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家人
徐氏会下厨已经让月连笙惊讶不已,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 所有这些富贵人家的女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所以才会有一双青葱细嫩的柔荑。 然, 徐氏不仅会下厨,且厨艺还挺好, 这就更让月连笙诧异。 徐氏烧的不过是些家常菜而已,她也只会烧些家常菜而已。 一盘炒虾仁儿, 一盘肉末焖笋,一盘蜜醋肘子, 一条清蒸河鱼,一盘什锦豆腐, 一盘素炒豆子, 还有一道红枣香菇鸡汤, 单单是闻着那香味儿,月连笙都已有些垂涎欲滴。 没有让丫鬟帮忙,从清整食材到将菜端上桌, 都是徐氏与月连笙亲力亲为。 月连笙和徐氏各端着最后一道菜到前厅里来时, 夏哲远也正正好推着夏温言来到前厅。 “你们父子俩的鼻子可是带了钩子?”徐氏见着夏哲远与夏温言,不由笑了, “我正打算让连笙去叫你们,你们倒是自己先过来了。” “谁让娘做的饭菜香呢,我和爹在谦逊园都能闻到。”夏温言也笑了。 月连笙轻掩嘴偷偷笑了, 温言的嘴真是能甜又能贫。 “饿了没有?”徐氏慈爱地问夏温言。 “本还能忍, 可是闻到娘做的饭菜香味, 就觉得饿得不行了。”夏温言笑得有些像个就会逗娘开心的男孩儿。 徐氏难得没有像平日里那般“嫌”他,反是笑得更慈爱,“饿了那就开饭了。” “爹,我来。”月连笙从夏哲远手中将夏温言的轮椅推过来,将夏温言推到了桌边,与桌沿正正好合适的距离,而后才开始盛饭。 月连笙面上挂着欢愉的笑,甜甜的模样。 因为夏温言身子的关系,他们一家人都不能像其他人家一般每日都会聚在一起用饭,月连笙嫁到夏家来已经大半年,但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却只有除夜那一次,且那一次月连笙吃得很是忐忑,根本没有开心的感觉。 而现在不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人,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她的丈夫早已从沉睡中醒来,除了身子依旧差些之外没什么大恙,她的公婆待她就像亲闺女一样,能和他们在一块儿吃饭,而且还是徐氏亲自烧的饭菜,满满都是家的味道,这如何能不让她开心? 没有任何丫鬟在旁伺候,就只有他们一家人而已。 月连笙吃得很香甜,每一道菜她都觉得好吃极了,甚至不当心让油渍沾到了脸上都未察觉。 “连笙。”月连笙正将一根笋子送进嘴里时,夏温言忽然唤了她一声。 “唔?”月连笙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正要问“怎么了”的时候,只见夏温言抬起手,用帕子擦掉了那沾在她脸颊上的油渍,“脏了脸了。” 月连笙登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小小声对夏温言道:“温言你告诉我就行,爹娘都在看着呢。” 羞死人了。 夏温言只温柔地笑着。 徐氏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噙着笑给夏哲远夹了一大块肘子。 夏温言向来吃得不多,但这一顿饭,他却吃得比平日里多得多。 是因为徐氏烧的饭菜太美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月连笙也吃得比平日里多,因为开心。 当他们一家人不紧不慢地将这一顿晚饭吃完时,夜幕已经完全拢上了大地。 空气中带着一股沉闷之气,仿佛又在酝酿雨意。 且还是一场大雨。 早该是掌灯时分了,但除了前厅里由徐氏亲自点上的灯火外,院子里黑沉沉的,一点火光都没有。 下人们今日好像偷了懒,竟都没有来点亮厅前廊下的风灯。 看着没有一点儿光亮的院子,月连笙这才发现她今儿个除了见到竹子和绿屏之外,便再没见过这府上的其他下人,就连那总是在徐氏身旁伺候着的小翠,今日她都没有见过。 府邸里的下人,好像都消失了,不见了。 怎么回事? 月连笙觉得不对劲。 不是有些不对劲,而是很不对劲。 “娘,小翠呢?怎么今日都没有见过她?”月连笙终是疑惑地问徐氏道。 温言的心思那么聪慧,不可能没有发现下人们都不见了。 小翠不见,或许是娘今日准了她的假让她回家探亲,那其他人呢?不可能全都在这同一日有事? 月连笙的心蓦地不安起来。 “我和你爹今儿准了下人们的假,让他们回家探亲或是玩儿去了。”徐氏温和地回答了月连笙的问题。 虽是得到了答案,可月连笙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消退,反是更浓了。 她觉得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答案。 只听徐氏又道:“连笙,我夏家能娶得你这么样个儿媳妇,是我夏家的福分,更是言儿的福分,你会一直待言儿好的,会一直陪着他的,对不对?” 莫名的话,莫名的问题,让月连笙的心突突直跳。 “我会一直陪着温言的,不会离开他的。”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她的心里满满装着的也都是他,可,“娘为何突然说这些?” “那我就放心了。”徐氏笑得温柔又慈爱,她的眼眶有些微的红,“有你在言儿身旁照顾他,他会好起来的,只是他的身子骨实在太差,怕是要很辛苦你了。” “娘。”月连笙不安地伸手去握徐氏的手,她的手有些不由自主地轻颤,她发现徐氏的手也在发颤,颤得厉害,再看徐氏的眼睛,眼眶更红了。 这让月连笙突突直跳的心慌得不行,“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和那个想要取我性命的美妇人有关?” 若不是出事了,娘怎会无缘无故与她说这些? 这些……这些明明就是别离之前才会说的话啊! “是……是不是我连累到夏家了?”月连笙的手颤抖不已。 “不是。”徐氏将手从月连笙颤抖不已的手心里抽出来,转为握住她的手,微红的眼睛里满是愧疚,“不是你连累了我们,是我们连累了你。” 月连笙的眉心已然紧拧成了如打了死结般的麻绳。 她摇摇头。 她不懂,一点都不懂。 “好孩子。”徐氏抬起手,轻柔慈爱地摸了摸月连笙的头,“我和你爹知道你从小都在青州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青州,可现在……” 徐氏有些欲言又止,因为难以启齿,可就算再怎么为难,她都要把话说完。 是以她顿了顿后继续道:“可现在需要你离开,和言儿一块儿离开,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因为青州这儿……已经不适合言儿不适合我们夏家人继续生活了。” “那娘你呢!?你和爹呢!?”月连笙本就圆圆的杏眼大睁着,震惊又惶恐不安地看着徐氏,“娘和爹跟我们一块儿走的对不对!?” 月连笙没有再问徐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没有问她他们要去往的地方是哪里,远是有多远。 这一瞬间,她心里想着的只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算要走,也是他们一家人一起走。 可听徐氏所言,似乎……并不打算和他们一起走! “我和你们爹也会走的,只是不能和你们一块儿走。”徐氏将月连笙的手握得更紧,“所以,这一路上只能由你来照顾言儿了。” “娘和爹为何不能和我们一块儿走……?”月连笙不懂,她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懂得,“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为什么不一块儿走?” 她已经没有了亲爹亲娘亲弟弟,没有了一个家,她不想再失去一个家,一个本该温暖美好的家。 月连笙双手颤抖,声音颤抖,便是眼眶,都在微微颤抖着。 “就是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我们才不能一起走。”徐氏又抚了抚月连笙的脑袋,“明白么?” 月连笙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怔怔地看着徐氏而已。 “我已命人将马车备好,待到子时,你与言儿便从偏门离开,现下还有些时间,你与言儿回谦逊园收拾收拾行李。”徐氏眼眶红红,神色却是极为严肃极为认真。 因为她在说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月连笙心中有很多不明白,她有很多话想要问,可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有时候有些事情,是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到答案的。 夏温言则是一直沉默着,他看似很平静,可他搭放在腿上的隐隐发颤的手却彰显了他内心的不安。 徐氏与月连笙说的这些话,方才在谦逊园里的时候夏哲远也与他说过。 他像月连笙一样不明白,也像她一样根本问不到答案。 他们能做的要做的,就只是离开而已。 夏温言从记事开始,就住在了谦逊园。 因为他体弱多病的原因,他几乎足不出户,是以他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在谦逊园里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六岁的时候,娘神秘兮兮地将一个罩着布的小笼子递给他,让他掀开布来看看。 掀开罩布后,他看到了两个可爱的小东西,一只小狗和小猫,娘说看着他喜欢,就给他找来了,可以陪着他。 那时候,他开心得不得了,娘看着他笑,也笑得开心极了。 后来,小狗和小猫都死了,他伤心极了,娘为了让他开心起来,给他找来了山茶花,手把手与他一块儿将山茶花树苗种下,娘说,漂亮的山茶花也能陪伴他。 再后来,他的谦逊园里春日里开尽烂漫,夏日里绿荫浓浓,即便是冬日,也会给他的小天地里添上一抹色彩,让他知道冬日也不尽然是冰冷的。 小时候,娘还时常在谦逊园里陪他玩儿,给他说外边种种有趣的事情,爹则是在树荫下教他习字教他下棋。 后来,又多了知信和晃晃的陪伴。 他虽然常年与药石为伴,不能如常人一般随意走动,甚至连院子都鲜少出得了,但是他从来什么都不缺,他拥有的甚至比寻常人还要多。 他甚至还娶到了妻子,这是他从未敢想过的事情。 所以他很知足,从不怨怼。 这些美好的事情,都是在谦逊园里发生的。 可如今,他却是要离开这承载着他所有过往的地方。 夏温言心中很是不舍。 可他却又必须做出割舍。 夏哲远陪他坐在院子里,一盏风灯,就着夜色,夏哲远喝酒,他喝温水,徐氏则是与月连笙在屋里收拾行李。 “从未见过爹喝酒。”夏温言看着夏哲远,道。 “不是不喝,是从未在你面前喝而已。”夏哲远笑了笑,而后将酒壶朝夏温言面前一递,“言儿可要尝一口?” “好啊。”夏温言从未喝过酒,因为他的身子不允许。 这是夏哲远再清楚不过的,他连酒都不曾在这个儿子面前喝过,现下却是主动要他尝一口。 夏哲远往自己酒盏里倒了些酒,递给了夏温言,“来,试试。” 夏温言接过,却像品茶一般轻轻呷了一口,辛辣的味道顿时充斥满喉咙,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抿着嘴,像个吃了黄连的孩子似的道:“不好喝。” 看到夏温言这般模样,夏哲远当即哈哈笑了起来。 夏哲远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从不会这般如江湖人士般哈哈大笑,让夏温言觉得自己好想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爹,令他本是苦着的脸顿时也露出了笑容来。 “言儿啊,哪个大男人喝酒像你这般轻轻呷的?你那是品茶,根本就不是饮酒。”夏哲远笑着,“酒啊,一般都是要大口大口地喝才会尽兴。” 夏温言微微蹙起眉,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盏,然后昂起头,竟是一口气将盏中酒悉数倒进了嘴里。 下一瞬,他当即被呛得连连咳嗽。 月连笙与徐氏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瞧见夏温言咳得厉害,即刻着着急急地跑到他身旁来,一边给他抚背顺气一边心疼道:“怎么了温言?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徐氏此时也走了过来,她看一眼夏温言犹自抓在手里的酒盏,再抬头瞪向夏哲远,“你让言儿喝酒了?” “一点儿,不妨事的,咱们言儿可是长成大男人了,该是知道知道酒是什么味道的了。”夏哲远笑着道。 “你可真是——”徐氏又瞪了夏哲远一眼。 夏哲远又是笑了笑,随后抬头看向黑沉沉的苍穹。 “快子时了。”说这句话时,他不笑了。 月连笙抚着夏温言背的手轻轻一抖。 忽然,一滴雨水落到她的额上,让她也由不住抬头看向不见月的夜空,喃喃道:“下雨了呢。” “行李可都收拾好了?”夏哲远问徐氏道。 徐氏点点头,“好了。” “那……走。”夏哲远语气沉沉,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走到了夏温言身后,推上轮椅背上的把手,“我来推着言儿。” 由谦逊园到偏门的一路,无人说话,夏温言平复了气息,雨水还没有变得密集。 偏门外已有一辆不起眼的灰篷马车在等着,驾车的是一位瞧着便有着许多年驾车经验的大叔。 马,也是好马。 夏哲远在马车旁停下了脚步。 夏温言吃力地自己转动木轮,让自己转过身来,面对着夏哲远与徐氏。 可他又仅仅是看着他们而已,什么都没有说。 抑或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言儿……”只见徐氏抬起手,捧上了夏温言的脸,慈祥爱怜地抚摸着。 “爹,娘,儿子与连笙先去往你们说的地方,过后你们也会去的,可对?”夏温言看看徐氏,又看看夏哲远,问道。 一直保持着冷静的他此时声音也有些隐隐发颤。 “我与你娘也会过去的。”夏哲远点点头,“现下不过你们先出发而已。” “娘,儿子还想再吃你烧的饭菜呢。”夏温言又对徐氏道。 “到时候娘天天做给你吃。”徐氏温柔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谢谢娘。”夏温言也笑了。 徐氏忽然抱住了夏温言,抱得紧紧的,而后抬起手在夏温言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擦掉漫出眼眶的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走。” 夏哲远亲自将夏温言抱上了马车。 月连笙走到徐氏身边,神色认真道:“娘,我不是从没有离开过青州,嫁给温言之前,我曾到明山寺去给温言求过平安符。” 她从小到大唯一一次走出青州,是为了温言。 如今,她离开青州,也是为了温言。 所以,“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温言,我一定会的。” “娘知道的。”徐氏感念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连笙。” 月连笙摇摇头,“我心甘情愿的,娘不要和我道谢,而且我们是一家人的不是吗?” “是啊,一家人。” “那娘和爹办完事情后,千万要来找我们……” “我们会的,我们还要看看我们的孙儿呢。”徐氏慈和地笑了笑,“快上马车,该出发了。” 月连笙沉重地点点头,终也登上了马车。 “竹子,绿屏,保护好公子和少夫人。”待月连笙登上马车后,徐氏神色凝重地叮嘱竹子与绿屏道。 竹子与绿屏是而今夏家唯一留下的两个下人。 只有他们两人,才是徐氏完全信任的。 也唯有他们两人,不会负了徐氏所托。 因为夏温言对他们两人有恩,值得他们用命来报答的恩情。 “我们会的,夫人放心。”竹子与绿屏齐声道。 “啪”的一声,车夫甩动缰绳,马车驶走了。 月连笙忍不住掀开车窗帘,探出头来。 徐氏则是往前跑了几步,才停住脚。 大狗晃晃也跟着她往前跑了几步,再跟着她停了下来,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喉间呜呜有声。 晃晃没有跟夏温言一块儿离开,它和徐氏还有夏哲远一起留了下来。 马车驶进了浓浓的夜色里,看不见了。 徐氏那没敢在夏温言面前落下的泪,终是流了下来。 天,也下雨了。 夏哲远走到她身旁,揽住了她的肩。 徐氏转过身,将脸埋进了夏哲远胸膛里,肩膀耸动。 她在哭。 夏哲远将她紧紧拥住,他的眼睛却是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里,写满了不舍。 该走的要走,该来的也总会来。 这似乎就是天命,躲不了,也逃不掉。 唯有面对。 “溪溪,下雨了,我们该回去了。”夏哲远搂着徐氏,轻轻柔柔道。 徐氏的肩微微颤了颤。 “溪溪”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 她曾最是喜欢听嶙哥这般唤她,可后来因为她害怕再听到这个名字,嶙哥便没有再唤。 有多久了? 怕是有二十二年了…… 离夏府渐行渐远的马车里,夏温言轻轻握住了月连笙不住发颤的手。 月连笙抬头看他,他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来。 只听他轻轻柔柔道:“爹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青山有绿水,是一个安宁的地方,那儿一定很漂亮,连笙应该会喜欢的。” “只要能和温言在一块儿,不管在哪儿,我都喜欢。”月连笙靠着夏温言的胸膛,亦是轻声回道。 夏温言用下巴在她额上轻轻蹭了蹭。 她的手在轻颤,他的亦然。 唯有依偎在一起,似乎才能让他们彼此心安。 “温言,娘烧的饭菜真好吃,我都不知道娘厨艺这么好。”月连笙握着夏温言的左手,用指尖在他手心里画圈圈。 “都是娘年轻的时候为了爹特意学的。”夏温言道。 “我虽然会烧菜,但是烧得不好吃,那我以后要和娘多学学,好烧给温言吃,我是温言的妻子呢,不能总让娘给温言做饭吃,不好的。”月连笙又道。 “好。”夏温言微微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尝过连笙的手艺,待爹和娘来和我们一块儿了,你就可以和娘学了。” “嗯!”月连笙用力点点头,握紧了夏温言的手。 他们谁都没有说夏哲远与徐氏是否会与他们会合的问题。 他们心中的答案,只是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再次生活在一起。 天色愈来愈黑沉,雨愈下愈大。 人们已经在哗哗的夜雨声中沉睡。 青州大地除了黑暗,就只剩下雨声。 不会有人选择在这样的大雨夜天走动,哪怕是旅人。 但此时却有一名身披斗篷,头上拉着兜帽的人来到了夏府门前。 来人头上的兜帽拉得低低的,看不见其容貌。 不过从身形可以看出,这是名女子。