂的云。 写下这句只有他自己才懂其中深意的话后,他将炭笔与小册子搁到一旁,灭了烛火,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 先前叶凤歌拿自己的被子将他裹住,那上头有她的温软与馨香。 她大约没留心他频频用鼻尖抵在被子上的小动作。 所以她定然不知,那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会被甜化了去。 **** 记挂着“自己的礼物”还在闵肃手中,翌日清晨天光未亮,素来晚起的傅凛便衣着齐整地打开房门,将闵肃唤来讨回那个本属于自己的小发冠。 闵肃照例不多嘴,什么也没问,便将装了小发冠的那匣子取来奉上。 虽对他沉默的配合较为满意,傅凛还是没忘提醒道,“昨日凤歌是同我置气才随手扔给你的,没有旁的意思,你切切不要有多余且错误的遐想。” 无辜的闵肃偷偷撇了撇嘴。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想。 眼未瞎心未盲的人都瞧得出,究竟谁才是那个心怀“多余且错误的遐想”的。 成功收复“失地”后,傅凛与叶凤歌一道在北院小厅用了早饭,便要去书楼绘制裴沥文要的“十二小人计时滴漏”图纸。 去做正事之前,傅凛没忘了提醒叶凤歌,“说好要另送了一样礼物的,别想赖。” 怕叶凤歌知他将那小发冠追讨回来后,会想趁机赖掉答应的“另一样礼物”,他已对闵肃下了“封口令”。 “谁要赖了?”叶凤歌没好气地笑瞪他一眼,从后头推着他的肩将他送走了。 **** 既昨夜应下另送傅凛一件礼物的要求,叶凤歌就从未想过要赖掉的。 毕竟这些年来,她就没送过他什么像样的东西。 倒是傅凛,不但常常亲手做了许多精巧稀奇的玩意儿送她,有时还会托裴沥文从外头买一些珠珠玉玉的东西回来给她。 林林总总加一加,这七年来傅凛送给叶凤歌的东西,加起来都快装满两个楠木箱了,她投桃报李一些,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不过这时的叶凤歌囊中空空,只能绞尽脑汁盘算琢磨,想送一件不必花钱,却又贵重像样的礼物给他。 如此自相矛盾的前提条件,毫无意外地使叶凤歌陷入焦灼迷茫,心浮气躁之下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没头苍蝇似地出了北院,漫无目的地在各个院子里瞎晃悠。 路过中庭时,隔着老远就瞧见尹华茂在树下冲他姐姐发脾气。 上回因欺负叶凤歌被傅凛收拾了一顿后,尹华茂自然不敢再动这宅子里的人,只能在他姐姐和他家带来的那个小丫头面前逞威风。 此刻虽听不清他在嚷什么,可他急赤白脸冲尹笑萍捏着拳头的模样,叶凤歌倒是看得很真切。 时不时还一脚踢过去。 他的身形看上去似是灌满力道的弓,根本不是玩笑打闹的模样。 尹笑萍对他照旧纵容,竟连他那毫不客气的拳打脚踢也站在原地受着。 远远瞥见这一幕的叶凤歌暗自啧声,却也不打算管闲事,便绕着走开了。 在叶凤歌的观念里,谁惯出的坏毛病就该谁自己去治。 那尹华茂又不是她惯坏的,斧正他的心性自不是她的责任。她才不去无谓强出头。 待叶凤歌去找宿大娘要了一个大花洒壶回来,再路过中庭时,尹笑萍已经没在那里,只有尹华茂独自猛踹着树干发脾气。 叶凤歌万分不想跟这位棘手的表少爷打照面,却不幸地被他瞧见了。 “喂!你!站住站住!” 尹华茂一边指着叶凤歌,一边快步跑了过来,“你抱这么大个花洒壶做什么?” “五爷托我在北院种了一点小白菜,我拿这个回去浇水。”叶凤歌口中虽和气应着,却警惕地后退两步。 “听说你在五表哥面前说话最管用,”尹华茂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能请你帮我个忙么?” 大约是上回被傅凛收拾得够呛,他对叶凤歌的态度较上回明显客气许多。 可叶凤歌对这顽劣的小少年实在观感不好,打从心里不想与他有什么来往,自然并不想帮他任何事。 见她抿唇不吭声,尹华茂顾自又道,“你帮我跟五表哥说说,我想去山下的桐山城玩,成么?” 这座山间方圆十里加起来拢共还不足二十户人家,对尹华茂来说实在是清静到近乎寡淡了。 “山上清静却无趣,表少爷想去城里逛逛也算合乎情理的事,为什么不自己跟五爷说?”叶凤歌客气疏离地笑笑。 “我不敢啊,他那么凶,”尹华茂认怂倒是坦诚,“早先叫我姐姐去说了,五表哥没同意。” 所以,先前就是因为这个事对自家亲姐姐拳打脚踢?叶凤歌对他的观感又坏上三分,顿时连敷衍的客套都不想给了。 “既表小姐亲自去说,都没能得五爷允准,那我去说更没用了,毕竟我只是个客居的侍药而已,”叶凤歌面色冷凝,淡声道,“抱歉,帮不上忙。借过。” 说完,抱紧怀里的大花洒壶,举步绕过他的阻挡就走。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拒绝,尹华茂恼了,虽没敢再拿出随身的那根银鞭,却还是目露凶光地伸手去抓她的胳臂。 虽叶凤歌是背对他的,却一直防备着他又来偷袭,便顺利地闪身躲过,连点衣角都没给他碰到。 正巧这时两名北院的小竹僮抬了一大筐碳要回北院,见尹华茂又来惹叶凤歌,自是上去帮腔护着。 尹华茂对傅凛的畏惧显然不轻,眼前这三个都是北院的人,他也就没再纠缠,讪讪转身走了。 毕竟这回他没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叶凤歌回到北院后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仔仔细细给主屋廊前那垄昨日才点上的小白菜浇了水,就回自己房里去画画片儿,顺便接着想该另送傅凛什么礼物的事。 倒是那俩小竹僮替她不平,等傅凛与裴沥文从书楼并肩出来后便去告状,加油添醋了几句,将先前在中庭所见同傅凛讲了一遍。 尹华茂绝非宽厚有教养的性情,虽被傅凛警告后便再没对宅子里的人动过手,但在一些小事上刁难、磋磨倒是常有。 宅子里的丫头竹僮们吃了不少说不出的苦头,背地里提起这个表少爷自都没什么好脸色。 两个小竹僮还记着上回尹华茂无端追打叶凤歌的事,又都拿叶凤歌当自己人,便又不忿地补充道,“上回凤姐儿被打伤了都不计较,还替表少爷求情,请五爷饶了他五个板子呢!他可倒好,今日又想来欺负人。” 听得尹华茂记吃不记打,傅凛冷笑,“既他在宅子里闲得磨皮擦痒,那就再去药圃帮忙。” 一个小竹僮挠头嘀咕,“可是防风收完了,这会儿药圃的地都空着,表少爷去了也没事做。” “谁说没事做了?”傅凛冷冷瞥他一眼,“开春后要种掌叶大黄,入冬就得将冻土全部深耕。” 他们只做宅子里的活,对药圃的事知之甚少,听傅凛这样一说,顿时乐不可支。 两位小竹僮帮叶凤歌讨了公道,便高高兴兴地接着做事去了。 傅凛唤来闵肃,“你拨两个人去盯着,谁也不许帮忙,叫尹华茂老实将冻土全部翻一遍。若他或尹笑萍还想叽叽歪歪,也不必来问我,直接将他们二人种在土里就行了。” 连他都不能欺负叶凤歌,尹家那混球算什么玩意儿,找死。 **** 立冬这日,叶凤歌的师父妙逢时如期而至。 妙逢时上一次来替傅凛诊脉、调药方,还是两年前的事了。 换言之,叶凤歌也有两年没见着师父。 一听说自家师父正在前厅与傅凛喝茶叙话,叶凤歌按捺不住,不管不顾地就冲进了前厅,脚步是少见的雀跃,近乎连蹦带跳。 “师父!” 叶凤歌扑身过去,眉眼弯弯,甜嗓娇娇,瞬间点燃了师徒二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陌生人瞧着妙逢时的第一眼,通常都很难相信她是个赫赫有名的医术大家。 她长相英飒,又是个我行我素的性情,有时举止洒脱不羁到近乎疏狂,更像个叱咤江湖的女游侠。 “小啾啾显然很想我,为师心下甚慰啊。” 妙逢时笑得那叫一个意态风流,张开双臂将叶凤歌拥住,照着她笑吟吟的脸边就是一记响亮香吻。 “师父,我都多大个人了,就不能别再当众叫小名吗?” 叶凤歌这才想起前厅里不止自己与师父二人,当即赧然捂住红扑扑的笑脸,有些尴尬地回头看了看。 主座上,傅凛脸色铁青,眼中却委屈泛红。 像被谁欺负惨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